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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卓群上课的时候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我没有叫醒他,右手捏着一个粉笔盯住他看,他一只手托住下巴,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打着掩护,脑袋像小鸡啄米一样一点一点,嘴巴略微张开,呈字母“o”状。他这样子太滑稽了,引起了全班同学的注意。起先,是他周围的同学像路边散落的野花一样零星地笑着,后来,笑声像瘟疫一样四处传染,波及了整个教室。孩子们笑得猖獗,不可一世,根本没有*下去的可能。何况,我也不想*,看到他们弓着背像虾米一样,压抑。我嗅到了笑声里蕴藏着爆炸的危险,似乎随时可以将屋顶掀翻,可即使是这样,张卓群仍在酣睡,变本加厉的是,他居然流出口水。他昨晚肯定是一夜未睡。
我走下讲台,同桌以为我会拿粉笔头掷张卓群,不怀好意地笑着。我没有,我只是走到他的身边,把他叫醒,居高临下地说:“下课你到我办公室去一次。”
他似乎是“哦”了一声,脑袋随即又垂下去,睡着了。
这次教室里的笑声更大了,我的耳边充盈着爆裂的豆子般的响声,哔哔剥剥。我悲凉地置身于笑的海洋,抬起一只手,示意同学们安静。他们真的就安静了,笑声戛然而止。其实,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校长大人肯定站在教室的门口。
我转过身,看着她,面无表情。
她很严肃,语气没有一点起伏,僵直地对我说:“下课你到我办公室一次。”
——其实我一点都不丧气,真的,我心情很好,明亮的透彻的。四肢前所未有的舒展和松弛。我站在操场中间抻着懒腰,对在我不远处的依旧睡眼惺忪的张卓群说。
他心怀歉意:“老师,这次真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了。”
我挥挥手,像抚去蛛丝一样,对他的道歉不屑一顾。这一刻,我又是心不在焉的,觉得拴在身体上的铁链消融了,我伏出水面,至少是双手攀住船弦,清清爽爽地呼吸着空气,而我对面的少年,脸色苍白,仿佛贫血。
他昨天上了半夜的网,我叫他到我这里来,他没来,后半夜彻底地失踪。
“你昨天晚上,后来到哪里去了?”
他说:“栅栏酒吧。在那,我又碰上了潘景家。”
曼娜出现在栅栏酒吧似乎是一个意外。
——她在褐海的一再闪现,多少让我确信她还在我的身边。我承认,我总是感到孤独,觉得自己是茫茫大海上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我不能虚无地活下去,我要寻找活着的意义,现在,意义在我的眼里已经衍化为一个个具体可感的符号:寻找曼娜、寻找多年前在汉中路13号玩耍的小女孩、寻找我虚构中的小姐妹?这大约就是我来到褐海并在此长久逗留的目的。
可是谁知道呢?
生活往往会制造出更多的让你眼花缭乱的蝴蝶一样的谜,好看却鬼魅。
张卓群昨天晚上到栅栏酒吧的时候,已经是凌晨2点了。大街上一片冷清寂静,几个人影浮过街头,孤凉凄冷,一豆豆散发着微弱光线的路灯将瘦骨伶仃的张卓群衬托出来,像是贴到夜色中的一个皮影,显得如此多余且隔膜,这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了。无聊,无聊到走路都要踢着石子往前走,嘴里咒骂着一切可以咒骂的东西。反正,一切都是糟糕透顶,败坏人的心情。
他进栅栏酒吧之后,躲到角落里去,一声不吭,像安静的猫。
潘景家的出现让他有点意外。
张卓群下意识地将自己藏匿得更加隐蔽,调整好了角度,偷窥着眼前的一切。重金属的音乐聒噪刺耳,仿佛人被抛进了一个噪音工厂,像有千万条小虫子徐徐爬来,啃噬着张卓群的躯体。他注意到,潘景家先是混在人群里跳着舞的,穿一件红得像血的t恤,经耀眼迸裂的灯光照射,变成了一片奇异的色彩,透明又一片灿烂,像一朵云,这朵云飘来飘去,如同被飓风所挟持,当所有人安静下来,他还是在那跳,头机械地摇晃,如同3岁娃娃手里的拨浪鼓,节奏时而猛烈时而舒缓。身边有几个人陪着,在他向地面摔去的时候及时阻止,并维持他接着舞动下去。
潘景家从小受过专业的舞蹈训练。他跳舞的时候,身体里挥发出一种*的味道。——这仅仅是张卓群起初的判断,不久,这个判断就被推翻,他得出了一个新的结论:“天!难道他吃了摇头丸!有人想害死他!”
从门口窜进来几个便衣,上去反手摁住正在极力摇摆着身体的潘景家。
安静。世界像是突然在这一刻凝聚。
灯光依然在每个人的脸上妩媚着,眼花缭乱。一明一暗之间,张卓群看见潘景家已经被扣了起来,他痛苦而抽搐的脸,有大颗饱满的汗珠凝在额头,悬置着,摇摇欲坠,他的声音被禁锢,像一条愤怒的鱼,听不到叫喊。这让张卓群几近窒息。他“呼”地蹿起来。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
她搀扶起跌倒在地上的潘景家,这个时候,酒吧里的人忽然乱了起来,刚才片刻的宁静,又破碎掉,乱哄哄的,像一个早市。张卓群看到她拨开人群,跟随着两个便衣向外走去,边走边解释着什么,狼狈不堪的张卓群被挟持着,沉沉地下坠。
身后依然有人在喧嚣:“这小子这次是挂定了,吃摇头丸被按了个正着!”
“两个便衣在这守株待兔有好几天的时间了。”
“依我看,这背后肯定有诈!”
“能有什么?还不是因为女孩子!”
“潘景家这小子虽痞,但还不到吃摇头丸、吸毒的地步吧!”
“合着你说,是有人在陷害他!”
“无聊!”
七嘴八舍。
张卓群更深更深地沉下去。那个念头早就蹦出来了,从在这个屋子里见到潘景家的第一眼起,他就想到了榛。这个女孩子,苍白着唇,伫立在那,孤苦伶仃,或者是那些她坐在艺体馆门前的日子,他远远地看着她,而她的视线总是被一个人牵掣着,这个人就是潘景家。他从他身边经过时,张卓群觉得头皮发紧,发胀,喘不过气来。他故意去铲他,而不是他带在脚下的球,就是这样,两个男孩子,时隔多年,在褐海中学的绿色塑胶操场上,再次邂逅。他们本来可以互不相识,像两条曾经交叉过的直线,奔相各自的未来。可是,在这个操场上,他们又一次别过头,彼此倾轧和纠缠。球斜着飞了出去,滚落到操场的一侧,已经卧倒在地上的张卓群向远处看去,除了一瓶矿泉水在那,空空如也。不知道为什么。一阵凉意油然而生,他无力地趴在地上,等待着潘景家,那个被他故意铲倒在地上的男孩来揍他,这样他就有借口和他打上一架了。
——他想,他是需要打架的。他似乎很少打架。记忆如此稀薄,几乎成为真空。这就是一个由头,他看不惯维系在眼前男孩和坐在艺体馆门前的女孩之间神秘的眼神。
潘景家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起来,张卓群拉回视线,看站在自己面前的男孩,只是觉得似曾相识而已,他理着短发,一身橙色球衣停在了张卓群面前。
没有说任何话,开始厮打。
像两头野蛮的小兽。
真正动手的时候,张卓群才知道自己制造了一个如何棘手的难题。这是一个极富进攻性的人,他出手之狠使张卓群难以承受。这么多年来,唯一对张卓群构成恐惧的就是孩提时代在孤儿院的那次流血事件——他和一个叫做潘景家的男孩打架,原因仅仅是因为张卓群不服从他的命令,想穿过栅栏看一个穿公主裙的女孩。他霸道地对张卓群以及其他的孩子们说:“除了我,你们都在后面站着!”张卓群不甘示弱,向前走了一步,他们先是虎视眈眈地对视,后来,就打了起来。
他的脑袋被敲出了鲜血,泅浸了视线。他记得,那是一个红色的秋天。
他看见飞鸟斜斜地从空中飞过。
他虽不愿回头面对盛大曲折的过去,却有力地记住了一些细节,细微的,比如说,坚硬砸在头上时,眼前的电光火石,恍恍然被光线所折掉的白天和夜晚,天空笔直陷落,天光大灭,荒无人烟。
——他和潘景家就如此重新成为仇人,站在爱和恨的两端,势不两立。他们最后都筋疲力尽地趴在地上,谁也不肯服输,即便张卓群的眼泪已经滑落出来。
潘景家忽然笑了:“你好像一个人。”
“谁?”
“像我小时候在孤儿院里的一个小伙伴。”
张卓群竖起了耳朵:“沈小朋?”
“你是?”
张卓群靠在门柱上笑着:“我就是。”
潘景家用怀疑的目光看着面前的男孩,光线是暗暗的,在这个男孩的身后一跳一跳:“你真的是沈小朋?”他走过去,拉瘫坐在地上的张卓群。
望着伸过来的手,张卓群没有搭,自己站起来,对潘景家说:“这次又是你赢了!”
他背着书包,蔫蔫地敲开家门的时候,妈妈尖声叫了起来,她见到的儿子似乎是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浑身是血,他蹭了一把脸,对失魂落魄的妈妈说,理直气壮:“我打架了!”
我说:“潘景家在酒吧吃摇头丸和榛有什么关系?”
张卓群笃定地说:“有关系就是有关系!他还在酒吧里和人打架呢!据说是因为一个女孩,肯定是榛,他们”张卓群低下了头,说不出话。
“为什么你就这么确信呢?”
静默的张卓群,在清澈的光线中顺着风吹的方向看去,看到一大片荒袤的天空。
我又追问了一句:“为什么你说一定是榛,潘景家才和那些人打架呢?”
其实,我是惴惴不安的。
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的确有自己的私心。有些话,是我不敢对站在我面前的这个水晶一般透明的男孩说出口的,比如,在我看来,那个叫榛的女孩完全是放任自流的女子,就在昨天下午的雨中,我还看见她在便利店里买避孕药。而在她的身后站着的,就是她的弟弟,潘景家。
不难想象,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情。
可我不敢把这些对张卓群说。
“我觉得榛和潘景家不是一般的姐弟关系。”
张卓群叹了一口气说:“我倒愿意他们真的是姐弟,可他们不是,他们都是被人领养的孤儿。”
忽然觉得累了。
我说:“你该回家了吧。”
“那你呢?”
“我啊,我想随便转转,褐海这个地方,我想我呆不久的,再有一个月,我的实习就要结束了。”
张卓群笑了:“是不是想念你在澹川的小爱人了?”
这个小孩子,用一种幸福的眼神看着我,他还不知道我的童童已经死了,被碾在车轮的下面,死了。
我说:“大约是有点想了吧。”
我没头没脑地问了张卓群一句:“你知道去汉中路13号怎么走吗?”
他说:“知道,但不怎么好找。要不我带你去找吧。反正我也没意思,现在还不想回家,不想见到我妈,絮叨得要命。她要不是我妈,我非揍她一顿不可!”
我们三番五次倒了几次公交车,最终到达汉中路13号的时候,除了瞠目结舌之外,似乎没有其他的表情了,这里被挖了一个无比巨大的坑,四周用木头围起来,防止有人失足落下去——我想要是有人自杀的话,就从这里跳下去好了——四周空无一人。我问张卓群:“这是什么意思?这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他摇晃着脑袋,示意我同样不知道答案。
远一点的街面上,有一个双手皲裂的老人,佝偻着脊背,目光黯淡地从垃圾箱里翻出饮料的瓶子,踩烂后,装进编织袋,以每日数元的收入维持着自己的生命。
回来的路上,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搭乘的公交车上,一个中年女人,穿着最常见的女式对襟毛衫,言语苛责尖锐,眉眼之间提示着年轻时候的姿色万千,但臀部还是有了赘肉,是紧身裤所无法包庇的,精心地化了一些淡妆,额头上的头发落下来,挡住一只眼睛,显得神秘、诡异。
因为一个座位,她和一个醉酒的男人吵嚷起来。
其实是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她的。
大约是去年的这个时候,要再晚一些的光景,我曾经见到过这个女人,她站在童童的葬礼上挥泪如雨,几次昏倒过去,她穿着一身黑颜色的衣服,醒目得有些扎眼,我作为童童的男朋友,她死亡的目击人和牵连人,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曾被她迎面扇来两个耳光,之后,她就是哭,一直哭到昏厥过去。依稀记得童童曾经给我讲过夕的故事,她曾如何如何喜欢上一个叫光强的男人,如何如何背弃婚约逃逸到蘅城去找她的小爱人不过这都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把眼前这个女人的形象和童童所描述的夕吻合在一起。可事实上,她们就是一个人。
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累积起来的悲戚。
那个醉酒的男人不肯让座。她薅起他的脖领子,口若悬河地破口大骂,她说她已经死了丈夫死了女儿,她就是一个寡妇,她什么也不怕,有种的现在就楔死她算了。
张卓群小声嘀咕:“这女人真是泼妇!”
我有点忍受不下去了,我来褐海的目的一点一点被洞穿,我不是为了逃避童童死亡的阴影才来到这个城市的,而是寻着童童的踪迹才来这里的。在来这里之前,我曾做过一个梦,梦见了童童,她对我说:“岛屿,我现在就要回家了,回褐海,你还记得我给你的地址吗?我家的。我要回家看看。我妈一定是想我了,她一个人生活得太辛苦了。”我就对梦里的童童说:“那我也去褐海吧。”她笑了,表示同意——仅仅因为一个梦,我苦心积虑地来到了褐海,企图能捕捉到少女时代童童的气息,可我眼前的褐海是什么呢?是个岌岌可危的城堡,随时可以坍塌,将我粉身碎骨。
我对张卓群说:“下站我们下车!”
“还没到站!”他抗议,这时那边的争吵直线升级。张卓群说:“我看啊,就是吃饱了给他们撑的,要是现在在武汉,天热得他们吵架的力气都没有了呢!”
我再看一眼夕,我想我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她了,见到她是我的噩梦,心会抽搐着疼。我会想起她对我的诅咒——当童童的尸检结果出来时,她冲到我的面前,对我又抓又挠,就像现在这样,如同泼妇一般歇斯底里地对待我,将我弄得面目全非,她说是我害死了她的女儿,因为童童怀孕了。
我也是孩子,我希望她可以原谅我,的确,一切错误全源于我,就是那个下午,苏不在家,我带童童去了车站附近那所大房子,在那里和童童有了第一次*经历,可是,我从来没想到仅仅的一次会导致如此尴尬的结果。
现在设身处地地想,那些我不在澹川的日子,我亲爱的童童一定是忧从心来无可诉语,学校又因她而封闭,她无法对任何一个人说出那句话:“我怀孕了。”如果说出来,人们一定会像对待魔鬼一样对待她,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可我
我和张卓群不约而同地目送着那辆吵闹不停的公交车渐行渐远。他说:“看不到后面的热闹了。”之后我们并着肩一起向前走,走了很长时间都沉默不语,陷入了各自的心事。后来又不约而同地说了同样一句话:“你现在多幸福!”说完之后,彼此都苦笑了一下。
他后来问我借手机,他说从昨天晚上跑出来,他已经疲倦不堪了,想回家睡觉去。可是,必须先给妈妈挂一个电话,这样她才能接纳他。
我只是顺口说说:“我这个是澹川的卡,漫游呢。”
从没想到张卓群是那么细腻敏感的孩子,他说:“那算了,我有电话卡。”他真的取下书包,翻起来,在最底的一层里,翻出来一张花花绿绿的电话卡对我笑。
“哪来的?”
“我班上一个女生送给我的。”
“为什么呀?”
“她让我拿它给她打电话,陪她聊天。”
“她一定是喜欢上你了。那你给她打了吗?”
“老师,你向左走,我向右走。我回家了。”
我把手机给他:“给你,别搞了。用这个打。”
他到底没用我的手机,径自穿过十字路口,红绿灯交替闪烁,褐海暮春的黄昏里,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横穿马路,迅速消逝,仿佛水消失于水中一样。我的心里怅然所失。
张卓群在一个蓝色的ic卡电话机旁站住,先是左右张望。之后惴惴不安地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响了若干次,才有人接起。妈妈的声音有点异样。
“喂,你找谁?”
“妈妈,我是大群。”
她像是受了刺激,声音突然尖锐起来:“你还知道回来呀?你怎么永远也别回来!”
“”张卓群终究还是一个孩子,他的眼泪齐刷刷地流下来,任凭路人侧目,他握着听筒,眼泪沿着话筒那端的沉默渐渐冷却。他抽泣着说:“妈妈。”
妈妈在电话里也哭了,她诅咒他的不争气,她说要他现在就回来,她害怕她一个人在街头上走失。
挂掉电话,张卓群飞奔似地向家奔去。在家门的楼道口,他远远地看见一对男女在那里面红耳赤的争论。若是平时,他一定会用地上的石子投掷过去,或者吹口哨扰乱别人的幽会,实在是因为,他是一个调皮少年。
那个男人太熟悉了——黑颜色的衣服,经年日久,张卓群觉得似乎爸爸从未更换过其他颜色的衣服,他有白皙而骨节突出的手,伸出来,在黯淡的光线中,保持着颓败的姿态,挥舞。
张卓群躲藏起来,刚好能听见爸爸和站在他对面的女人之间对话。
“张建国,你要知道,你弄丢的那个孩子是你的亲生女儿!”
“苏,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了,你还要纠缠住不放吗?我已经有了家,连我的孩子都已经读中学了,我不希望我一手建立起来的这个家庭被毁灭”
“够了够了。你别和我提什么家家家,还有孩子!我讨厌你的孩子!你有你的儿子,可我呢?你有没有为我想过。我什么也没有,我只有一个女儿,却被你狠心抛弃掉!”
“我不是故意抛弃榛的。当时那种情况,你让我怎么办?大群当时就要出生,我难道要把榛抱回家,对她说,这是我的另外一个孩子吗?我能怎么办呢?退一步说,这么多年来,我心里负疚的东西也太沉重了,压得我都喘不过气来,我为自己一时的冲动付出了这么多的代价还不够吗?更何况,你还曾偷走过我的儿子,也算是扯平了。”
“你也是答应过我:你要帮我找回榛。”
“可世界这么大,我怎么找?”
“我不管,如果你找不回榛,我就不离开褐海了,我每周都会来找你。”
张卓群觉得许多年前的往事碎片一样纷纷向他扑面而来,灼伤着他面庞。他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手心里汗津津的。他局促不安地藏在那,像当年的张建国一样窥视着别人的演出。世界原来是一个封闭的实体,现在却忽然涌动起来,在他的眼前,他还看见世界漏了一个洞,光从那里流出来,他看到前所未见的景观。为此,他迷惑不解、瞠目结舌。对爸爸和那个女人之间的对话一知半解却毛骨悚然。
“原来爸爸在这个家之外,还有一个孩子,就是说那个孩子也要像自己一样管这个有好看的手的男人叫爸爸。”
张卓群先是觉得有点不适应,充满了妒忌,后来想想,觉得这是一件十分微妙的事,思来想去,决定还是接受这个和自己有着同一个父亲的孩子,这的确是一件冒险而刺激的事。
但是,他觉得自己的家庭已经裂开了很大很大的一条缝隙,正在不可阻止的倾斜,他内心已经猜测到,不久之后,也许就会倒塌,所有所有的一切,连同这个形迹可疑的春天,一同土崩瓦解。
他抬头看天,这是褐海4月的傍晚,这个傍晚似乎和每天没有什么不同,天是有褶皱的,起伏的厚重的云,一层压着一层涌过来,沉闷的黄颜色,一场暴风骤雨似乎将在不久之后的黑夜降临。张卓群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他想象到雷电交加,想到广告牌在风中嘎吱嘎吱作响的情景,想到乌云过境时苍穹的黯淡无光,想到道路两旁的树枝在风中疯狂抽打着空气这时五楼的一个窗户忽然推开,一个女人的上半身探了出来,是妈妈,头发有点凌乱,她正在做饭,每天她都抱怨家里的抽油烟机不管用,需要把窗子打开,即便是这样也要呛得直流眼泪。她心不在焉地一边眺望着天,一边择着手中的菜。张卓群的心一下提了上来,他害怕妈妈看见爸爸,他知道这才是他担心的狂风暴雨,在他小小的心脏中盘亘着,不肯离去。爸爸似乎还没有看见妈妈,正在和那个叫苏的女人辩解。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夹,熟练地抻出一沓人民币来,张卓群不知道那是多少,只见那个女人不动声色地看着张建国,狠狠地唾了他一口,咬牙切齿地说:“我不是*!我不需要你的钱!”她的声音太大了,引来了几个买菜回来的老奶奶的注意。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的话,妈妈也一定会发现,张卓群从阴影中蹿出来,来到爸爸面前,拉起他躲到楼道口里面去。
“爸爸。”
那个站在楼道口外面的女人目瞪口呆:“他是?”
张卓群说:“阿姨,我是张卓群,是他的儿子。”
她无力地笑了一下,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光芒:“都这么大了。”
“阿姨,饶了我爸爸好吗?”
她说:“我有点事,先走了,我会再和你联系的。”
苏走了之后,张卓群看到爸爸的脸上交织着一种难以描述的表情,些微的愤怒、尴尬、慰藉、绝望、无助他不知道怎么去表述,就拉起爸爸的大手,像小时候一样怯怯地叫了一声:“爸。”
爸爸的手挣脱开,忽然扬起来,向他灼热的脸庞落下去,可是就在要抽打上的一刻,它又僵止在空中。张卓群收紧的心又一次噼里啪啦地松散开来“哇啦”一声哭了。在楼道里跌跌撞撞,像小孩子玩耍的皮球。
爸爸拉他的手,在黑暗中叮咛了一句:“回家什么也不要和妈妈说。”
张卓群低眉顺眼地钻进自己的房间,任凭妈妈反复敲打他的房门,也不肯起来吃饭,躺在床上昏昏欲睡,他觉得也许自己会这样一直睡下去,再也不必醒来。
——爸爸居然还有一个孩子,叫什么榛。榛?榛榛,是榛榛吗?可笑。这是不可能的事。他就这样想到了榛榛,他发疟疾一样地想,抽搐着想。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爸爸又来敲门,无奈之下,他去开门,尾随着爸爸去厨房吃饭。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气氛,妈妈给他的碗里夹了菜,他却觉得一切都是没有味道的,似乎看见在三个人之间的罅隙,于是更加小心翼翼起来,生怕说错一句话。
妈妈提起了这个月的工资。
爸爸搪塞着说:“还没发。”
妈妈看了张卓群一眼,没有多说话,只是嘱咐他:“吃好饭就回自己的房间休息。”
夜色渐深,张卓群还没有睡觉,他先是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爸爸另外的那个孩子究竟是谁呢?现在又在哪?长得什么模样。终究是猜不透想不明白。爸爸管那个孩子叫榛,榛,榛榛,就这样七想八想,又想到了榛榛,他躺不住了,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电脑,连上intert,偷偷摸摸打开收藏夹,去了几个常去的黄色网站,看累了,看厌倦了,躺下来抽一支烟,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从隔壁传来细微的响动,像草丛里掩藏着的蛇,开始他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可后来,他听见了一个女人嘤嘤的哭泣,他猛然之间清醒了,知道这是妈妈的哭声。
门微微敞开了一条缝隙。
客厅里先是暗的,后来爸爸从卧室里出来了,赤着脚,开了一盏壁灯,坐在沙发上抽烟。妈妈跟着也出来了,在淡淡散开的夜色里,像一条蛇,浑身似乎散发着湿漉漉的磷光,她尖锐地说:“告诉我,是不是又是那个女人?”
爸爸有点不耐烦:“行了,你别一惊一诈的了!大群在睡觉,别让孩子听见了。”
妈妈说:“你自己做了亏心事,还不敢承认,你算什么男人?!”
爸爸说;“我做什么了?”
妈妈说:“你今天回家我已经看见了,那个女人,她不是苏吗?你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吗?不!我什么都知道,清楚着呢,你想骗我,没门!”
“对,她是苏是我许多年前的情人你想怎么样?!”爸爸的声音有点颤抖,低低的,像在地下运行的岩浆。有凛冽的味道。
“这就是了。你终于承认了。”
“是的,我承认了。你要我怎么样?”
“你是不是现在还和她一起睡觉?”
“”“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不仅睡了,见一面睡一次,我们还有孩子呢!孩子都跟大群那么大了,出落得水灵灵的。你不是只会生儿子吗?她就给我生了一个女儿,要不要我带回来给你看!”
“你你禽兽!”
“”妈妈蹲在地上,耸动着肩膀,张卓群只能透过门缝看见她的半个身体,一抖一抖,一片一片的悲伤从她的身体里倾泻出来。他觉得妈妈这样压抑的哭声让他窒息绝望。
“你不要折腾了好不好?”爸爸的声音低下来。
“不好!”妈妈厉声叫道。
张卓群被狠狠地吓了一跳。
“不好就离吧。我再也想过这种窝囊日子了。”爸爸说完,将手中的烟熄灭,站起来,像卧室走去。
像是一场过境台风,现在一切又安静下来。
张卓群却再也睡不着了。他看见了这个家无可弥补的罅隙,幸福从这个罅隙中一点一点地流出去了,他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想靠自己的身体来填补,却无济于事。他躺在那里绝望绝望绝望。他觉得自己需要立刻找一个人哭。可是找谁呢?榛。
接近凌晨3点的时候,张卓群从床上爬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昏昏欲裂。他去卫生间解手。他把卫生间的门狠狠关住,打开灯,看镜子里憔悴的脸。一个念头突然从镜子里少年的面庞上蹦跳着跑了出来,现在就去找那个女孩。现在就去。然后抱住她,对她说,反反复复地说说喜欢说其实一直一直我都是一个悲伤的孩子。因为从小到大,自己就一直生活在父母的摔摔打打中,他们之间充满了暧昧、猜忌、暴力以及使人莫可名状的恐慌。
怎么办?
对,就是去找榛。把这一切都说给她,还要大哭一场。
从家门里出来,张卓群像往常一样,取最简捷的路线,向榛的家走去,他跑起来,在夜晚里跑步给人一种清爽的感觉,他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喘息有力,节奏分明。汗水很快就湿透了前胸后背,衬衫粘在身上,有点不太舒服。他停下来,解开几粒扣子,接着跑下去,头发似乎有点长,他想她大约会更喜欢短发——天一亮就去剪掉。
从多灵大街打弯进入一条胡同的时候,他的眼前一亮,在稀疏的夜色中,他看见一个穿褶皱裙的女孩,正徐徐移动。
他的脚步放慢下来,紧紧跟随,如影随形。
就在同一天晚上,我在栅栏酒吧里看见了榛。她站在门口,光线衬托着她小小的孤独的身影,可是她那么*,想到她写下的那些情节我就恶心。我忍不住抓住她的手,对她无比恶毒地说:贱货贱货贱货。
她泪流满面转身跑开。
她走之后,我立即放声大哭。酒吧里所有的人都用一种惊讶的目光看着我。我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一种什么生活,我仿佛被悬置在空中,无所寄托。又一次打开手提电脑,进入信箱,最后一次看伊诺发来的email。然后狠狠点击了“彻底删除”
我的心又一次抽搐着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