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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进来的时候,童童问我这房子原来是不是日本人建造的。我琢磨了一会儿说也许是吧。家里没有人。曼娜和苏不约而同地留了字条,说晚上指不定什么时间回来,叫我帮她们把晾在外面的衣服取回来。尽管如此,我还是牵着童童仓皇地上了二楼,我脚上的拖鞋掉了都未发觉。
我住的房间有点背光,给人一种阴郁的感觉。而且正对着连接着铁东和铁西两区的天桥。这个天桥绝对是日本人建造的。我对童童说。如果追溯历史的话,我爷爷还曾在这里打过日本鬼子呢!我向童童炫耀。不时有火车冒着浓烟轰隆隆地从桥下驶过,桥上的人一直稀稀拉拉。我热衷于拉上窗帘,将日子过得不分昼夜。童童说,你应该让阳光洒进来。我说,根本就没有阳光。而且天桥上走的人,总给我一种可怕的错觉。我一拉开窗帘,就觉得自己在面对另外一个世界,光怪陆离。至少是一部电影。桥上的老女人穿的衣服像是从鬼街的殡仪馆弄出来的。
童童说:“你的想法真阴暗。”
我说:“我只是害怕一个人住。”
童童把衬衣的纽扣解开了一粒:“来吧,岛屿。”她的表情悲壮而坚定。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童童,手中盛装着红酒的高脚杯迅疾坠落。砰的一声,砸断了我绷紧的神经。
童童说:“岛屿,你会遗弃我吗?”
我俯下身,亲吻童童的额头,将她卷入自己的怀抱:“不会,童童,我永远不会遗弃你,你是我的小女孩,就像是宫崎骏动画片里的节子,我会为你奋不顾身。”
“那我们做ài吧。我要你的身体回答我。”
就是那天,我和童童有了第一次。我们像两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紧紧相拥,相互慰藉、取暖。彼此都是惺惺相惜。做ài不是为了欲念、快感。我们彼此似乎都想从对方的身体和眼神里验证些什么,如此迫切,以至于充满挣扎与绝望。她奋不顾身地环绕住我的脖子,承接着我压下去的身体,我像一个无知且茫然的孩子,手足无措,如履薄冰。在进入的那一刻,童童咬住了我的肩膀。
——她流血了。
她似乎不知道她在流血。我一看见血,顿时就泄掉,一塌糊涂,再也没有办法进入。似乎有一条铁索穿过我们咔咔作响的骨头,将我们紧紧地拴在一起。
她一遍一遍地说:“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我满头是汗,气喘吁吁。
童童将脸紧紧贴在我的腮处,柔软的胡须抵触在她的面颊。我麻木地匍匐在一片温热的潮湿之上。阳光一寸一寸从房间的地板上退出去。天光将灭,地板上微凉的潮意涌过来,我把赤身蜷在地上的童童抱上床,拉好被子,一心一意地看着她,守在她身边,这样就安心了。
我们赤身裸体地抱在一起,像两个连体婴儿,再也无法分开。
曼娜回来了一次,她上楼来敲我的门,嘴巴里咒骂着我:“该死的迟岛屿!又在睡懒觉!叫你帮我取衣服,你偏不!又叫晚露弄潮了,我一会儿怎么穿?”嘟囔了半天,才怏怏地走下楼去。我和童童默契地相互凝视,谁都没有出声。
很久以后,我们听到了楼下重重的关门声,都松了一口气。
我说:“童童,接着给我讲夕的故事吧。”
童童赤着身体从我的臂弯里跑出去。她扯来一张纸条,一笔一画地写着:“褐海市汉中路13号。”
她郑重其事地交到我的手里:“你要记住这个地址。”
“这是?”
“我家的住址啊。”
“”“如果有一天,你不满足我的叙述,想见到夕这个人,那么,你就拿着这个地址去找,你会见到一个女人。她不再在剧院上班,为了生计,改行进了纺织厂,眼角眉梢,已经爬满了鱼尾纹,岁月让她的容颜土崩瓦解。你绝对不会猜想到,在这样一个平庸琐碎的女人背后,隐藏着这样一个庞大细致的故事。”
“你是说夕是你的”
张建国在那个大雪压城的夜晚,虎视眈眈地看着送夕回家的那个男人。在夕的身影折进屋子之后,他从地上站起来,尾随着男人向巷口走去,在他的身后,阴影逐渐退去。他快走几步,赶上前面的男人,张建国问他要火,那男人的脸庞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里模糊且恍惚。
张建国跟他搭讪:“刚才那女的,你女朋友?”
男人垂下头,用手挡风点上烟后,那张脸才从巴掌后面闪出来,不动声色地说:“对。”
张建国甩开了膀子抽了他一个巴掌:“你是他男朋友?!我让你是他男朋友!”
男人不明所以,困惑地看着眼前这个发了疯的人。
天空纯净如洗,星星像一盘散沙落在苍穹的各处,远离城市喧嚣的灯光。
他们抓住彼此的身体,虎视眈眈,不肯松手。
男人对张建国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张建国并不说话,只是狠狠地用力,恨不得一下将眼前的男人弄死。他狰狞着脸。
男人说:“你是他男朋友?”
张建国依旧不吭声,像一头沉默凶悍的豹子,将男人顶在了墙上,他拳脚相加,暴风骤雨一般踢打着贴在墙上的男人。可是,突如其来的一拳使他摇摇欲坠,男人手里有了一把很小的水果刀,但足以遏制住张建国的疯狂进攻,它出其不意地亮在张建国的眼前。
男人说:“你们这是阴谋。”
张建国依旧不出声,只冷冷地看着刀刃。
男人说:“你再没完没了,我就拿它戳你。”
张建国说:“其实,我只是想打架而已。真的只是打架而已。我根本就不会和夕结婚,根本就不会。”
男人说:“你算了吧。你这样子,谁会相信。你如果不在乎她,就不会对我抱有如此深仇大恨!”
张建国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脑袋,喃喃自语:“是这样吗?”
男人说:“放心吧。我明天就会从褐海消失,向你保证,再也不见夕这个女人,再也不见了,你可以一心一意地去追求她,一直到把她弄到手为止。好不好?”
男人收起了刀,拍了拍潸然泪下的张建国。
张建国突然蹿起来,去夺男人手里的水果刀。出于本能,男人向后闪身,刀子竖着举了起来,刚好刮伤了张建国的额头,血横冲直撞地流了出来。
张建国摸了一下,自言自语:“血。”
男人笑了一下:“这下算是扯平了。真是丧气,我再也不想来褐海这个鬼地方了!”
张建国的身体靠着墙壁,缓慢地滑了下去,他无力地看着男人渐行渐远,最终在巷口的转弯处折了一下,彻底消失。
——男人是来褐海的光强。
那天晚上,当夕像一个幽灵出现在受伤的张建国面前时,他忽然意识到,那个走掉的男人说得一点错也没有,他是喜爱眼前这女人的。尽管他从来不曾表达过。
生性沉默甚至有点木讷的张建国与生俱来有一种偏执的坚持,他认定应该在心里喜欢一个人,而不是嘴巴上。他对夕的喜欢从来未曾逾越过精神这一道界限。就在刚才,他看见夕和一个陌生男人接吻的时候,他忽然开了窍似的,有一种挫败感。
夕要送张建国回家。
他们一前一后走着,夕在后面,始终不曾赶上张建国。到张建国住的单身宿舍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刚一进屋,张建国立刻把门反锁上“咔”的一声,夕被张建国顶在了门上,她被弄疼了,夸张地叫了一声。
张建国气喘吁吁地吻住夕。夕不肯就范,四处躲闪,他们开始互相挣扎,闷不作声,从门口撕扯到床上,从床上摔到地上,从地上爬起来,闪到窗前,从窗前又撕扯到门口,周而复始。最后,他们都累了,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凝视着天花板。
夕说:“真没看出来,你一天到晚不放一个屁,脑袋里还有歪主意。”
张建国说:“夕,我喜欢你,所以才有歪主意。”
夕说:“可我不喜欢你啊!”张建国说:“我非操了你不可!”
夕诧异地说:“你说什么?”
张建国说:“你可以跟一个陌生男人亲嘴、上床,难道容不下我?”
夕的眼泪刷地涌了上来,她觉得自己被侮辱得一无是处。她伸手抓挠着张建国,很快,张建国就成了面目全非的怪物,鲜血在他的脸上横七竖八,他甚至打不过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他坐在地上呜呜地哭,像一个风箱,不停不息。夕也被张建国弄得披头散发,衣服被扯得七零八落。
她说:“难道我们在一起是为了相互折磨吗?”
张建国说:“你是不是厌恶我?”
她说:“原来不是,可现在是了。我觉得你是一个无能的男人。”
张建国说:“你滚,你现在就给我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夕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起身开门,再一次踏入了褐海寒风凛冽的冬天。可她毫不畏惧,她不敢回家,又无处可去,茫然无助的时候,她依稀记得光强说过他们住在剧团招待所。这个夜晚,全世界她唯一想见到的人就是光强。她徒步走去,一直到双脚被冻僵,失去知觉。等她来到剧团招待所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积雪的大道上泛着白光。二十年前的剧团招待所还是一排东北地区常见的红砖平房。黑黝黝的像一条伏踞在夜晚里的长蛇,夕不知道光强住在哪一间屋子里,她又不敢出声,就在一扇窗子前站住,试探性地敲敲,小声地叫着光强的名字,可是并没有人回应。她蜷着身子,靠在了一扇门前,抬眼看着天上的散发着寒意的星星,自怜地想到了卖火柴的小女孩。她想,也许自己会被冻死在这里吧。
她就这样呜咽起来,先是小声的抽泣,后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肆无忌惮地号啕起来,她的眼前湿漉漉的,除了模糊的水汽之外,什么也看不到,手被另外一只手拉住,凭知觉,它是如此温暖安全,她一下就停止了哭泣,顺势躲进那个人的怀抱。他把她带进了屋子。把灯拧开,拿来了一条被子给哆嗦不停的夕披上,又用热水投了一条毛巾来给她擦脸,做完这一切,他开始怒气冲冲地审问她。
他说:“你怎么又来闹?”
他发脾气也是好看的。夕想,她淡定地看他,内心充盈着甜蜜。
他说:“喂喂喂,你说话,你现在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你还想怎么样?”
夕忍不住对他说:“光强,你刚才是怎么发现我的?”
他说:“你在外面像杀猪了似的叫唤,除非我死了,要不喘口气的都要给你叫起来,你没看见招待所里所有男人都夜猫子一样把脑袋探出来看你吗?”
夕说:“我怎么没看见?”
他说:“行了行了行了。我可不想和你废话。”
夕说:“你干什么和我发脾气?”
他说:“我”
夕说:“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张建国!你可真小气!”
他说:“他是你对象,你不找他却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
夕说:“我们已经吹了。”
他瞪大了眼睛:“吹了?”
夕说:“对,就在刚才。”
他说:“这也太离谱了!”
夕说:“你怎么总爱说离谱离谱的?”
他说:“口头禅。”
夕说:“我一定要像狐狸精一样缠住你!”
他说:“我看你好像有神经病!”
光强边说边到柜子里取了另外一套被子,向外走去。
夕上去扯住被子质问:“你要到哪儿去?”
他说:“我去隔壁借宿啊!”夕说:“我不要你走,我要你陪我说话,一直到天亮。”
他说:“我看你疯得不轻。”
光强那天晚上到底没有走成,但也没发生什么事,他强打着精神哈欠连天,听夕絮絮叨叨地痛说革命家史,她说现在是自由恋爱,可父母死心眼,偏要给介绍对象,相了一个又一个,能吹的都吹了,到了这个张建国,实在是应付不过去了,就口头上应着,谁知道这傻小子还当了真,没辙,真是没辙。夕在那里津津有味地说着,像说书一样,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不时地发出一声叹息或者一连串的笑声,甚至站起来披着被子手舞足蹈,就是这样,疯掉了一般。
光强皱着眉头:“我怎么撞上了这么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倒霉!”
夕说幸亏遇见了光强,她知道自己到底要和什么样的男人在一起了。夕过去扯住光强的领子:“我们私奔吧。”
那时候,这个女人眼睛里终于有了光。她说:“我们私奔吧。”她怕他听不懂或者听不到似的一遍遍地重复着,私奔私奔私奔,这两个字排列在一起,在眼前挥之不去的飘动。光强把这个可怜的女孩抱在怀里,用手指戳着她的脸颊说:“你怎么天真得像个童话里的小公主?”
夕得到了面前这个男人的怀抱,她觉得他不再遥远了,终于安静下来,闭上了眼睛。她说:“光强,不要离开我。”
光强说:“睡吧,天亮我们就私奔。”
很快,夕就睡着了。
他把她放在床上,灯光打在她的脸上,有一种疲惫的美感。他坐在一米开外的椅子上,有一刻,他真的是蠢蠢欲动,他欣赏着,咂摸着,觉得夕像个睡美人,特别是被撕扯坏的领口裸露出来的一小块洁白的皮肤,又增强了这种充满诱惑意味的美感。
可他终究抑制住了自己。
他想起了张建国扭曲痛苦的脸。
他想其实这是一个与自己并不相干的女人。只是偶尔遇上了,谁都不会为了彼此停留,天亮的时候,都将重新上路,根本没有必要为对方停留。至于私奔,听上去更像是一个童话。不,那就是一个童话,夕不是公主,他也更不可能是王子。所以一切皆是笑谈。他抽了一支烟,按捺住自己的欲念,他走过去,俯下身体,在夕的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像一片雪花,即刻融化,潮湿的,带一点香烟的味道。随后,他穿好了衣服,写了一张字条之后,走出房间,很轻很轻的关门,没有一点的动静,夕的睡眠一点也没有被打扰。
夕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她环视着房间,空荡荡的,玻璃窗上有好看的窗花,她屏气凝息地坐在床上,愣愣地看着窗花,看不出脑子里在想什么。那张字条如果不出她的意料,写的是“再见”之类的话,她飞快地看了一眼,却是地址:蘅城市红旗街363号。有机会去的话可找我。
夕的尖叫撕碎了那个早晨的安宁。几乎所有住在市剧院招待所的男人都被夕所惊醒,他们胆战心惊地听着这怕人的叫声,一直到确认这不过是一个女人的悲痛欲绝之后,才都哈哈大笑起来。
夕真是疯了,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她疯了,像一个幽魂一样四处飘动。几个剧团的小青年嘻嘻哈哈地跟在夕的身后,不怀好意。夕的女伴像驱赶苍蝇一样驱赶着屁股后面这群人,他们却嘻皮笑脸,软硬不吃。
女伴说:“夕,你瞧瞧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了?让一大帮臭男人跟在屁股后面看笑话!”
夕目光呆滞、神情涣散,像是走了魂魄。
游荡了整整一个上午,夕终于是乏了,走不动了,绕了大半个褐海,又回到剧院的门口,夕毫无顾忌地坐在了台阶上,萎缩着,像一枚黄豆芽,弓着脆弱伤感的背。她长久的沉默终于化成了如诉如泣的泪水,涓涓流出。
有些人注定是要相遇的,注定是要相互缠绕牵绊在一起,不能幸免。
女伴算是看透了夕:“起来!你给我起来!”
夕说:“我走不动了,我要在这等他。”
女伴说:“又是为了那个小白脸?!你值得吗?你这么折腾,还怎么去见张建国啊?他呢?他哪去了?叫他来擂你两巴掌你就清醒了!你就是欠揍!”
夕说:“说好了下午在剧院门口见的。”
夕说完又摇了摇头,她还是不相信光强是她生命里的匆匆过客,她不相信,她之所以执拗地相信这一点缘自于光强留下来的那张字条,那就是线索,只要有足够的勇气和爱,她就会抵达,就会再见到他。夕拢拢散乱的头发,把遮在眼前的一缕头发拢到耳后,若无其事地对女伴说:“带我去你那睡觉好吗?我累了。”
女伴说:“答应我,再也别折腾了。”
夕把掌心摊开,手里捏着一张字条,汗津津的,她又看了一眼。似是心不在焉地说:“光强已经不在褐海了,他走了。”
夕说话的时候,眼光是望着远方的,里面涌动着无边无际的憧憬,一个少女纯洁的爱纤毫毕现。
夕在女伴的家里睡了一天一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她瘫痪一般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床单散发着淡淡的洗衣皂味道,斜着望出去,窗外逼仄的天空一片浓重的黄色,半透明的。黑色的硬朗的杨树枝条横在窗口,一只麻雀叽叽喳喳地站在上面,侧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看着夕。
厨房里,女伴的母亲在炒菜,青瓜的香味漫溢出来。夕真的觉得饿了,饿得有点头昏眼花,如果再不吃点东西,她真的就会萎缩而死。强撑着身体去卫生间洗了脸,镜子里的那张脸让夕感觉陌生,有点苍白、浮肿。
女伴的家人真是通情达理,他们并不提夕的痛处,只关照着多吃点菜。夕自己也在反思,觉得自己过分。她这样已经是很疯很疯的了,恐怕在剧团谋得的小职务也会被撤下来吧。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做了,就没有必要再去反复思考了。吃完饭之后,女伴神秘兮兮地把夕拉进她的房间,一本正经地质问:“你和那个小白脸子那个了吗?”
夕说:“什么小白脸子?什么那个那个啊?”
女伴说:“你别装蒜了。外面已经传得风言风语了!我今天去单位上班,听他们讲,单位头头正在合计着怎么处理你呢?”
“处理我?”
“昨天晚上,你和那个小白脸子不是在剧院招待所里”
“鬼话连篇。”
女伴还在死缠烂打,企图从夕的嘴巴里得知昨天夜里所发生的一切,细枝末节的,夕越是不肯讲,她的兴趣就越大,她甚至把夕死死地按在床上,气焰嚣张地说:“你要是不肯讲,今天就别想起来了。”
夕说:“没什么好讲的了。”
女伴说:“连我你还信不过吗?我不会像个八婆一样四处乱讲的。”
夕说:“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
女伴说:“反正你是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了。孤男寡女的,在一个屋子里能有什么好事?”
摩托车的突突声就是这时候从远处传来的,越来越大,最后终于消失在窗外,夕和女伴都爬过床,探着身子,趴在窗户上,她们俩看见一个很高的男人把摩托车停在了门口,脑袋上戴着一个蓝色的头盔,摘下来后,是一张黑黝黝的面孔,额上绷着一块纱布。夕不由自主地“哦”了一声。“他怎么会找到这来?”
女伴还不太熟悉张建国,她说:“这人是谁啊?挺好看的。”
夕很陌生地看了一眼女伴:“张建国。他肯定是来找我的。”
并非只是张建国自己,还有夕的父亲,当他和张建国一起站在夕面前时,夕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力。父亲在别人家的客厅里,尽管装出从容镇定的神态,可是他哀伤的眼神还是泄露了一切。他一定是太伤心了。
女伴家的老式座钟哐当哐当地敲了六下后,伏在钟下睡觉的黑猫叫了一声蹿出来,嚓嚓嚓地顺着微敞的门缝一溜烟地跑出去,一直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夕追到了门边,声嘶力竭地唤,它也不肯回。
父亲说:“回家吧。”
夕低眉顺眼,此刻倒像个乖巧女子。她一声不吭地穿好了衣服,是女伴的衣服,小且紧身的碎花棉袄,东北小媳妇常穿的那种,天性里有喜庆的味道,又加了一条白狐尾巴般的毛茸茸的围巾,不卑不亢面无表情地向外走去,夜幕笔直地低垂在门前,漆漆无光,远一点的地方才有斑驳的光亮,若有若无的隐约。夕挺直身体,绝尘而去。
夕没有回头,父亲紧追了出来,并不叫喊她,只是尾随。步伐有些蹀躞。张建国走到门口的时候,夕的女伴扯住了他的袖子,飞快地说了一句话,张建国便站在了门口,金灿灿的暖色的光从门敞开的仄仄的空间里流出来,淌了一地,将张建国照得浑身通亮。他的目光被屋子里那个左奔右突的少女的阴影所牵引,游移不定。当她喜眉笑眼地站在他面前时,手上多了几件夕的衣服。张建国俯下脸去看,有被他抓烂的那件。他毕恭毕敬地说:“谢谢。”折身走向了他蓝色的雅马哈。站在门口的她怔怔地看着融进夜色里恍惚的人影,浮想联翩。
冬天眼看着就剩下尾巴了。
夕坚持婚礼在褐海唯一的一所教堂举办。除此之外,她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她像一个闺中怨妇一样深锁春光,整日倦容满面。偶尔出门,亦是神情委顿,她不再像一只麻雀四处乱飞,不再像知了一样聒噪不息。经常是安静得像水一样,散发着潮湿的味道。
张建国有时会来看夕,守在客厅角落的沙发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夕的父母说着话,看不出厌倦,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台小小的十四英寸电视机,心无旁骛。有时会带夕去褐海唯一的一家电影院,也或者是百货大楼。夕真的安静下来,像个平常女子,甘愿张建国牵自己的手。
春天就这样恍恍然来了。
瓦檐上积了一冬的雪开始融化,滴滴答答地落个不停。街面上的人忽然多了起来,在暖和的阳光下,不再袖着手,走来走去,一脸喜庆。一些女人把冬天的棉花摊开来,放在箩筐里晒着太阳,一冬的霉味就这样慢慢被驱逐掉了。
夕觉得自己像一只茧,囚禁束缚了三生五世,需要喘口气了。每天中午,她都撑起窗子,脸伏在双手里,向深不可测的天空望去。天越来越蓝了,她对许久未见的女伴说,透明的蓝,像玻璃一样,真怕有一天,谁敲碎了它,那样的话天就会坍塌。夕说着说着就惶恐起来,把自己从窗口移开,坐回床上,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天塌下来,谁会给我顶着呢?
女伴说:“你的天怎么会塌下来?一切都好端端的。你是活在蜜罐里,糖吃多了,腻了。”
夕说:“你来做我的伴娘吧。”
女伴在犹豫,脸色并不好看,她坐在夕的身边,目光却游移开,一改往日的热烈,稍显落寞。夕挽起她的胳膊,来回摇荡地央求,像个任性的孩子。
她说:“我要把你打扮得比我还漂亮。”
说这话时,夕和女伴都离开了剧团。
——夕是因为去年冬天那一夜的吵闹,剧团的女人都在背后指戳着她的放荡。而女伴则因为表演能力糟糕到无药可救在剧团里除了郁闷之外一无是处而主动申请调离了剧团——也许和夕的离开不无关系。女伴面无血色地出现在剧团门口的那个早晨,雪花在浊暗的天光下涌动,悲伤地旋转着落下。冰冷的视线里,从笔直的多灵大街的尽头卷起一阵风,她看见张建国背着一个黑色的方方正正的医药箱走来。她注意到医药箱上有刺目的红十字,像一个十字架,钉住了耶稣,触目惊心。许多年后,她成为了一名虔诚的基督教徒,对一名叫迟岛屿的大学生讲:“通向上帝的道路,是受苦道路,而且不可能有别的道路虔诚就意味着十字架,意味着悲哀,意味着肉体的受苦和死亡。”此刻,她还年轻,还在患得患失的憧憬中纠缠着自己,不能罢手。她把自己藏在剧院门口的一根宽大的廊柱后面,一直到脚步声消失,才敢把头探出来,悄悄的,像是窥视不能相见的情人,她努力地按捺住自己蓬蓬勃勃像春天草长莺飞一样的情欲,反复地告诫自己,这是罪恶。她怅然地看着苍白的大地上一串串消逝的脚印,若有所失。“终于还是走掉了。”她说。
“苏。”
一个男子低沉浑重的声音。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这是幻觉,怔了半晌,才回过身来,看到的是穿一身卡其布中山装的张建国,他踏踏实实地站在那儿,脸上的笑容在她眼里一点一点模糊起来。她收敛起来的委屈再也不能自已,势不可当地向张建国涌去。
她轻轻地抱了抱他,把一滴泪水流在他的身上。
这是上个冬天的事情了。
她想起这些,内心充满了甜蜜和不安。只是身边微笑着的夕,让她始终无法从容,一如从前。她感觉自己背上了十字架,疼,荆棘遍身,淌着血,却是格外一种幸福。
她忍不住问夕:“怎么办?”
夕说:“别插嘴!听我的!我要把你打扮得比我还漂亮!”
她说:“夕,我不敢参加你的婚礼。”
“我所有的一切都要和你一起分享。因为我们是同病相怜的小姐妹!”夕深不可测地说。
“感情能切割,能两个人一起分享吗?”
她们俩谁也不再说话了,静默,一如窗外的褐海,春天正在抵达,杨树的枝条被过滤成青绿色,抽出叶片来,分秒之间都在舒展,哗啦哗啦的响声就是它们成长的欢呼。这个季节,窗外的世界仿佛水洗过一样,空灵清新。夕忍不住嗅嗅鼻子,没头没脑地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女伴说:“褐海总是有很多很多的杨树,春天来了,就会满天飘,像棉花一样的絮。”
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各自在各自的春天里盘桓,且做着艰难的抉择。
婚礼是在教堂举办的。
下午三点钟的光景,女伴随着夕姗姗来迟,她们去美容院做头发去了。张建国站在教堂门口,目光焦灼地向远处眺望。他终于看见了夕以及走在夕身边的女伴。她们手拉着手,像生长在一起的两个小姐妹,可张建国还敏锐地看到了罅隙。从两个人之间泻进来的天光灼伤了张建国的眼睛。夕花枝招展,穿着一件绿色的裙子,他知道那种衣服叫布拉吉。夕的女伴苏穿了一身简洁得体的婚纱,他禁不住皱起眉毛,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她们,想不通夕为什么如此打扮,做如是安排。他其实是极不自在的:首先,他极度讨厌教堂这种环境,在这里,他有一种无比强烈的厌世情绪。午后的光线无力颓唐,在逾越了褐海上空层层叠叠的各式各样的黑色屋顶之后,似乎随时有折断的可能,黑色的羽翼划过天空,暗无天日。在医院里,穿白大褂,脖子上挂着一个听诊器蹿来蹿去,对年轻的张建国来说已经熟悉,忽然要穿上洋气的燕尾服,脖子上系着领结有一种被囚禁般地束缚感,仿佛带上了脚镣。在他距离夕只有一百米那么远的时候,夕和女伴忽然停了下来。
夕很美。
在夕阳下穿绿意盎然的布拉吉的夕,更像是从田野上走来的害羞的新娘,举手投足之间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如梦如幻,唯一提醒张建国所面对的女人并非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神的是夕身边的女伴,苏,她一袭白裙站在一侧,多少给人一点不伦不类的感觉,但她的身上却更多的凝结了尘世的灰,欲念像一张网编织着她的身体。
夕突然打了个弯,向一侧走去。
女伴则径直走过来,她告诉张建国夕要去一次厕所,让他在这里等一下。张建国有些抱怨。女伴说女人就是一种喜欢麻烦的动物。他们如此拉拉杂杂地说话,并肩站立,面朝着即将要降临的黄昏,各自揣着心事。鹅黄般的日头徐徐下降,身后教堂的钟敲响了四下后,夕的女伴说,上厕所?他们又相互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向前跑去。
——夕早就没了踪影。
——夕给自己的女伴苏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其实,苏,也许你比我更适合张建国。有些事情,特别是女人之间的心思,是很容易看得出来的。你一直喜欢他。不是吗?”这是她们在距离张建国只有一百米的地方的谈话。
——一场无疾而终半途而废的婚礼。
若干年前的褐海,春天粉色透明的黄昏里,草长莺飞的城市边缘,笔直倾斜向远方的深灰色公路边,从绿颜色的蒿草中走出一点绿,一个逃跑的新娘。她的两颊渗透着汗水,模糊了盛开在那里的桃花。她心慌意乱又激动万分,向每一个过路的汽车招手。后来,一个卡车司机终于为她停了下来,是一个年轻开朗的小伙子,他一路上摇头晃脑,吹着响亮明快的口哨,向沉默不安心存警戒的夕谈天说地。想来,那个年代的司机似乎是一个让人羡慕不已的职业,他沾沾自喜于自己开车跑遍了整个东北,从大连到齐齐哈尔,什么样的地方什么样的人他都见过。夕问他能把她送到蘅城吗。他不无遗憾地说,他只能把她送到澹川。夕又问澹川到蘅城多远。他说,不远,他有办法把她送上火车。
夕就这样,在多年前,经过一次澹川。
澹川是灰蒙蒙的一片建筑群,没有任何风景可言。那个可爱又爱说废话的司机带着夕从火车站的一侧偷偷地进了站台,他把夕藏在了一节运煤车的车厢里,才安心地离开。之前,他拍拍手问夕,你去蘅城干什么。夕说找人。他又问找谁,亲人吗。夕就不说话了。他说,到蘅城,你就从车上跳下来,再沿着铁轨一直走,走出城之后就没人检票了。夕用力点头。
列车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进风里的时候,夕才敢把眼睛从车厢里探出来,她看见,远远的,那个司机已经缩小成为一个黑点,不停的晃动。她的头发被风扬起来,衣服也给吹得鼓鼓的,终于像一只鸟,飞起来,却漂泊不定。煤渣的细小灰尘也扬起来,呛着了冰清玉洁的夕,她弯下身体,抱住饥肠辘辘的胃部。
当她抵达蘅城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狼狈不堪的夕爬下火车后立即栽倒在铁轨一侧高高的草丛中。
——这是她一生不能忘记的离家出走的惨淡。
在蘅城,她花了三天的时间才找到光强。在红旗街一所中专学校的门前,她看见了远远走来的光强,还有跟在他身后的女人。就在那一瞬间,光强也看见了夕。他往这边看了一眼,又转过头去,对跟在身后的女人说起话来。不一会儿,那女人掉头离开。
光强向夕走来,夕一下子就哭了,哭得一塌糊涂,她也不知道自己从哪得来的那么些的眼泪,她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哭,经历了这么多,夕俊俏的模样已被一路的尘土所覆盖,辨别不清原初的面目。光强怔了一会儿,才喊出夕的名字。她看着光强,远了,又近了,远远近近,却总也拿捏不住。
就这样,他们又一次相遇了。
光强将夕安置在建设街与红旗街交会处的一家小旅馆。光强每天晚上去看夕,手上总是提着一点吃的东西,坐下来沉默不语,眉头紧锁,宛若失去了魂魄。女人天生是敏感的动物。夕知道自己走了这么远的路,把一个春天都推迟了,桃花已落在南方泥泞的雨中,她没有退路,为了一个男人,她赴汤蹈火,她孤注一掷。
女人有时候是傻的,企图用身体去拴住一个男人。
她小心翼翼地编织着绳索,等待着猎物的降临。
在夕到达蘅城的第五天,正赶上周末,上午,光强带着夕去南湖划船,船在湖心的时候,静止不动了。光强转过身来看夕,那种眼神,一下就触动了夕最柔软的神经,她主动投怀送抱,等待光强落下来的吻,嘴唇是凉的,有点出乎夕的意外。欲念便是如此,蓬蓬勃勃,有时像野草一样,生长得毫无方向。光强带着夕去市郊的一所民房,他们先是坐着荡来荡去的有轨电车,大团大团的树影铺展在沾满了污渍的玻璃窗上。风从留有一丝缝隙的窗口灌进来,从中嗅到了夏天的味道。她知道春天即将结束。之后是一段长得让人无法忍受的泥泞的土路。两个人一前一后,都不说话。许多年后,夕还记得那个春末夏初,阳光从未有过的透亮,明晃晃的,身上出了许多汗,湿漉漉的,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一路上两个人缄默不语。夕觉得光强的头发有点长,理短点会更好看。
他们终于抵达了会合的地点。
他拿来手巾给她擦汗,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他开始吻她,舌头像滑腻的小蛇蜿蜒在夕的耳朵上,夕呻吟着抱紧了光强,双手在他光滑的脊背上抚摸,夕把自己藏在他的肩膀后面,看着他不动声色地在她的身上动作。她用一种刻骨铭心的目光看他。他问她为什么这么看他,她说她害怕一闭上眼他就会消失,她说她要永远记住他这一刻的样子他年轻的样子他在床上做ài他俯在她身上的样子。就是这样,她害怕一松手这个人就会飞走。
外面有喧闹的市声。
光强说:“你后悔吗?”
夕想都没想就说:“不后悔,如果还有后悔可说的话,就是我不能亲手杀死你!”
她还是一败涂地。
回来的路上,依旧是荡来荡去的有轨电车,大团大团的树影铺展在沾满了污渍的玻璃窗上。风从留有一丝缝隙的窗口灌进来,从中嗅到了夏天的味道。她知道春天即将结束。光强在夏天的时候会和一个她所陌生的女人结婚。据说她是电影制片厂某个主任的女儿。光强去拉夕的手,他看一会儿夕,又看看窗外,阴影从他的脸上掠过。
在夕悄无声息地回到褐海的时候,冗长闷热的夏季已经开始。
张建国不再来找夕,她曾处心积虑的担心像空花泡影一样消散,这个男人真的真的再也不会来了,另一个再也不会来找她来的人是苏,她的小姐妹,因为苏和张建国已经开始在一起了。
这是父亲告诉夕的。
他坐在夕对面的藤椅上,他磕了磕手中的水烟袋,无可奈何地说:“张建国是个好孩子呀!”之后,伤心地闭上了眼睛,夕看到他似乎是流泪了。心于是莫名其妙地有点疼,有一些东西被乒乒乓乓地砸碎了,碎了一地,再无挽回的可能。
夕狠心地想,最好再也不要见到张建国这个男人。
半年之后,夕成了一个银行出纳员的新娘,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姑娘终于安静下来了。可是谁也不知道,只有夕清楚,她一生庞大的计划才刚刚开始,因为有人在她的腹中种下了一粒种子,她要一心一意地看着它长大,不再一个人寂寞。
婚礼上,这个曾经逃跑的新娘对每一个到来的人和颜悦色地微笑。
十个月后,她生了一个孩子,如你所知,那孩子被叫做童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