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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台湾,程玲要结婚了。
她们一起午餐,程玲说:"订在明年五月。"
"怎么这么突然?"
"我们讲了一阵子了,我想,明年就33岁,我又想生小孩,是时候了。"
"我好羡慕你们。"
"你和徐凯去纽约还好玩吗?"
"很好玩,一切都很顺利,只是我们买了一张电影海报,回来托运弄掉了,徐凯气死了。"
"会想结婚吗?"程玲问。
静惠看着程玲,程玲的表情很认真,静惠笑笑。
"你现在要结婚了,你跟周胜雄说过你跟其他男人的事吗?"
"我疯啦?当然不会!他不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他。你为什么这样问?"
"我只是不知道婚姻中两个人要坦诚到什么程度?对于徐凯,我还有好多疑问,连谈恋爱时都这么没安全感,结婚后怎么办?"
"你爱他吗?"
"爱啊。以前的我,对爱是有洁癖的。徐凯的事发生在别的男人身上,我一定立刻分手。但今天是徐凯,所以我愿意改变自己。我愿意妥协。"
"和他在一起快乐吗?"
"快乐。"
"他对你好吗?"
"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跟我一起结婚吧。"
"可是他也曾经对别人一样好。他常跟我说他跟以前女朋友在一起的事,我虽然都假装大方地在听,心里却很难过,他怎么可以爱那样的人?他怎么可以和别人也那么亲密?"
"你猪啊你,你这样只会让自己痛苦。每个人都有过去,不要问,下次他再讲你也不要听。"
"我当然懂这个道理,只是心里还是会嘀咕,我到现在连在东京发生了什么事都还不知道。"
"不要嘀咕,不然就问清楚。"
"我好羡慕你们。"
"我们快乐,"程玲说,"因为我们各自有很多秘密。"
程玲约静惠去听莫文蔚的演唱会。体育场下着湿冷的毛毛雨,莫文蔚穿脱之间,让现场充满热力。当她最后唱到忽然之间,全场观众跟她一起唱起来。
"我打个电话"静惠拨徐凯家里的号码。
"喂"徐凯接起。
"你听这个"静惠将手机高举对着齐唱的观众,自己也跟着唱:
我明白
太放不开你的爱
太熟悉你的关怀
分不开
想你算是安慰还是悲哀
而现在
就算时针都停摆
就算生命像尘埃
分不开
我们也许反而更相信爱
"听到了吗?"静惠把手机拿到耳边。
"赶快回来,让我吃掉你!"
她挂掉电话,程玲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怎么了?"静惠问。
程玲摇摇头。
"怎么了嘛?"
"你没救了。"
她喜欢跟程玲出去,她们能聊徐凯。她更喜欢和徐凯出去,他们不用讲话都很快乐。徐凯会一手拿着爆米花,腋下夹着可乐,另一手把两张票拿给撕票员。幸福是什么?她想。他们走过撕票员,他找正确了厅,她看着他,想着幸福就在刚刚那个角落。幸福就在一起去看一场电影,另一个人为你拿票撕票的感觉。戏院暗下来,预告片开始,她伸手去拿爆米花,喝着可乐,幸福就在那些垃圾食物中。和徐凯在一起后她吃了很多垃圾食物,戏院里、深夜家中的录影机前、火车上、床上。他们总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吃饭更重要的事,于是垃圾食物就取代了正餐。她还记得上个星期天下午,他们走到华纳威秀后面的中强公园。他们坐在椅子上吃汉堡,指着公园外新盖的昂贵大楼,挑选将来他们要住哪一户。他站起来,拿起公用呼拉圈,很熟练地摇起来。他边摇还边唱手语歌,嘴唇和手势一样熟练。静惠看了很久才发现他唱的是月亮代表我的心。她坐在椅子上,笑得直不起腰她坐在椅子上,电影开始了,她想,他总是能把人逗笑。那天中午,他们在凯悦吃日本料理,一直吃到两点半,侍者要收架上的食物时,礼貌性地问他们,"我们要把东西收起来了,先生小姐还需要什么吗?"徐凯一本正经地指着架上展示的一条大章鱼,"那只章鱼可不可以帮我打包带走?"他那天特别high,下班之后,他在楼下等她,去医院之前,路过一家婚纱摄影,他带她走进去。"我三月结婚,想看一些婚纱。"小姐一本一本地为他们解说,徐凯一边看还一边煞有介事地转过头来和静惠严肃地讨论。最后当他们要走时,小姐把经理请出来,再向他们强势推销。"两位很配呢!我做了这么多年,很少看到像你们这么有夫妻脸的!""喔,你搞错了,她是我妹妹,我要娶的不是她!"电影在演,她一点都没在看。他就是那张嘴,她想。有一晚离开医院后,他们去一家叫"mod"的pub。他问:"mod是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静惠说:"motherofduck?"他指正她:"movementofdeconstruction,解构主义运动!"然后他滔滔不绝地跟她解释什么是解构主义,说他在法国去过解构主义之父德里达的研究室,从这家店的摆设,比如说玻璃后一张巨大人像,可以看出这是一家解构主义的店。讲到最后,爆米花来了,他立刻停止高谈阔论,"来,你丢爆米花,我用嘴来接。"她开始丢,他仰着头,像个老鼠一样地接,"你刚才还在讲解构主义,现在就在接爆米花,你不觉得很幼稚吗?""哈哈,我就是在跟你示范解构主义真义,就是这种矛盾啊!现在你懂了吧?"这是他的嘴。唉,他的嘴的故事真多,还有一次,他带她去游泳,为她准备好了一切。"来,先吃点饼干,免得游到一半肚子饿。"她没带蛙镜,他把他的给她。屋顶的灯打在摇动的水面,绳结般的阴影映在池底。突然间池底分隔水道的蓝线上冒出一张脸,是张大眼睛的徐凯,他潜到她身下,在水底对她说话。她看到气泡不断从他嘴里冒出,却分不出他在说什么。他比手画脚讲了好几次,气都用完了,她还是不懂。最后他在水中抱住她,亲吻她,从她嘴中吸气,再贴着她耳朵说,她才知道他在说"我爱你"。游完,他们各自淋浴。在门口见面时,她看到他眉毛上沾着奇怪的东西。"这是什么?好心!""心什么?"他摸下来,抹在她的鼻子上,"这是你刚才吃的饼干,放在我袋子里,屑屑掉出来沾到毛巾上,我一擦,满脸都是饼干屑。"那晚回去,他耳朵浸水,她帮他拍出来,顺便替他挖耳朵。她坐在沙发上,他的头侧躺在她大腿,右耳在上,看着电视。"你多久挖一次耳朵?"她问。"我从来没挖过。"他说。她挖出一颗颗像八仙果一样大的耳屎,因为沾了油和水而有怪味。他把自己的耳屎拿过来玩:"这些千万不要丢,我可以开个化石展。"挖完右耳,她要他换边,头侧躺在她大腿,左耳向上,他的脸正对着她裤子的拉链。"这种姿势会令我对你有非分之想。"他就会贫嘴。讲着讲着,当她挖完,用挖耳棒反面的毛球弄他的耳洞时,他竟然舒服地睡着了她转头看他,此时他正专心地看着电影,没有睡着,黑暗中她还能看到他的胡碴。那晚他从浴室走出来,"我的电须刀钝了,胡子刮不干净。""我看看。"她把他拉上床,骑在他肚子上,近看他的胡碴,密得像支扫把。"让我来"她说。她吻他,慢慢把嘴移到他的下巴,用舌头舔到一根胡碴,牙齿接上去,用力一咬,把胡碴连根咬起。"噢!"他大叫,她伸出舌头,胡根在上面,"这样不就一劳永逸了?"他看着她,表情好像她刚才说了脏话,他说:"你越来越坏了""这是赞美吗?"说到赞美,她常赞美他,特别是他的手。首先是指尖。那一阵子她背痛得受不了,他带她去矫正脊椎。为了陪她,他自己也接受治疗。他们趴在同一个房间的两张床上,床是特别设计的,头的地方有一个洞,趴的时候脸就卡在洞里。他们看不到对方,只能伸出手去牵对方。床与床之间太宽了,他们牵不到手,只能勾到彼此的指尖。认识这么久了,她碰到他的指尖仍会颤动,像碰到电流。指尖下面是指头。在淡水那晚,她挑选地摊上的戒指,"你试戴一下这只"她帮他戴上,老板赞美,"先生的手很细,戴这个很好看!"她试了几个尺寸,终于找到最适合他的。"等一下,"他说,"我要买一个一样的给你。"回台北,他们坐在捷运上,牵着手,对戒摩擦着。回到家,睡前她说:"我们去学交谊舞好不好?"他说:"不用学了,我教你就好了。"他们躺在床上,他把她的手拉过来,手掌打开向上,然后用自己的食指和中指当做两条腿,在她手掌上跳舞,"探戈是这样,华尔滋是这样,恰恰是这样来,跟我一起跳"他把她的手指拉过来,两人四只手指在他的胸膛,他一边动,嘴巴一直哼着那种舞的旋律。第二天,他真的去报名,晚上在医院,他把报名费收据夹在静惠的报纸里,她打开"证券投资"版,台积电大跌的头条上赫然是ymca的收据。那晚阿金想吃水果,她去买。"我陪你去。"徐凯说。"你在这里陪阿金,"静惠说,"我马上回来。"她从四楼走楼梯到二楼,身后有急促的跑步声,"静惠、静惠"她听见徐凯叫她,便停下脚步,然后她听到一阵错乱的脚步和跌倒声。她跑上楼看,徐凯跌倒在楼梯间,手上拿着她的外套。"怎么搞的?"她问。他发不出声,抓着脚跟,显然扭到了脚。"你干吗要跑?"她急得责怪他。"怕你冷"他把手上的外套披在她肩上。她扶他回到阿金的床边,他完全不能走路。"现在应该冷敷还是热敷?"四周竟然没有一致的答案,其他病床的家属各有高见,还有人拿芦荟露给他们敷。她跑到护理站问医生。"刚扭到,为了防止发炎,应该冰敷。"她蹲下,把他的脚放进冰块盆中,几秒中后再拿出来,这样重复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扭到的地方肿了一大块,她带他到青年公园旁边一家国术馆推拿。"你怕不怕痛?"医生问他。他摇头。"你能忍的话,我帮你揉用力一点,这样好得比较快。"他躺在小床上,脚放在床旁的板凳。她站在床头,握他的手。医生在肿的地方抹上棕色的油,开始拉、揉、推、扭。徐凯的脸挤成一团,咬着蓝色床单,把静惠的手都抓红了,硬是不吭一声。医生像包饺子一样揉他的脚,徐凯的冷汗流到静惠的手上。弄完后,他瘫在床上,脸色苍白。静惠拿一杯温水给他,他喝一口,都从嘴巴旁流出来。休息一天后,他还是天天来医院。星期五晚上,还是一跛一跛地陪她来看电影电影演完了,她站起来,抖掉身上的爆米花。徐凯一跛一跛地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幸福是什么?她想,幸福就在那一跛一跛之间。
阿金出院了。他打完三针,反应很好。虽然瘦了一大圈,但医生说肿瘤已经小了很多。出院那天,阿金戴着徐凯送他的帽子,穿着如今已过大的衣服。徐凯借了一部车,用他的跛脚踩油门,他们开了一个小时才回到院里。
"我会再来看你!"徐凯说。
"你们以后不要吵架了好不好?"阿金说。
"我们没有吵架啊!"徐凯试图掩饰。
"我们以后再也不吵架了!"静惠点点头。
"你要好好照顾我姊姊。"
"我会的。"
然后就是西洋新年了。快到十二点时,他们跑到仁爱路上,和跨年的人潮挤在一起。"我要全世界都看到我们在一起!"他牵着她向巨型的电视屏幕和摄影机跑去,穿过一群一群的人潮。倒数时,他抓着她,在疯狂的噪音中大叫:"记得这一刻!"
"记得什么?"
"我们从20世纪爱到了21世纪。"
21世纪,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21世纪,地球自转得更急。她觉得昏眩,快乐得无法呼吸。
接着就是他们的生日了。双方都在秘密计划着,谁也不愿透露。周末他们整天在一起,只有趁着对方去上厕所的小空档打电话安排,讲电话时还得频频回头,怕被对方逮到。徐凯的生日先到,静惠的压力比较大。星期五下班后,她在他公司门口等他。
"去哪?"
"跟我走就对了。"
他们来到垦丁。冬夜的沙滩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徐凯毫无准备,prada的裤子卷起来走在沙上。为了配合他,静惠也穿着上班的衣服。
"我们在沙滩上做ài好不好?"徐凯说,"在这里做,搞不好菲律宾人都听得到!"
"不行!"静惠拒绝。
"为什么?"
"这会破坏我的计划。"
"我才不管你什么计划,"他抱住她,把她压在地上,"今天是我生日,一切都得听我的!"他扯开她的衣服,开始亲她身体。他的吻好冰,像银河的星星掉在她的皮肤上。她看着天上的星星,她已经好久没有看到星星了。
"等一下"她抓住他头,"让我把裙子脱掉"她作势脱裙子,趁他松懈时逃开。
"你欺负我跛脚不能跑!"他在后面大叫。
回到房间,他沮丧地坐在沙发上,她走进浴室。
"我身上都是沙,进去洗一下"她在浴室内叫。
"嘿,今天是我生日,你应该让我快乐才对!"
"什么?"她装作没听到。
"算你狠"
他打开电视,无聊地看着。正当他要打瞌睡时,静惠走出来,站在浴室门口她穿着北一女的制服。
回台北的飞机上,空中小姐送上餐盒。
"吃一点吧。"静惠说。
"我不饿,你吃。"
她摸着有航空公司标志的餐盒和旁边的果冻。
"你晚上吃得很少,吃一点吧!"
"我真的不饿,你干吗一直逼我吃?"
"我是为你着想,不吃就算了。"
"好好好,我吃。"
徐凯打开餐盒,里面是一个天蓝色盒子。
"喔"
他拿出来,是tiffanys蓝盒子。他打开,一只银色戒指。他拿起来,戒指内侧刻着:
心诚则灵
"我们共勉啰。"静惠说。
"我被你打败了,"他摇摇头,"我不敢送你我替你准备的礼物了"
"怎么可能,你准备的礼物一定更棒!"她故意再给他压力,她知道他承受得起。
"这应该很难刻吧?"徐凯问。
"还好李安不是多话的人"静惠说,"我帮你戴"
"很合适,你怎么知道我的尺寸?"
"我就是知道"
他握住她的手,不想再追究。他们都太聪明了,何必一定要揭穿对方?何不享受这一次?
"淡水的那只戒指!"他指着她,"我一直不懂那天你为什么要买戒指给我!"
他以为生日已经过完了,没想到星期一走进办公室,看见吉他旁放着一幅用牛皮纸包好的画。他站在前面笑,不愿拆开。他打给她。
"你怎么把东西放到我办公室的?"
"我们不是说好,都不问的吗?"
"我想我知道这是什么。"
"对啊,你一定知道。"
他一手拿着手机,另一手拆开画。
"oh,god"
如他预料,那是jerrymaguire的海报。那部他最喜欢的电影,那张他在纽约找了半天,最后却被航空公司运掉的海报。此时在他办公室,油画处理、黑框裱好,上面仍有他最喜欢的文案:"every波dylovedhimevery波dydisappeared。jerrymaguire。thejourneyiseverything。"出乎意料的,是她把那张海报做了特别的处理,把汤姆克鲁斯侧面低头微笑的脸变成徐凯的脸,神奇的是,徐凯的脸的角度、阴影、皮肤的颜色、甚至连笑时嘴边的皱纹,都和汤姆克鲁斯完全一样。徐凯的脸和海报融合得如此自然,好像海报上本来就是他。
"你想当jerrymaguire,"静惠说,"就让你当jerrymaguire。"
徐凯从来没有笑得这么久。
"我不问你是怎么做到的不过,你怎么会有我的照片?"
"你就不能乖乖地佩服我一次吗?"
"好,我乖乖地佩服你一次喔,该死,鲍布狄伦的咖啡厅!"
下礼拜就是她的生日,他整个礼拜都在降低她的期望,说他没有办法和她比。"我们在一起,好像在比赛!"他说。
"对啊,我怎么样也打不过你。"
"这样正常吗?"
"我不知道,你经验比较丰富,你以前交别的女友,也会这样吗?"
"从来没有,跟你在一起,我自然会有很多灵感。youinspireme!"
"等一等,这好像是jerrymaguire的台词。"
"没有,这是真心的。"
星期五下班,下着大雨。他来接她,在大楼门口等了半个小时。
"对不起,老板一直拉着我讲话,走不开。"
"没关系。"
他们都没有带伞。他要她在大楼门口等,自己走到街上,在雨中淋了几分钟才叫到车。他跑回大楼门口,用手盖着她的头,和她一起走上车。
"小心头"他轻压她的头,怕她撞到车顶。
"今天好累,会从早开到晚。"
"太好了!"他说。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说太好了,等他带她走到那家饭店的三温暖的门口,她才恍然大悟。
"这是优酪乳spa。"
"优酪乳spa?"
"这是印尼爪哇岛流传的一种秘方,皇家贵族在出嫁前40天,每天要用这种秘方敷满全身,这个秘方中有檀香木、姜、碎米粒、茉莉精油等等。他们先帮你全身按摩,然后再敷上秘方,然后再用优酪乳按摩全身。出来之后,你会全身雪白,连续做40天,你就可以出嫁了!"
"那我现在做会不会太早了?"
"你现在做刚刚好。"
她笑了笑。不用别的,这句话就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为了让你更舒服,我帮你请来了汤姆克鲁斯来台湾时的按摩师。"
"亏你想得到。"
"是你给我的灵感,jerrymaguire那张海报,youinspireme!"
三温暖后,他带她到他们第一次约会的那家餐厅,给了她第二个礼物。
"没什么,只是一张生日卡。"
她打开,上面写着:
和我在一起,你不会错过任何事情。
卡片右半页有一根回形针,夹着卡片背面的东西,她把卡片翻过来
两张去米兰的机票和在米兰看图兰朵公主的票。
"6月16号,我们到米兰约会好不好?"
吃完饭,他们坐上计程车。
"我们到你家?"徐凯问。
"当然好!"收到这些礼物,她已经什么都好了。
计程车开上忠孝东路,雨越下越大。时间已经晚了,路上的车不多。到八德路口时,徐凯突然叫计程车停下。
"怎么在这里下?"静惠问。
他没有回答,拉着她下车。他们冲进骑楼,徐凯还是什么都不说。他拿起手机,打了一个电话。
"小张,可以开灯了。"他挂掉电话,转头对静惠笑,"你看
他抬起手,指向忠孝东路和八德路交叉口的高架桥,她的眼睛慢慢跟着他的手移到交叉口的红绿灯,往上移到高架桥,再往上移到高架桥上的路灯,路灯上第一银行的霓虹灯,霓虹灯旁的电影广告牌
电影广告牌上的灯突然打亮
上面的电影广告是
littleirene,
wouldyoumarryme?
littleirene,
happybirthday!
右边是英文字,左边是雷诺阿的littleirene。
灯很亮,照着图上小艾琳的眼睛闪闪发光。
灯很亮,把"wouldyoumarryme?"照出了阴影,好像同一个问题问了两次。
灯很亮,落下的雨一条条好清楚。
雨好大,水珠聚集在小艾琳的脸上。
雨好大,静惠走进雨中,近看那个广告牌。雨从她的鼻下流进嘴巴,她吐出来。她回头看徐凯,他走出来,理一理她湿掉而缠在一起的头发,然后突然把她从地上抱起
"这个广告整晚都会亮着,"徐凯亲着她湿透的肚子,"你让很多10点以后回家的人不再孤独。"
她不知道那晚有多少人看到那个广告,多少人的孤独得到安慰。但她知道,那一晚,她的孤独退役了。那个征战了33年的将军,在徐凯的臂膀旁光荣地卸甲归田。回到家,她很满足地倒在床上睡着。他亲吻她说"生日快乐"时,她累得语无伦次,直说"最近是买美金的好时机,我下礼拜给你提proposal"第二天醒来,她发现脖子上多了一条项链。徐凯还在睡,她没有叫醒他。她打开床前的小灯看,是一个心形的小水晶,里面有蓝色的水,水里面是一粒米。她把灯靠近,蓝色的水闪闪发光。她摇一摇,水滚动米,她这才看到米正反两面都刻了字:正面是"凯",反面是"irene"。
"是在纽约定做的。"
不知何时他醒了,摸着她的头发说。
"你把我们的名字刻在同一粒米上,我们一辈子都要吃同一碗饭了"静惠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新的一年,新的一岁,阿金在恢复中,地球变得更温暖。他们这样很放肆地快乐了好几个礼拜,直到奇怪的电话又出现。
那晚他们看完电影,回到徐凯家已经两点多了。在进徐凯家的楼梯时,他的手机响起。
"喂嘿好啊没有嗯我再打给你好不好?拜"
静惠的心跳了一下。挂掉电话,徐凯什么都没说,她也没问。她不想做一个疑神疑鬼的人。整晚,她躺在床上想。徐凯在旁边安稳地睡着,发出安详的呼声。
第二天一早她就起来,七点不到就穿戴整齐。临走前,她亲吻他,他眼睛都还张不开,嘴歪斜地笑着。
"我先走了。你再睡一会儿!"静惠说。
"今天好累,可以睡到中午。"
"我再打电话给你。"
"要不要我替你叫车?"
"现在早上了,外面很多车。"
她离开他家,走到巷口坐车。在计程车上,她打电话回他家,却在讲话中。她看表,七点十五分。她再试一次,讲话中。到了公司,看了一下总公司传来的报告。八点二十。她再打,仍是讲话中。"是他的电话没放好吧,"她想。八点五十五,交易开始前,她再打一次,通了,她一听到铃声就立刻挂断。
在徐凯家,静惠开始睁大眼睛。她不知道自己要找到什么。徐凯在她身边,她当然不敢大剌剌地去翻他的东西。她只是变得不太专心,她感觉自己有两个使命:一个是在徐凯面前做一个完美的情人,另一个是证明徐凯不是一个完美的情人。"你们这样怎么走得下去?"程玲说,"你根本不相信他。"
程玲带她来到婚后将搬进的新家,里面正在重新装潢,各种建材散置一地。地板全部被撬起,露出灰色的水泥地。木屑在空气中飞,工人的烟屁股放在餐桌上。"我希望证明我是错的,我所有的怀疑都是多余的。"
"我早就跟你说过,当你有任何怀疑的时候,事情就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也许是我多虑,我一向是个多虑的人。"
"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他不见得会说实话。"
"唉,你们就像我这个家,"程玲踢开地上一块木板,"以前很漂亮,现在外面看起来不错,里面却满目疮痍。"
"可是重新装潢后,它会更好的,对不对?"静惠很高兴抓到程玲的破绽,"你花了这么多钱,就是相信现在这些只是暂时的,将来这个家会更漂亮,对不对?"
"你和她还有联络吗?"早晨的餐桌,他看着报,她从果汁中突然抬头问。那是一个星期一的早上,她想,就算吵开了,她还可以逃到公司。用一个礼拜的忙碌来麻痹自己。
"当然没有。你为什么突然这样问?"他的口气很平静。
"我觉得你最近怪怪的。"
"没有啊,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上礼拜四我们回家,半夜两点多,你接了一通电话,那是谁?"
"是小江啊。"
"真的吗?"
他站起来,走到客厅拿起电话,再走回来,"你打电话去问他。"
她看着他,知道一场风暴要来了。他站在她面前,电话仍拿在她鼻子前,她不拿下。
"你从来没有真正要相信我对不对?"
她想要提起那天一大早她打电话回家,他的电话一个多小时都在讲话中的事,但说不出口。
"当然不是,"静惠辩解,"我相信你。只是这些事情,让我觉得不舒服,我把我的感觉告诉你,这有错吗?"
"你不是'告诉我',你根本就是在'审判我'。我们天天在一起,你为什么还会这么想?和你在一起,我电话都不敢接,就是怕你起疑心。过去我三天两头去party,现在人家找我,我理都不理,也是在乎你。但你还是不相信我。我感觉像一个有前科的犯人,只因为做错过一件事,到后来不管再怎么努力,都没有用了。"他的声音很大,在清晨听起来更为刺耳。他背对阳台,挡住早晨的阳光。屋内很阴暗,空气流动得很迟缓。灰尘黏在她的皮肤上,她全身发痒。她从来没有看他这么生气过,脸涨红着,手不停地颤抖。她走到他身后,搭上他肩膀,他用力把她甩开。
她离开。
那两天她一直打电话给他,手机没开,家里和公司都是答录机。她留言,问他好不好。她到他家门口等他,没看他进出。她打电话到公司,找到总机小姐。"他这两天请假。"总机小姐说。
她打开抽屉,找出从电信局调出来的通话记录,拨徐凯曾打过的那个号码。刚好也关机。
是巧合吧,她想。
徐凯失踪后的第四天,她终于用手机找到了他。晚上10点,他身后十分嘈杂。"你好吗?"
"还好啊,你呢?"
"我们见面谈一谈好不好?"
"现在吗?"
她被他犹豫的语气刺伤了,好像他们只是吵架的同学,过去的关系仅只于互抄作业。他们之间没什么大问题,有问题也不需立刻解决。
"别这样,我们谈一谈嘛"静惠恳求。
"好啊不过我现在在外面我们约明天好不好"
"你现在在忙吗?"
"没有啊"
"那为什么不现在谈?"
他不讲话,她听着他身后的嘈杂声音。是西门町?忠孝东路四段?某个舞厅的门口?某个pub的洗手间?
"那你明天什么时候有空?"静惠问。
"下午"
"那我明天下午再打给你好了!"
"静惠"
"嗯?"
"谢谢你打电话来。"
她挂下电话,接下来一个小时,看着像棺木一样静默的电话。她以为徐凯会立刻打给她,但他没有。她想,她和徐凯毕竟是不同世界的人,不在于年龄、学历、工作,或价值观,而在于悲伤时的自处之道。不在一起的时候,比较难过的总是她。徐凯很容易找到分心的方法,她则总是无谓地在原地挣扎。徐凯能够去热闹的地方,她走到哪里都觉得像坟场。
她这样想了四个小时,直到半夜2点。电话没有响,他应该已经睡了吧。她突然很好奇,想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她打他手机,响了十几声后进入语音信箱。十分钟后她再打,仍是相同的反应。
她拿着无线电话,用天线戳自己的额头,她怎么让自己变成这样?过去她自由独立,一瓶矿泉水就可以快乐过一天。现在找不到徐凯,她坐立难安,对所有其他的事物失去兴趣。她是一个专业的美金交易员,白天在持续的压力下做即时的判断。碰到徐凯,她丧失了判断和承受压力的能力。她不想看电视、不想看书、不想打电话给程玲、不想闭上眼睛。
她打电话到他家,响了很久,他接了起来。
"你回家了?"
"对啊"
"你睡了吗?"
"嗯"
"我们见面好不好?"
"明天吧"
"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
"我们不是说好明天见面吗?"
"这样你睡得着吗?"
他不说话。
"那为什么不现在见面?把事情讲清楚,大家都可以睡个好觉。"
他们静默了一会儿,她已筋疲力尽
"我现在过来,我尽最大的努力,要不要见我,你自己决定。"
她快车到徐凯家门口,打电话上去,他接起来,"我下来。"
雨丝飘过白色的路灯,脆弱得像掉落的白发。她注视路灯泛开的白色光环,眼睛模糊开来。
他走出来,脸色很沉重。
"我想给你一个东西,"她装出微笑,把音调提高,从口袋里拿出两张票,"这是bounce的票,明天晚上的,我今天去买的预售票"
"谢谢"他收下,没有特别的表情,"我们去走一走。"
"我们上去谈嘛"
"我想走一走,"徐凯说,"我们去走一走。"
那一刻,她就知道不对了。那一刻,她就该走的。为什么她不走呢?不甘心?不服气?不了解?不认输?
"为什么不让我上去?"
"没有啊,我想透透气"
"上面有人对不对?"
他笑笑,摇摇头,"别这样"
"那我们上去,我的东西还在你家"
"我改天拿给你。"
"我现在就要。"
"何必急于现在呢?"
"你现在给我好不好?"
"好,你等我一下,我上去拿给你。"
"我跟你一起上去。"
"静惠,别这样"
"我没有怎么样啊?我只是想上去拿我自己的东西。"
他看着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送你回家吧"
"不是要上去拿东西?
"太晚了,明天吧"
徐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那些从街灯飘下来的雨丝落在她的脸上,她觉得好痒。可以走了,她告诉自己。她对自己的羞辱已经完成,她的尴尬明亮得像头顶的路灯。
"走吧,我送你回家。"他拨手机叫车。
"不!"她粗鲁地抢下他的手机。
"静惠"
"让我上去。"
"别这样,我们不要这样"
她握着他的手机发抖。
徐凯说:"想想纽约,想想阿金,我们之间有过一些美好的东西,不要让最后变成这样"
他又提到阿金,她生气了,放声大叫,"这句话你应该讲给你自己听!"
"静惠"
她堵在门口,不说话,脸贴在铁门上。徐凯抓着她的手,试着拉开她,她用力抵抗。徐凯感觉她在施力,松开了手,她的手反弹到铁门上,嘣的一声,在深夜,撞击声更为响亮。
"静惠,我们去看bounce吧"
她很固执地摇头,背贴着铁门不动。
他们沉默对峙。徐凯蹲下,看着地上一摊积水,小雨不断地打进去。
她的脑袋一片空白,却突然想起几年前在美国看过的一部纪录片,她常用那部片来激励自己,告诉自己那是她要的爱情。那部片讲的是1996年5月,12队登山者挑战珠穆朗玛峰。其中最大的一队有50人,由经验老到的新西兰登山高手罗伯特霍尔领军。5月8日,他们在攻顶时遇到一场暴风雪,队伍被打散,8人丧生。领队罗伯特霍尔知道自己也没有希望了,用无线电和营地的同伴取得联络,同伴为他接通了远在新西兰的太太珍。他在零下100度的低温、6700米的高峰、史无前例的暴风雪和地球另一端的太太告别。最后,他们一起为珍腹中七个月大的孩子取了名字。然后他就在冰雪中睡去,任凭珍在无线电另一端叫喊,也醒不过来。她想,和罗伯特霍尔比起来,自己好猥琐、好卑贱。
然后他们听到楼上铁门打开的声音,好像从珠穆朗玛峰传来。她醒来,徐凯站起,他们四目交接。
"静惠,我送你回家吧"徐凯走过来,试图牵她的手,她仍紧贴着铁门不放,"静惠,我送你回家吧"
她摇头,杵在门口,背贴着铁门,徐凯靠着门边的墙壁。
细雨打在她的嘴唇。
现在走吧,还来得及,何苦这样伤害自己?
细雨打进她的眼睛。
"静惠"
楼梯间传来高跟鞋的声音
现在走吧,就当作这是一个梦。明早醒来,你什么都不会记得。
"静惠"
现在走吧,徐凯说得对,你们有过一些美好的东西,公园、基隆、小艾琳、心诚则灵,为什么要把它们完全破坏?
楼梯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静惠,来,我送你回家"
走吧,你如果爱他,就给大家都留一点颜面。
她仍站在门口不动。
高跟鞋声走到一楼
静惠移到门旁。
铁门从里面被打开,嘣一声,好像黑夜中有人开枪。
里面走出的女子擦撞过静惠,一直往前走。静惠没有看到她的正面,只看到她浓密的卷发、高挑的身材、雪白的腿、还有那双高跟鞋。徐凯低头站在一旁。
没有人讲话,静惠的屁股沿着铁门慢慢下滑,直到她坐到地上。她的手卡到门缝,让铁门关不起来。裙子坐在地上,立刻就湿了。她的腿张开,内裤露出来,鞋掉在几步之外,脚踩到地上的脏水
"静惠,我们起来"徐凯蹲下来抱住她,"我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