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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历元年(兆历贰千年)正月四日。永兆陆天夏国署州桂鱼郡开必县,开必县城。
在二十三年前,开必县还不叫开必县。设县于夏朝的她有一个传承上千年的名字——丰安,后来挑灯查遍了史书古籍几乎看瞎了眼睛的天夏国史官们才从字缝里看出,这名字取的是“丰富安民”之意。
若是在二十三年前说这话,县里的人们大抵会阴地里狠狠地朝这些史官老爷们啐口水。因为自夏亡以来,龙井泉不再涌泉的丰安县,就只是天夏国西南部署州的一个一人口不过千户的小县,无甚特产,庄稼丰年也仅供自给,灾年就更别说了,直接举家出县乞讨。所以丰安县也被官员们视为“仕途终结之地”。
直到二十三年前,丰安县城南郊桂山脚下沉寂已久的龙井泉重新喷涌,一夜之间积水成池,池上云雾缭绕,神异非常;池中红鱼偶跃,常高于桂花枝者,便是古鱼乘桂。
乘桂,不知来由,古籍只道此泉独有,乃当年丰安县繁盛之根本。此鱼通体红得鲜艳,大小不过成人两掌之合,味道异常鲜美,有开智明目之奇效,为夏之一绝。夏朝灭亡后,龙井泉便不再涌泉,池水也都干涸,乘桂亦是不出。此后天下大乱,列国纷争不断,此间事渐渐无人知晓,只在史书中还留有一两笔。
今过七百余年,龙井泉再度涌泉。于是王公贵族的使者便接踵而至,只为一尝古人贪嘴之物。
因为乘桂跃泉次数极少,难以获得。物以稀为贵,以至本就昂贵的乘桂价格更加高昂,达到了千金难求的地步。于是丰安改名开必,取“井门壹开必乘桂”之意。
龙井村就坐落龙井池旁。原本不过数十户的小村庄,在龙井泉重新喷涌后,便有不计其数闻风而来追逐暴利的“渔夫”涌入龙泉村,至今人口已有数百户之多。
龙井村北靠桂山,整体地势自北向南倾斜,而龙井池就坐落在村子的最南边,村口刚好在龙井池附近。
龙井池约三百步之围,以石垒边,略呈圆形,池中央,有奇石高出池面,石上有口,碗口大小,池水与乘桂皆从此口出,这便是龙井泉。
正逢年节,池边的人少了许多,但仍有百十来位汉子扎在一堆,就着清水薄饼谈天说地,谈话声和哄笑声此起彼伏,只是看着热闹和谐充满年节气氛,但一个个视线却都是离不开泉眼。
村口不远处,一袭深衣的叶人天跟在身着麻衣的消瘦男子身后,低着头,向龙井村一步步走去。
将入龙井村,男子停步侧头,声音和蔼:“还有些时间,圣会来不及了。若有未竟之事,就这时去做吧。”
叶人天上前施礼:“谢大长老。”
大长老点头,转身向前,不再停留。
叶人天看着大长老在围着龙井泉的汉子们好奇的目光中进入村子后,轻吐口浊气,转身往开必城走去。
他要去吃珠饺。
珠饺,将珠冠蛇剥皮剁碎后用特制面皮包裹,放入滚烫酱汤中焖煮,待酱汤煮干,再将珠饺放置冰中四分之一刻,因珠冠蛇特性,取出珠饺时,定是皮白馅粉、外冷内热。一口咬下,瞬间的凉爽后,是恰到好处的温暖,给人冬天冒雪回到暖和房屋的满足感。实乃冬春之季不可或缺的美食。
年节时分,人迹稀少的开必城西市内,叶人天在一家不大不小的食店里端着一碗珠饺,细细品味。
“年节日子里,难得你还开着。”叶人天箕坐着侧靠凭几,口中呼出热气,然后拿起一边的小棍撑起窗板,看着外面冷清的街道。
“知道你好这一口,”身材矮小的店小二站在一旁,轻笑回忆,“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也是年节。你见着我们这些生人也不怕事,扯着张大人袖子就说‘要吃珠饺’。”
叶人天收回视线,看向面带笑容的店小二,也笑道:“记得你们当时衣服上全是血,踹开门把肆厨拎起来的时候差点没把他吓哭。”
店小二笑着笑着,逐渐沉默。
叶人天低下头,慢慢拨弄盘里的珠饺,似乎是在回忆很多年前的那一碗。但是年代太过久远,记忆都已模糊,实在是回忆不到。于是他摇摇头,不再回想,挑起一只珠饺就塞进嘴里,微微张口吐出热气。
接连吃了十几个后,他抬起头来,望向店小二:“会里知道我到开必县了吗?”
“我通知了。”店小二一边低头用抹布擦手,一边回答。
“都出卖我了,你还不走啊?”
“走不了啦,”店小二放下抹布,坐在叶人天对面,捶捶自己的腿,轻声道,“家里的女人恋旧,死活不愿意走。我便也不走了。”
叶人天挑起珠饺的手微微一顿,接着问道:“我记得你有孩子。”
店小二咧咧嘴:“昨年去看龙井池的乘桂,掉池里啦,就埋在桂山脚,也近。”
沉默。
“你后悔吗?”叶人天忽然问。
“你指什么?”店小二转头看向叶人天。
只见叶人天一股脑地把剩下的珠饺都送进嘴,费了很大劲吞下后,他看向店小二,语气略急:“一切。从一开始的一切。”
想了想,最后店小二笑着挠了挠头:“我没读过书,想不了这么多。”
叶人天站起来,沉默许久。
“我只知道,这一切对你不公平,”过了很久,店小二朝屋外努努嘴:“花人天,天要黑了。”
站了许久的身子晃了晃,叶人天点点头,望着黑夜逐渐笼罩的天空,最终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他冲出食店,双手紧握成拳,用力摆动双臂,向着桂山的方向奔跑。
店小二细心关上门,向家的方向慢慢走去。
当叶人天气喘吁吁地跑到龙井村时,太阳已将大半个身子都藏在月亮后面了,大长老正端坐在龙井池边,安静烤着乘桂,脚边横七竖八倒着百十来个汉子。
叶人天平复呼吸,恭敬行礼:“大长老。”
大长老没看叶人天,只是随手将烤焦的乘桂丢进池子,赞了一句:“好手段。”然后起身径直走向桂山山道。
叶人天没有看那条烤焦的乘桂,恭敬跟在大长老后面。
大长老停留过的龙井村,今夜十分安静。
到了桂山山道,大长老停下,声音平淡:“决定了?”
叶人天双手微微用力,又忍住:“决定了。”
大长老不再说话,开始登山。
叶人天低着头,开始登山。
就在他们开始登山的同时,高高悬挂在开必县城之上的一颗星辰,光芒在瞬间明亮后逐渐黯淡。远在麦鸣岛的一个大房间里,一个奇怪的巨大仪器上与之对应的一个亮点突然跳了一下。
管理这个仪器的官员正在和同僚谈天说地,虽然他余光注意到了这个变化,但却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今天是千星图之日,星辰本该有所变化。
命定的齿轮,就此运转。
与此同时,天夏国署州桂鱼郡庆和县县城外。
已是不惑之年的影政下马,向等候已久的白衣年轻男子行礼:“郇首座。”
“影前辈好,这位是张正,”白衣年轻男子——郇羞没有废话,他点点头,侧身让影政看到他身后一位四十几岁的黑衣男子,道,“我记得你们认识。”
“是老队友了。”张正对影政点点头。
“各自都有任务,我就不打扰了。”郇羞对二人行礼,然后急匆匆地离开了。
“叶人天真的叛逃了?”影政靠近张正,“我记得你这些年一直负责他。”
“嗯,大长老在帮他。”比影政大五岁的张正双手抱胸,声音疲惫,“接到线报,他在开必县。”
“开必县啊,这和当年的答案不一样。”微微沉默后,影政说。
“没有办法了。”张正叹了一口气。
“上路吧。”影政翻身上马,看向张正。
“路上聊。”张正上马。
“话说你头发怎么弄的?我的头发总是要白过来。”影政好奇看着张正的一头黑发。
“在南国弄的,还挺贵。”张正摸了摸脑袋,“很好用,我托人买的,你想要的话我帮你买,这药还有个故事,边走我边给你讲……”
两人扬鞭并行,闲聊着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事情,渐渐远去。
桂山顶。
叶人天跪坐在地上,调整大长老为他准备的古琴,一切妥当后,他抬头望向静立在山巅的大长老。
微风习耳,叶人天轻轻嗅了嗅,风里有山上的花香。
他轻声:“春天吗。”
大长老回头看了眼叶人天,目光晦暗,然后继续仰视满天璀璨,审视其中的大道轨迹。
辰时段三十时整,夜空中,千星骤亮,月光暗淡,“千星图”徐徐展开。
桂山之巅,大长老前踏一步,浮空而立,低喝一声,风自天上来。他衣袂翻飞,手印迅速变化,一个个晦涩难懂的音节飞快从嘴里涌出,连成气势磅礴的句子。
叶人天深吸口气,低头发狠咬破了小臂皮肤,鲜血涌出,流到古琴之上。
此间气势陡然一变。
大长老霍然转身,眼中白光炽烈如火,一个阵法在脚底逐渐凝实。他声音冷漠:“汝知死!”
叶人天似乎感受不到疼痛,弹拨古琴,回道:“汝当死!”
大长老怒目,正欲开口,下一刻便有白色的火在他身上燃烧。
仪式已开,不能停止。大长老只得继续燃烧自己的神力,强撑着命运的重压猛然抬头,仰视开始旋转的千星,发出晦涩而坚定的音节:“#@#!”(轮回命转!)
上界,独自端坐在梅花林中的太上含笑点头,翻开书,撕下一页,扔向天空:“¥:,【。”(“去吧,珏。”)于是那张书页在空中立刻化为白光射向下界。
千星图之下,大长老向群星张开双臂,口中不断唱诵玄奥晦涩的音节,炽热的白色火焰随着音节的高亢低沉而变幻,火舌吞吐间,在大长老脚下阵法的转动中从下至上燃烧着大长老的身躯。
叶人天闭眼弹奏远古正乐,配合大长老的吟唱,指尖溢血也不停止。
几个呼吸后,书页化作的白光在连串音爆声中终于飞到了千星图里。于是一团白色光柱直接从千星图中轰然砸下,瞬间就笼罩了大长老与叶人天。一条蕴含强大能量的白柱连接了九天和桂山,也遮挡了未知的窥视。
大长老的吟唱愈加激昂,身上的火焰愈加强盛,叶人天的手更加迅速,乐声更加激昂,直到古琴发出炸裂的响声!
琴弦崩坏中,千颗星辰飞速转动,幻化出一张印有满天星辰的“天幕”笼罩而下,印有千星的天幕缓缓将开必城笼罩。与此同时,千星骤暗,天地一片漆黑。
大长老停止了唱诵。他平静注视叶人天,身体在白色火焰的燃烧下已是若隐若现。
被古琴炸得满身血痕的叶人天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臂,因脱力和失血而脸色惨白地跌坐在地上,冷冷回望着逐渐消失的大长老。
大长老嘴唇未动,但直视他的叶人天却如遭重击,顿时呆在原地。
同时天幕笼罩完成,以开必县城南城区为中心点,整个开必县城和桂山都在范围之内。
在天幕接触到地面的瞬间,一开始那颗便暗淡的星辰开始坠落。天幕中央、开必城南城区,一座巨大的祭坛无声无息破土而出,原在其上的钟楼轰然崩塌。
以祭坛为中心,一道道巨大的裂缝向四面八方延伸而去。宽阔的大道被撕裂,一座座建筑在轰鸣和惨叫中被摧毁,天空被撕开漆黑的裂缝,古老的毁灭气息从裂缝疯狂涌入,又被千星图形成的幕布挡住,不能外溢。衣不蔽体的人们和惊慌的走兽悲嚎着被大地的裂缝吞噬,空中惊起的飞禽哀鸣着被吸入空中的裂缝,在千星图的幕布之中,一切生命都不能幸免。
城墙逐一倒塌,激起满天灰尘,南边的桂山在裂缝中一寸一寸坍塌,碎裂成大小不一的土石。
裂缝撕裂山峰时,将要燃尽的大长老静静注视着呆滞的叶人天,与他一起,被淹没在土石下。
在千星图中央,祭坛升到顶点之时,星辰同时坠落到祭坛之上,于是一股巨大的冲击波以祭坛为中心一圈圈疯狂散发开来,将沿途一切废墟都摧毁,然后又携着砖瓦石块,一次次重重撞击到天幕上。
……
正月五日月时段一时四刻。麦鸣岛泊湖镇,世界政府天文地理勘测部总局。
周像猛地推开天象厅的木雕大门,迅速侧身让脚步急促的罗曼先行进入。
“地点!地图!”
罗曼声音洪亮,人未至声先至。
今夜值班“天地仪”的年轻管事胡索顾不上抹汗,连忙上前迎接,一边行礼一边急切道:“回尊者大人,地点确认在天夏国的署州境内!”
罗曼快步走到巨大的天地仪前,注视其上突兀的一团暗色。
胡索在侧紧张解释:“大约在辰时段三十时整,星辰发生了……坠落……对!按照基点损毁程度和速度,我们推测是发生了星辰坠落!坠毁中心就在天经中一、地纬东六的基点处!”胡索用力拉过旁边的下属,指着下属端着的天夏国地图,继续道,“就在天夏国署州境内!”
罗曼的目光不断在天地仪和天夏国疆域图之间来回移动,双手负在身后,眉头紧皱。
周像冷声询问:“天地仪按照天上星位、地下脉向之交点所确立基点位置,可提前预知范围内地动、天气。”
“所谓星辰坠落即星辰失星位。坠落之前,该星辰的星位会释放出最后的能量,让星辰骤亮,然后逐渐暗淡,最后达到坠落的条件。若是星辰坠落,那天地仪在此之前为何没有变化?”
罗曼缓缓看向心虚的胡索,眼神锐利。
胡索低下头,语气艰涩:“星辰……坠落,因为今天是千星图之日,所以、所以今日下午基点……可能震动的时候,属下一时没有引起重视,没能提……”
“荒唐!”罗曼勃然大怒,一脚踹滚胡索,指着他怒骂,“基点震动!这都引不起你重视?那还有什么是可以引起你重视的!”
“请尊者大人治罪!请尊者大人治罪!”胡索颤抖着跪下,以头触地,声音充满恐慌。
“当年,我看你学习刻苦才用心培养。你完成学业,我又把你调来看着这天地仪,没想到你竟是如此不堪大用!”罗曼言语中充满了失望,“这个职位很难吗?只要你能及时报告,就不会有所处罚!很难吗!”
周围的人都在做自己的工作,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骂过胡索,罗曼重新观察地图,道:“周像,请各部长官……不!去请天夏国使臣!”罗曼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神震惊,迅速改口。
周像心中疑惑,接下命令:“遵。”
罗曼皱眉思考,思绪翻飞,负手踱步,没有再说话。
胡索脸色惨白,浑身颤抖,说不出话。
周围的官员们噤若寒蝉,各自埋头工作。
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起来,让人觉得呼吸困难。
“叶人天。”终于,罗曼驻步,深深叹息,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失望。
“尊者大人!”管理千里信的官员拿起纸条,小跑着双手捧给罗曼,“是天夏国的消息。”
罗曼接过,扫了一眼。
然后他看向跪在一旁的胡索,丢下纸条,大步离开天象厅。
胡索颤了颤,抬起头,还在发抖的手拾起纸条。
一瞬间,瞳孔放大。
罗曼面无表情,脚步不停,眼前不禁浮现出纸条上的内容:
“千星骤暗,署州桂鱼,百里地动,亡者万人。”
走出勘测部总局的罗曼,正好撞见了急匆匆赶来的天夏国使臣。
他停下脚步,稍微收拾了情绪,才又走向那位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与悲伤的老人。
……
正月五日月时段一时五刻三钟。
星斗西陆,一座冷清的宅邸院落里。
被称为弦长的白衣少女借着烛火,一边摆弄一件与政府“天地仪”相比个头超小但极其相似的仪器,一边不停地在纸上计算。
少女旁边,英俊到极致的白衣男子蹲在花盆前安静裁剪花盆里盛开的迎春花,动作轻柔。
雕刻虎豹的石台阶上,被称为雾长身穿靓蓝飞鸟纹袍的少年斜躺着,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轻轻抚摸着一只黄色小雀,小雀在温柔抚摸下不时发出欢快的清鸣。
“嘤嘤嘤。”小雀抖了抖小翅膀。
少年闭着眼,脸上有浅浅的笑。
“嘤嘤嘤。”小雀晃了晃小脑袋。
少年微微睁开眼,小心看了看专心演算的少女。
“嘤嘤嘤。”小雀甩了甩小屁股。
少女猛地把手中毛笔掷向小雀。
小雀伸出翅膀,帅气地顺翅接下毛笔,旋转一周稳稳落在少年胸前,然后在少年手上一通乱写。
“雾!管管你的鸟!”少女看着得意洋洋的小雀,气急了,小粉拳对着空气就是一顿乱锤。
少年被吓了一跳,他“噌”地一下窜起,看了看自己的下身,然后对少女笑呵呵道:“它没动啊没动啊,小弦你别生气嘛。”
少女深吸口气,仰头望着漆黑到没有一点儿光亮的天空,陷入愤怒到极致的沉默中。
白衣男子忍俊不禁,起身拿起少女刚奋笔疾书过的纸,扫视一遍,然后点了点头。
“哥哥,小弦在干什么?”少年一边用左手与脸色发黑的小雀争夺毛笔,一边用右手举手提问。
男子想了想,微笑回答:“今夜是千星图,是恋人的节日。小弦是在等自己的恋人一起看星星呢。”
少年眼睛一亮,一把夺过毛笔,然后蹦蹦跳跳跑向少女。原本拿着毛笔快快乐乐的小雀在少年的突然发力中瞬间脱手,“咻”地一下飞上了天。
男子看向在深呼吸中平复心情的少女旁边转来转去叽叽喳喳的少年,微笑拿出怀里的信匣,取出写有“左花枝”三个字的千里信,拨动开关,轻声道:“你对了,天夏国署州桂鱼郡开必县县城。”
……
正月五日月时段二时整,天夏国署州桂鱼郡庆和县县城外。
大地刚刚“安静”下来。扬朗尔格·克莱顿推开马车车窗一扇,入眼皆是废墟。
小县城年久失修的低矮土墙根本没有抗住大地晃动的能力,在震感到来的第一波就瞬间大段大段崩塌,把站在城墙上根本来不及反应的卫律们直接全都埋在了土堆下。
城里的建筑除了前几年刚修缮过的县衙还摇摇欲坠地坚持外,其他建筑大都已经彻底坍塌。
先跑出房屋的百姓或裹着薄布在街上晃荡,浑浑噩噩,或跪在死去的亲人旁边放声哭泣,或嘶吼着在坍塌的木堆里不停翻找。
满目疮痍,满城哀嚎。
“克莱顿兄。”郇羞的声音在马车里响起。
克莱顿关上窗户,看向郇羞,轻声道:“我看见了。”
郇羞叹道:“因为叶人天叛逃,寒燚以错误的时间降临到了错误的地点。叛逆又趁机发起大地动想要浑水摸鱼。为今之计,只有立刻夺回寒燚。”
“这大地动本不该发生的,该死的叛逆!”郇羞愤而拍桌。然后他猛地站起,却忘了自己是在马车里,脑袋撞得“哎哟”一声,一屁股坐下。
他一手揉着自己的头,一手用力拍了拍克莱顿的肩,悲愤道:“克莱顿兄,我们分头行事,你立刻前往开必城!”
克莱顿看着撞到头一脸悲愤的郇羞,轻轻点头。
他起身要出马车,然后回头看向他:“你小心些。”
“去吧,克莱顿兄,不必担心。”郇羞为克莱顿推开车门,脑袋疼得眼泛泪花,语气严肃,“你一定不能停下来,能带回寒燚的,只有我们了。”
……
月时段三时四刻,天夏国署州凯穆郡往桂鱼郡开必县的官道上。
几匹毛发黄白相杂的马匹四散在路旁,各自低头吃草,不远处尸体枕籍。
一身劲装的左花枝在尸体上仔细检查,但很可惜,这些拦截他的人素质过硬,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情报。
“这样消耗,内力迟早不够啊。”起身的左花枝望着开必县的方向心中计算路程,轻声叹道。
他这一方前来署州的只有他一人,虽说圣会为了遮掩视线,将大量中三境修炼者调离了天夏国,但肯定也有准备,他一人想要带走寒燚,难度不小。
遥望远方,左花枝忽然笑了。他笑着摇头,骑上纯黑的骏马,继续向开必城的方向疾奔。
我来了,我对了,这就足够了。
……
申时段七时四刻。
桂山外的荒地。
“吁~”克莱顿勒马,看着马蹄下的大地,面无表情。
以他为界,他身后,大地略有龟裂,但不太严重;他身前,大地的裂缝直接密密麻麻,令人生怖。
他拿出地图,仔细对比自己所走过的路程,然后抬起头,默然无语。
显而易见,开必县无人生还。
第一次,自加入圣会以来,克莱顿第一次对圣会口中的叛逆产生了厌恶感。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惜牺牲无辜人的生命。无论什么高尚目的,都决不能通过滥杀无辜来实现。
克莱顿是这样坚信的。
今天开必城一行,让克莱顿彻底走到了叛逆的对立面。
深吸口气,不再犹豫,他扬鞭飞驰向祭坛。
马蹄声远,片刻后,紧随其后的影政和张正骑马赶到。
张正指着前方克莱顿的背影问:“有人比我们快?”
影政看了看回答:“扬朗尔格·克莱顿,和郇羞一队的。我们拿情报耽搁了时间,落到他后面了。”
张正轻声道:“情报说,叛逆来的是这几年很是知名的左花枝,前去拦截的几批人都死了。”
两人下马。
“今天有些不好打啊。”影政轻声感叹,拍马使之远离。
“说得我们哪次打的仗好打一样。”张正无奈道,也驱走了自己的坐骑。
“还真有一场。”影政顿时笑了,席地而坐,“你记得六年前的北山府吗?那一次真是笑死我了……”
张正听着影政的讲述,不由也露出微笑。他坐在张正一旁,微眯着眼,仰望苍穹,像是回到了少年,他们都是风华正茂,心怀正义,向往着未来的日子。
如今他俩都已年近半百,做错了的事再也无法改变,时间一步也不停地向前迈,不会停留,更不会倒流。他们也不能停下脚步,只能继续往前走。
不久后,有马蹄声近。
影政不再说话,起身拍去衣上灰尘,手心上印记亮起。
张正伸手,一张内力幻化出的弓出现在手中,额上印记微亮,同时脚尖轻点,身形迅速退到不远处的石块后。
官道上,左花枝疾驰而来。
虽然天色模糊,但他还是远远就看见了影政,以及不远处那座突兀的白色祭坛。
感受着体内的内力,他选择忽略这个年近半百的老人直奔祭坛。于是他释放印灵——剑,然后他握住幻化出来的剑,额上印记不规则地闪亮,内力飞速往执剑的右手汇集,剑身亮起。
在离影政约三百丈处,左花枝开始舞剑,剑锋挑动夜幕,剑气斩开黑夜,剑气在身前带起白色的光,数不清的光又汇成了锋。他的气势也越来越磅礴,手中剑在不停舞动中发出兴奋的蜂鸣,而每一次舞动,都在成倍地加强剑的气势与威力。
三百丈的距离,马蹄很快,他的剑更快。
他要一剑破敌,一刻都不停留。
另一边,影政双手背在身后,一团黑雾随着他印记的亮起,在内力加持下飞速形成在他的前方、左花枝的必经之路上。
蹲在石头后的张正左手拉开弓弦,在他的拉动中,内力自左手涌入弓弦,三只红、蓝、黑色的箭缓缓成型。
箭?火花;箭?蔚蓝;箭?漆黑。
在通往祭坛的路上,两个阵营,三个印灵者,都已蓄势待发。
两百丈……一百五十丈……一百丈……五十丈……十丈!马蹄将落黑雾!
黑暗里张正翻身起跳,三只箭逐一脱弦激出,直指左花枝!
“中!”张正在空中怒吼。
“十字影杀术!”影政左手猛地抓住迅速前伸的右手手腕,身形暴退。
在马蹄踩上黑雾的瞬间,四道模糊的影子同时出现在左花枝的四个方向,又在出现的瞬间向着左花枝极速冲撞!
“剑七?流转!”左花枝眼神一凝,剑舞成圆,锋形剑气瞬间散开,化作道道白芒在他身侧凛冽旋转。
虽然三箭突如其来、黑雾攻势已成,但他的剑很快,内力流转间印记变换,呼吸间杀招变防招。
最先到达的红箭在接触白芒的瞬间爆炸,产生的内力冲荡着左花枝的圆形剑气,隐隐撕开一道裂缝,下一刻蓝箭猛地撞在剑气上,在蓝箭崩碎的的同时,圆形剑气的旋转有了短暂的停滞。
左花枝目光一凝,放弃躲避接下来的黑箭,他纵身起跳,躲开影政的十字影杀术。
“嘶嘶!”黑马在十字影杀术中发出哀鸣,紧接着便在黑雾中碎裂一地、鲜血四溅。
“剑一?归来!”黑箭飞射至左花枝身前,左花枝迅速出剑,又快又准,剑尖刚好点在箭头上。两者内力冲撞下同时炸开,在空中化作灵气四散开来。
张正落地,弓弦再张。
而左花枝在起跳的瞬间瞟了一眼张正,心中开始计算张正的位置和轨道。在落地的瞬间,计算完毕。
“剑十?重影!”额上印记闪亮,左花枝左手斜指张正,一把一模一样的飞剑自他身后凭空而现,沿着左手的角度激射向张正。
张正一箭射出,刚好被这一剑在空中斩灭。
张正皱眉,开始奔跑拉弓,而那把剑总是能在空中拦截下张正的箭,甚至还在一步步逼近张正。
影政见张正将陷入危境,不敢耽搁,手上印记闪亮。
“嗯?”左花枝感受到丝丝寒意,转头看向影政。在他身前,四道手持短剑的黑影在黑雾中显现。
“影氏的绝学我还是第一次见。”左花枝好奇道,“你这招叫什么?”
影政皱眉,但还是回答道:“组合印记影武,是迷踪、影形、默声、影侍四印记的组合。”
左花枝笑了笑:“谢谢。”
他招手,又有一剑幻化出来落入掌中。
不仅控制一剑攻击张正,还能双手持剑?
影政心中不好的预感顿时浮现。
下一刻,左花枝双腿在毫无保留释放的内力支持下突然发力,脚下泥土在巨力下瞬间炸开,身体如箭激射而出,直攻影政!
木境巅峰!
该死!
影政来不及震惊,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手上印记疯狂闪亮,内力狂涌而出,经脉几乎是超负荷运转!
影政不断发动影闪,一边操控影武一边闪转腾挪避开左花枝的剑芒。
“锵锵锵锵!”
左花枝双手持剑,脸色轻松,身体在快速奔跑中灵活舞动,在四道影武的袭杀下不停挥剑,影政嘴角溢血,只能被动防御,完全找不到反击的机会。
“锵锵锵锵!”
左花枝右手剑忽然急速抖动,左手剑剑气猛然强盛,瞬间击退四道影武,然后他欺身而近,右手剑抖动中,忽然闪电般一刺,竟是直刺影政面门!影政大惊失色,只得抬手格挡,于是那一剑狠狠贯通他的手臂,然后插入他的肩膀。同时左花枝平移般迅速靠近,一个鞭腿直接扫在影政腹部,影政瞬间朝着祭坛的方向倒飞过去,在空中呕出一大口鲜血!
这是武者的招式!
刚站定的影政咬牙接下左花枝瞬息而至的攻击,在那如雷霆般的攻势下节节败退。本人负伤,四道影武也在一次又一次挡下左花枝攻击的同时迅速损坏,影政心中绝望感渐渐升起。
另一边,被飞剑不断进攻着的张正迅速变换身位,箭在弦上,但却始终找不到突破左花枝防御的机会,迟迟不能发出。
三人在土石堆中飞速移动,全力厮杀,长剑与短剑碰撞的锵锵声连绵不绝,不死不休的气势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三个人的战场上。
在厮杀中,左花枝不停逼近影政,在磅礴内力和锐不可当的剑印灵下,无论是影武还是什么都无法阻挡他的攻势。
忽然,左花枝在距影政仅五人身位时,以诡异的角度扭身、出剑,剑芒瞬间如毒蛇吐舌般暴涨。神经紧绷的影政迅速侧身,白色剑芒擦身而过,将身后本就伤痕累累的土地炸开,切断影政的退路,随后左花枝欺身而上,剑在前,人在后,杀气逼人。
“召!”影政怒吼,四道影武及时赶到,二前二后夹击左花枝,有缺口的短剑上寒光微暗。
左花枝顺势停步,一个剑舞。
“铛!”四道影武皆是将左手短剑横挡在右臂上,在挡下左花枝的剑的同时不住地后退几步,才堪堪卸下左花枝剑上的巨力。
“噗!”影政面色难看,再度喷出一口鲜血。
“铛!”兵器相接,左花枝略一停顿,
“铛铛铛铛铛!”
接下来攻势更盛,四道影武迅速崩塌。
但就在停顿的瞬间,神来一箭!
“噗。”
左花枝中箭!
影政再也无法支撑,背在身后颤抖的双手无力松开,右手捂住肩膀伤口,跪在地上用力呼吸着。
停下奔跑的张正被一剑穿腿定在地上,满头大汗,喘着粗气,嘴角溢血,眼球上布满血丝,但他却在微笑。
从左花枝猛攻影政开始,他就一直维持着拉弓的姿势,一边闪躲飞剑,一边眼睛死死盯着左花枝的一举一动,试图找到破绽。他相信自己能射出那奠定胜局的一箭。
箭积而不发,箭上的内力不停反噬身体,嘴角的血也越来越多,不断流下已经浸湿了内衬,飞剑多次划伤身体,但张正还是不放弃。
他在等待一个机会。
现在机会来了。
张正抓住左花枝停步后变招的瞬间,一箭射出!
“中!”
张正再次怒吼。
于是一箭中的!
……
克莱顿下马,仰望高大的祭坛。
“这就是……老师的秘密吗?”克莱顿轻声自语。
感受着祭坛其上遥远飘渺的远古气息,克莱顿深吸口气,继续前行。
而通体洁白的祭坛静静矗立在废墟之上,默默注视着千百年来第一位来访者。
没有犹豫,克莱顿登上祭坛。
来到祭坛之顶后,他长舒一口气,环视四周。
祭坛之上东西很少,甚至可以说除了静置在祭坛中心雕刻有奇异符文的石棺外,再无他物。
克莱顿轻轻走向石棺。
石棺长近两丈、宽约八尺、高约五尺,其上雕刻的奇怪符号散发着一股让人感到窒息的力量,克莱顿只是盯着符号看了几眼,大脑便一阵眩晕。他连忙闭上眼,晃了晃脑袋,低着头,努力平稳呼吸,然后再一步一步靠近石棺。
待到石棺面前,压力骤然消失。
失去压力的克莱顿身体微微一颤,刚有放松,一股被人注视的不适感便骤然来袭。
克莱顿僵住了。
考虑到时间紧急,克莱顿快速上前用力推开棺盖,向里望去。
不知材质的石棺里,睡着一位套着成年人衣裳的长发男孩,面容清秀,表情肃穆。
男孩静静地躺在石棺里,紧闭双眼,就连呼吸的声音都不曾传出,看他没有起伏的胸部,甚至让人怀疑他有没有呼吸。
克莱顿就这样注视着男孩,没有言语。
……
左花枝拔出小腿上的箭,带起一串鲜血。
他随手在腿上点了几下,止住伤口。
但肯定是不能奔跑了。
马也死掉了。
自己追不上了。
左花枝脸上平静,丝毫没有失败的愤怒和苦恼。
张正拖着脚来到重伤的影政身旁,看着左花枝旁若无人的处理箭伤,没有动手。
他们的阻击任务已经完成了。
左花枝背后有剑快速成型。
影政深吸口气,四道被打得破破烂烂的影武重新摆好姿势,也是若隐若现。
张正面无表情,箭再搭弓。
“影政,张正,早年便搭档多次袭杀敌人,被称为正政之面。我不该小瞧你们的。”左花枝低着头。
左花枝松开手中两柄剑,让其浮于半空,加上攻击张正的那一剑和新凝的一剑,一共四剑并列在他身后。
随后额上印记大亮,两剑携芒激射向影武。
没有悬念,残破的影武在两剑的迅猛斩击之下瞬间出现巨大伤口几近崩坏,周围的泥土也同时被斩成碎块,飞射而出。
影政闭上眼,吐出一口浊气,他已经没有内力了。
左花枝轻喝一声,握住一剑,踏步,向前一斩!
三剑齐出,白色剑芒撕裂大地,在瞬间照亮了渐明的天空,并以摧枯拉朽之势湮灭了所有影武,直中影政!
圣会暗部影政,死战不退,身陨。
左花枝收剑,忽有所感,他抬头望向天空中那一两颗恢复到正常亮度的星星,轻叹一口气,知道已经来不及了。随后他转头看向脸色平静准备赴死的张正,忽然微微一笑。
……
克莱顿动作轻柔地将男孩抱出石棺,用那不知由什么材质缝制的衣裳包裹住男孩身体。
在他抱出男孩的同时,天空中暗淡的群星,开始逐渐亮起。
克莱顿小心地呼吸,生怕惊醒了男孩。
“不用这般小心。”
声音突兀在圆台上响起。
克莱顿眼神一凝,印灵释放,额上印记同时大亮,但又在瞬间受到巨大的压制直接暗淡下去。
他的印灵被压制了。
克莱顿错愕看向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男子。
男子只是看着男孩:“醒不了,仪式出了问题。”
克莱顿不说话,紧盯着男子。
男子微满意地点头:“就下界人而言,你很不错。”
克莱顿满眼震惊。
男子看向克莱顿。
克莱顿瞬间如昏厥般失去一切知觉,男子的声音如从九天之上传来般飘无虚渺:“扬朗尔格·克莱顿,你愿意吗?”
迷迷糊糊中,克莱顿听不清楚自己的回答。
于此同时,一艘天船飞到祭坛上方,向克莱顿扔下绳梯。
……
左花枝悠闲走上祭坛,看了看空着的古棺,又仰头望着逐渐远去的天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圣会已是全力以赴了。”他回头问道,“他们好像也只能这样做了,你说是吧?”
一阵沉默。
左花枝耸了耸肩,转身走下祭坛。
……
正月五日申时段八时五刻,天将亮。
“轰!轰!轰!轰!轰!”
克莱顿猛然睁开眼,他茫然四顾,似乎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他明白,自己听到的是爆炸声。
强制清醒,克莱顿迅速观察环境,这才惊讶发现自己已和棺中的男孩用飞鸟装牢牢绑在一起。
发生了什么?
忽然天船开始倾斜,克莱顿知道时间不多了,来不及思考,他系紧绑住自己和男孩的绳子。随后额上印记闪烁,右手雷霆迸发,左手抱紧男孩,轰开一边船壁一跃而下。
在燃烧坠落的天船之上,飞鸟振翅。
宛若希望从天而降。
(现在可以公开的情报:
天地仪:一种仪器,以天上星位和地下脉向所交点确定世界基点。全世界共七十五个基点,世界政府现已成功设置十八个基点,可检测基点范围内的地动、天气。
天经地纬:天经为天上星位对应点东西连接成线,共五条;地纬为地下脉向对应点南北连接成线,共十五条。
千星图是永星世界的天象奇观,这一天群星将要闪耀,遮盖月亮的光辉。
4、此章圣会大长老和太上说的不是永星界的语言。
5、千里信是石门七阵中的木阵,由三法中的辰法制作。作用是可实现远距离沟通,但造价极为昂贵。
6、卫律:天夏国县级的治安队伍,其长官称卫律长,由县尉统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