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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东京去了,今天早上才回来。”
“东京?”
“去看一个朋友。我最好的朋友住在东京,我们很久没见,我去看看他。”
“好玩吗?”
“很棒,我过几个礼拜还要去,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这个问题打破了静惠花了整个周末建立起来的武装。
他们约晚一点在电影院见面。静惠先到,等了十分钟徐凯还没来。她拿起电影院的杂志,却看不下几个字。
“小姐,我们在哪见过吗?”
“嘿,你来了。”
“等一等,我们认识吗?”
徐凯又要玩了。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请问有什么事?”
“不好意思,我刚才站在那边,一直在注意你。我觉得你很有趣,想跟你做个朋友。”
“很有趣,什么意思?你觉得我长得很有趣?”
“不不不,我是说你很特别,站在人群中,拿着杂志看,好像旁边的人一点都不会影响你。”
“当然会啰,我现在不是在跟你讲话吗?”
“好吧,既然你已经被我影响了,我可不可以请你看场电影?”
“我根本不认识你,怎么能跟你看电影?”
“我叫徐凯。你叫”
“我在等我男朋友——”
“当然,这么好的女孩怎么会单身。那你们两个我一起请好不好?”
静惠皱起眉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家伙“我打给他,看他到了没,”她拿起手机,拨了自己办公室的号码,当自己的留言出现时,她说:“john,你到了没什么?我等了二十分钟了啊你为什么不早讲好了好了,算了”她生气地按掉手机。
“怎么了?”
“他要加班。”
“笨蛋,如果你是我女朋友,我连班都不上了,别说加班!”
“那可不行,我是要被人养的。”
“没问题,我养你”他拿出两张哈拉猛男秀的电影票。
“我刚才看到它客满了,你怎么买得到票?”
“我中午就来买预售票了。”
“这么有心,你本来要约谁?”
“没有,我有一种预感,今晚会碰到好女生。”
“我是很坏的。”
“看不出来。”
静惠眯起眼睛“我是很坏、很坏的。”
“让我见识一下。”
他们走上电扶梯,好像只是百货公司并排上电梯的客人。
“想不想吃爆米花?”
“不用了,谢谢。”
他还是买了,替她拿着。
“我要去洗手间。”静惠说。
“我等你。”
徐凯拿着爆米花,杵在女厕门口。许多女子进出,给他白眼。
静惠走出来,开门时差点打到他“你杵在这儿干什么?”
“怕你出来看不到我。”
他们就这样伪装着。电影开始,徐凯笑得很大声,静惠也笑,不是为了电影,而是为了这种看电影的方式。那包爆米花,两个人都没怎么动,放在徐凯腿上,被他笑时抖脚抖掉一半。她用眼角看徐凯,徐凯看得很专心。
散场后他们仍然假装着。出戏院后,时间晚了,戏院门口已经没什么人。
“林小姐,我送你回家吧。”
“你怎么知道我姓林?”
“美女都姓林,林青霞、林——”
突然他们听到一名男子骂人的声音。他们转过头,一对情侣在吵架。女生低头坐在人行道的花圃上,个子矮小的男生站在她面前,以激动的音量和命令的语调骂她。女生手脚缩在一起,身体颤抖,怕得头都抬不起来,更别说讲话。她面前的男生却不断大叫:“说话啊!你给我说话啊!”“如果有一天我们吵架,不要那样好不好?”静惠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吵架会是怎么样?”
他们继续走,两人都不出声。
“你当年为什么要走?”徐凯问。
静惠不说话。
“你就那样消失了你知道我花了多少时间找你?找你的家人,你的朋友。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我。我在你家门口站了两天两夜,九十三个人进出,没有你。”
“当年我不懂。”
“不懂什么?”
“我们的关系。和你在一起,我不知道未来在哪里我们是这么不同,不同的年龄、不同的教育、不同的家庭、不同的工作、不同的兴趣、不同的价值观。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
“那你现在为什么回来?”徐凯问“我们还是不同吧,恐怕比当年更不同了。”
“我想你。”
“想是不够的”
“你想我吗?”
徐凯笑场。
“你想我吗?”静惠悲苦地追问。
“好像广告的台词”
“你想我吗?”静惠继续。
徐凯停下,看着静惠,然后抱住她。他抱紧她。那是静惠最深、最紧的一次拥抱。没有人,包括他爸爸,包括黄明正,抱她的时候,能让她感到呼吸困难。没有人,能让她感觉脊椎瞬间破碎,可以不再用力,完全柔软,完全依附。他送她回家,计程车开过忠孝东路。夜里车很少,一路是绿灯,她感到大官般备受礼遇。这一晚太愉快了,令她感到尊贵起来。车经过八德路口,在红灯前停下。
“你看”徐凯说。
静惠抬起头,看着高架桥上巨大的电影广告牌。上面正预告着罗宾威廉斯演的变人。
“我觉得这是台北市最棒的一块广告招牌,在最繁忙的交叉口,俯视着整个城市。我一直叫我们公司媒体部的人去买,听说被电影公司包了下来。每晚下班我都会经过这里,看着招牌变了,就知道一个月又过去了。它好像是一个长辈,不断提醒我,我每天都在变老。”
静惠看着招牌,变人,有趣的名字,认识徐凯后,她变了多少?
“我们如果10点前经过,它的灯还亮着,广告牌会更漂亮。”
“它10点就关灯了?”
“有时候晚回家,经过时灯已经关了,会觉得好孤单。”
她摸摸他的肩。绿灯亮了,车往忠孝东路奔去。
他们回到她家门口。
“我直接坐回家了。”
“喔”静惠有些失望。
“这是给你的。”徐凯从口袋拿出一个小礼物。
“为什么?”
“算是见面礼吧,很高兴你接受我的邀请。可惜你男朋友没来,否则我也可以给他一个。”
计程车开走,静惠双手紧握着礼物。
进了家门,她打开灯,在饭桌上坐下,把菠萝吐司移开,把礼物放在灯光的焦点下。她轻轻拉开丝带,小心地拆开包装纸
是christinedior的“rememberme”香水。
上面一张黄色的自黏纸条:
我没有让航空公司广播找我。
她又回到了原先那种云霄飞车的生活:玩得刺激,有些害怕,想要下来,结束后却想再玩一遍。下午程玲来电话,约她晚上见面。她虽然没有跟徐凯约好,却觉得应该保留时间给他。
“你最近在忙什么?老是找不到人。”
“没有啊”“晚上打电话到你家,你都不在。”
“你怎么不留话?”
“该不会是在谈恋爱吧?”
“哪有?”
“静惠恋爱了,多不容易啊!”下班前,她打电话给徐凯。
“嘿,你打电话给我”
“为什么大惊小怪。”
“你很少打电话给我。”
“怎么会?”
“你很少打电话给我,每次都是我打给你。有时我觉得,好像在打扰你。”
“你千万不要这么想。”
她拿着手机,走到落地窗旁,看着公司楼下的街景,计程车像显微镜下的变形虫,不断黏合又分开。她走回座位,右手玩着一支削到很短的铅笔。她很好奇徐凯现在的手放在哪里,看的是什么风景。
“我今天在网络上买了一本书,关于雷诺阿的画。”
“你喜欢雷诺阿?”
“他是我最喜欢的画家!”
“真的?”
“你为什么这么惊讶?”
“你喜欢看美味的关系,看不出来你也喜欢古典画家。”
“我可迷呢,当初我会去读美工科,就是想变成雷诺阿!”
“可是你今天做广告?”
“好了,我们可不可以暂时不要审判我,我已经够唾弃自己了。”
“你为什么喜欢他?”
“你知道,雷诺阿最会画人了。他画了很多丰满的裸女,我初中时看到,还真的有反应呢!”
“原来是荷尔蒙的关系!”
“当然不是。”
“不过你喜欢那种女生。”
“你公司email的地址是什么?我发一幅他的画给你。”
静惠告诉他email地址“不过你不要发给我丰满的裸女,我会自卑。”
“我不喜欢丰满的裸女,”徐凯辩解“我喜欢我发给你的这一型的收到了没?”
“哪那么快?”
“雷诺阿说:‘为什么艺术不能是漂亮的?特别是当这个世界充满了这么多丑陋的事物!’每次我花钱买好衣服,就这样安慰自己。”
“所以你藉着买衣服,变成了雷诺阿”
“当然不是,我还是在画,我一直想画一幅雷诺阿的画,我希望我可以画得跟他一样好。”
“画好了吗?”
“我画了10年,还没开始。”
“为什么?”
徐凯没有回应,静惠等他。
“我怕。”徐凯说。
“怕什么?”
“一开始画,就得证明自己到底行不行了。”
“你可以的,你应该赶快开始。”
“我不敢画大画,我的画都是很小的。”
“为什么?”
“在小的画中,你可以省略许多细节,隐藏自己的缺点,你草率一点,没有人会发现。你就用你熟练的那几招,也可以让人觉得你画得很好。画越大,你就得越诚实,你会暴露你的缺点,别人也看得一清二楚。画越大,你就得有自信,有魄力,你得越努力,越要突破自己。”
“你有这个才气啊,不试怎么知道不行?”
“我试过一次,是用投影机把我传给你这幅画的幻灯片投射到画布上,再照着描”
“结果呢?”
“感觉在做弊。”
“你不需要这样啊,你可以自己画的。”
“再说吧”
“收到了!”静惠体贴地转变话题“档名叫”
“‘irene’。”徐凯说。
“‘irene’?”
“这幅画叫irenecahenda女ers小姐的肖像,又叫littleirene,‘小艾琳’。”
“一个女生的名字?”
“雷诺阿是个穷画家,唯一的经济来源是替富人画肖像。cahenda女ers是当时法国一个有名的银行家,他雇用雷诺阿为他8岁的女儿画肖像。这幅画是在1880年画的。”
“你先不要说,让我打开来看——”
“等一下!”他严厉制止她“在你打开之前,我要告诉你,这才是我喜欢的女生。”
“一定是波霸!”
“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啦”
静惠对着附件按两下鼠标,文件似乎太大,画面迟迟不出来。她又再按了两下,慢慢的,一幅油画从上到下,缓缓、缓缓,出现
“看到了吗?”
静惠不回答。
“看到了吗?”
静惠没回答,她只是点头。那是一个小女孩的侧面肖像,她有一头红色而蓬松的头发,垂到胸前和腰际。她穿着一套淡蓝色的洋装,头上扎着小蝴蝶结。她坐着,手安静地放在大腿上,脸色有些苍白,大眼睛忧郁地看着前方,心事重重,没有人了解
“她长得跟你很像,对不对?”徐凯说。
“她”
“去年在派对上看到你,我立刻想到这幅画。”
“她”
“我第一眼看到你,有一种找到老朋友的感觉。”
“她”
“我一直想画的就是这幅,”徐凯的深呼吸从电话中传来“我希望有一天,能画出这么棒的画”徐凯低声说,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你可以的。”
“你知道,原画的尺寸是61公分乘以57公分”
“那算大吗?”
“61乘以57”徐凯笑笑“不算大,但我永远也画不出来”
挂了电话,静惠仍然为她和小艾琳的相像而震惊。她拿出化妆盒,打开,看镜中的自己,然后瞄向电脑屏幕上的小艾琳。她8岁,活在1880年,她32岁,活在2000年,他们怎么可能如此相像?她把那张图打印出来,站在打印机前,纸慢慢露出头,白色的反面在上,有图的正面在下。她拉开纸的头,确定印了出来。她看打印机吐出那幅画,像目睹自己的妹妹从母体中诞生。徐凯公司忙,他们约好晚一点见面。静惠晚上自己吃饭,吃完饭后买了一个相片框,桦木的,淡黄色,闻起来还有淡淡的香味。回到家,她把小艾琳的肖像放入框中,然后把相框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她坐在沙发,小艾琳坐在茶几。她感觉家里多了一个人,第一次,这房子有家的感觉。
“我今晚走不开,明天要跟客户开会。我下面的人请假,我得自己下来弄。”
“真难想像你当主管,你就像那种20几岁的父母,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可能照顾别人?”
“等一等,等一等,你骂我幼稚?”
“没有,我赞美你童心未泯。”
“我生气了,你先去睡吧。”
“我来陪你加班好不好?”
静惠自己也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她知道自己想见到徐凯,但她一向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现在不见,待会儿也可以。今天不见,下礼拜也无所谓。这么多年来,她已经把自己训练成一摊水,到哪种形状的容器就变成哪种形状。没有什么坚持,没有什么退一步即无死所的决心。她已经把自己训练成专业与得体的企业人,不管在工作中或工作外。她的每一句话,大至报美金的价格,小到指示计程车司机怎么走到目的地,都经过大脑的迅速思考,再缓慢而稳重地说出。但是“我来陪你加班好不好”像是穿过滤网的米“嘭”一声掉进水池,立刻流进出水孔,再也捡不起来。她笨拙地抢救“如果你真的太忙,那就算了。”
“快过来。”徐凯说。
“真的吗?”
“你可不可以带两盒‘乳果在一起’?”
“什么东西?”
“一种新的饮料,便利商店都有。”
静惠站在711的冰箱前,一格一格地找。她在玻璃门上看到自己的脸,有着难得的兴奋表情。她专心地找,好像是白天专心地看着电脑屏幕上的美金价格。乳果在一起乳果在一起等一等,是“乳果在一起”还是“乳果我们在一起”?她打开厚重的玻璃门,拿出一罐橘黄色的饮料“‘乳果在一起’”她念着“他讲错名字了嘛,明明是‘乳果在一起’,他还说是‘乳果我们在一起’!”
她抹掉饮料上的水珠,手上沾满了幸福。
他在大厦门口等她。她远远看到他和警卫聊天,向他挥手。他立刻张开双臂,跑到人行道来接她。
“你戴眼镜?”
“工作的时候戴,我近视不深。”
“你戴眼镜很有气质呢!”
“你小心别爱上我喔。”
“你买到了!”电梯中他把饮料从袋子中拿出来。
“‘乳果在一起’”
“没错,‘乳果在一起’”
“这是你最喜欢的饮料?”
“喔,不,我们在做一个新饮料的案子,要研究现在市面上各种饮料的包装和广告,公司那几盒不知道被哪个王八蛋喝掉了。”
她顺利地压下失望的表情。这只是他的工作而已,她想得太多了。
她走进公司,徐凯桌上果然放满了各式各样的饮料。
“这就是我的办公室”
徐凯的办公室不大,但与外面以玻璃墙相隔,看起来很宽敞。落地窗外就是大街,18楼的夜景很美。天花板上吊下几架模型飞机,在空调通风口外缓缓摇动。一面墙上钉着世界各个城市的明信片,当然以欧洲的居多。墙角挂着一套干洗过的西装,透明的塑料袋还套着。电脑屏幕上是接龙的游戏,显然他刚才没有专心。静惠走进来,看到他的书架
“天啊,你真是星球大战迷!”
他的书架上是满坑满谷的玩具:咸蛋超人、哥斯拉,还有一整块星球大战区。有的像橡皮一样小,黑武士的玩具则像电脑主机那么高。
“去年星球大战前传上演时,我专程跑到美国去看。”
“不会吧”
“其实也不是专程去看电影,我当然顺便买了一堆玩具。我去之前特别申请了好几张信用卡,回来后全部刷爆。”
她无奈地摇摇头“有时我真觉得,你不是我们这个星球的,你应该属于星球大战那个世界。”
“那你就错了,你知道我们这个星球有多少星球大战迷吗?每年我去参加星球大战高峰会,可以认识几万人!”
“什么是‘星球大战高峰会’?”
“所有星球大战迷聚在一起交换收藏品的聚会,今年会在旧金山,离乔治卢卡斯的农场很近,你想不想去?”
“我对星球大战没兴趣,”静惠四处张望“你弹吉他?”静惠指着靠在墙上的吉他。上面花纹绚丽,好像摇滚乐手会用的那种。
“我只会弹一首歌”
“弹给我听。”
“不行,不适合现在的气氛。”
“弹给我听嘛。”
他坐下,拿起吉他,神情肃穆。他调了调音,然后深呼吸
“等一下,灯要暗一点,气氛才对”
他起身,关灯,坐下,若有所思
然后他用单音弹出“两只老虎”
玩具和吉他并不是徐凯办公室的唯一特色。他的家具都很精致,长形的玻璃桌,黑色的木头外缘。银色的桌灯,灯泡小却亮光十足。笔罐里只有一支铅笔和montblanc的钢笔,连桌上放名片的架子都有gucci的字样。
“这个垃圾筒一定不是公司的”静惠踢着一个黑色铁线“织”成的垃圾筒,上面有精细的图形。
“公司的垃圾筒太丑了,这是我去远企买的。”
静惠知道徐凯重视这些东西,但没想到是到这种程度。
“这些是什么?”静惠指着贴在书架上的十几张照片。
“喔”他笑笑“我以前开车,这是所有被拍超速的照片。”
“哇”她一张张研究“你真是哪里都可以超速现在怎么不开了?”
“出了一次车祸,吓到了,不敢再开车。”
“因为超速吗?”
“只差这么一点点,我们可能就不会认识了来,我带你参观一下”他带她走出房间“这一块都是我们创意部门。我带两组人,sharon和jason坐这边,小林和tracy坐那里。还有一个设计坐那里。”
“这是sharon?”静惠看着桌上一张照片“sharon很漂亮。”
“她文笔很好。”
“所以是才貌双全啰?”
“跟她老板学的。”
静惠走过sharon的座位,咬着下嘴唇。
“你们每天都在忙些什么?”
“好比说这次这个新饮料的案子,客户要推出一个新饮料,我们和业务部门会先去听顾客的简报,他们会告诉我们这个产品的特点或策略,我们回来,再想怎么样用广告来传达。sharon是copywriter,她要想所有文字的东西,jason是artdirector,他处理图像。”
“那你干什么?”
“我其实没什么事,所以才能常逃班找你去玩。”
她喜欢他把自己讲得很不重要。
“不过今天jason请假,我只好自己下海,”他回到办公室,脱下西装外套,卷起深蓝色衬衫的袖子“这是我们客户的饮料,还没有定名字,我们暂时叫‘星期六的下午’——”
静惠笑了出来“这哪是饮料的名字?”
“我觉得这是很好的名字!”他辩护,很少看他这么认真“星期六的下午,懒懒的、慢慢的、困困的、晕晕的,这个饮料也是这样,有一点淡淡的酒味,喝了后让你慢下来,甚至有醉醺醺的感觉。sharon的文案写得还不错,你看:
又是一个疲惫的礼拜,
终于到了星期六下午。
在从来睡不饱的床上,
找到百分之百的幸福。”
“我们在安和路一幢大厦借了一间很大的卧房,拍了一百多张床和床头茶几的照片,”徐凯把桌上一叠彩色打印机印出来的照片推到她面前“我们的想法很简单,这是一个单身贵族的家,她忙了一个礼拜,每天睡不到三小时。星期六到了,她一直睡到下午,她翻来覆去,床被她弄得皱巴巴的。床头桌上有个钟,已经下午3∶20,钟旁边摆着我们的饮料,吸管已经插到罐中。”
“我很喜欢这个概念。”
“我现在得决定用哪一张你觉得这张怎么样?”他熟练地挑出一张。那张照片从地面仰角拍摄,画面上有床、床旁有桌子、桌上有钟和饮料“为什么没有人?”
“你要人?那这张怎么样?”
“有没有不是整个人的,比如说,只露出个腿,其余都包在被子里——”
“我也这么想!”徐凯张大眼睛“我喜欢这一张”
“这张好。”
“这张呢?”
“两个人?”床上露出四只脚,显然是一男一女,桌上的饮料也由一瓶变成两瓶“我不喜欢两个人,太过了。”
“你不觉得两个人在星期六下午一起睡午觉是很浪漫的事?”
“我会想起一夜情。”
“不会吧”
“你不觉得一个人比较能突显出饮料的重要性,她单身,一个人睡觉,唯一陪伴她的只有你们的饮料。如果是两个人,大家的焦点都会在那两个人发生了什么事,反而不会去注意饮料了。”
他们就这样讨论着。她坐到他旁边,他认真地在电脑上排着稿子,身后的街景越来越暗,他们两个人的身影就越来越闪闪发光。他们聊起公司里的事情,业务部门和创意部门搞不拢,sharon和jason之间有心结。徐凯很多时候在处理人的问题,搞得他很烦。妈的,他是要搞革命的,哪有闲情逸致babysit这些小朋友。他不想当主管,如果干不了切格瓦拉,他就只想画,画一幅大的油画,只想当雷诺阿,最好是能穿prada的雷诺阿。徐凯讲这些,有一种孩子气,好像一切能一走了之,毫不负责。静惠顺着他,跟他同仇敌忾,她喜欢听他说自己的烦恼,让他对她发泄。她喜欢参与他的工作,出点子,然后把功劳归给他。她喜欢这一晚,远超过法国餐厅和电影院,远超过玫瑰花或阳明山的夜景。
一个晚上过去,徐凯身后的天空亮起来,静惠往下看,计程车又开始穿梭。他们站在打印机前,看着整晚的成果慢慢印出来:从门口拍的一张床,床下一双倒掉的高跟鞋,床上睡着一个女生,她趴着,整个人捂在被子里,只有小腿露出来。被子上有她上班的衣服,显然是衣服都没挂好就挂了。床头桌子上的电子钟显示3∶20,钟旁边摆着饮料,上面插着吸管。
“好想喝一口呢!”她说。
“如果客户通过,我要请摄影师把床和人拍模糊,焦点在背景的桌上的饮料,那样就更有味道了。”
“客户一定会喜欢的。”
“谢谢你来陪我。”
“我应该谢你,我玩得很开心。”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徐凯问。
“没关系,我自己可以回去。”
“我替你叫车。”
他打电话,车五分钟到。
“你不回去睡一会儿?”静惠问。
“我在桌上趴一下就好了,九点要去跟客户开会。”
“这岂不是要你的命?”
“没错,我中午以前很少是清醒的。”
他送她下楼,走到大楼门口“我下礼拜四要去日本,你要不要一起去?”
“喔,对,你要去看你朋友方便吗?”
“当然方便,你去过日本没有?”
“去过一次,公司出差,什么都没玩到。”
“我带你去玩。”
“真的?”
车子来,他替她开门,她坐进去,把窗子摇下来。
“加油,你一定会拿到这个account的。”
“没问题。”
“‘愿原力与你同在’”
“什么?”
“‘愿原力与你同在’”她说。
“你也喜欢星球大战?”他疲惫的脸上露出新鲜的笑容“你刚才为什么说对星球大战没兴趣?”
她笑一笑,车子开走了。她回头,徐凯一直站在大楼门口。她一直回头看着后面,甚至当徐凯已经消失,也不愿转过来坐好。清晨的车开得飞快,原力与他们同在,他们要一起出国了。
静惠早上到公司,第一件事是看自己的时间表。下星期五公司要开会,星期四走不了。她立刻打电话给徐凯,徐凯说没关系,他可以先去,静惠再来找他。
她打电话给旅行社。
"你想住哪里?"
"哪一家饭店最好?"
"你想住'帝国'吗?"
"我去过'帝国',感觉好老气。"
"'newotani'呢?服务一流,克林顿都住那里。"
"有没有比较年轻、比较新潮的高级饭店?"
"parkhyatt好了,不过价钱比较贵"
"多少钱?"
"一晚六万块日币。"
"帮我订下来,从星期四开始。"
"要不要帮你订顶楼的newyorkgrill,那里一位难求,是东京男人求婚的餐厅!"
她毫不犹豫地订下。下午,徐凯问她订哪家饭店。
"我同事说parkhyatt很好。"她故意装得非常随意。
"呼你真有钱。"
"要不要我星期四晚上也帮你订下来?"
"不用了,我先住我朋友家就好了。"
她微微地失望,却没有表现出来。
"我传了一封信给你,你收到没?"徐凯说,"今天早上你走后我写的。"
"没有啊!"
"你去看看,我刚传。"
她挂掉电话,走到传真机旁。她笑了出来,信是用法文写的。
她没有打回去问,她要自己想办法看懂。中午,她去问学过法文的同事。
"这是什么?"
"别人写给我朋友的东西,我朋友托我问的"静惠说。
"'昨天下雨时你会不会见面',这个不合文法啊"
她打电话给一个大学同学。
"你是不是在学法文?"
大学同学看了之后仍是一头雾水,"我帮你问我们老师好了,他是法国人。"
一小时后。
"我们老师说这封信的文法都不对,他也看不懂。他只能看出几个句子,像是'去年的昨天下雨时在办公室等你说了很多很多话如果不会再见面去吃法国菜'"
晚上她见到徐凯。
"你这么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来?"
"聪明也没用,你写的是法文。"
"我知道你不懂法文,怎么会要你看法文?"
"可是这明明是法文啊!"
"你再慢慢看吧。"
他们去吃饭,天气冷,走在路上,他牵起她的手,她不吭声,假装理所当然。第一次走路牵手呢,和选举揭晓那晚去声援落选者时牵手完全不同的感觉。走着走着,他把两个人的手都放到他的外套口袋中。
"你怎么有这么多零钱?"她摸到他口袋里的东西。
"坏习惯,每次付钱都拿整钞,零钱积了一大堆。我家更多,整整一个鱼缸。"
吃完饭,徐凯拿出整钞,静惠把手伸到他口袋,抓出一大把零钱。她一个一个慢慢挑,他笑了出来,"你真是专业,从最小的单位开始挑起,先解决1块,所有的1块都用完了,再用5块、10块、50块,我服了你。"
"以后,我就专门负责花你的零钱。"
她把剩余的硬币放回他口袋,他伸进口袋抓住她的手。
他们逛街,徐凯走进好几家店看衣服,静惠耐心地跟着。
"你不会觉得很无聊吧?"徐凯问。
"怎么会?"
"你帮我看看这两件衬衫哪一件比较好看好不好?"
"好啊。"
徐凯走进试衣间,"进来啊"
"你要我进去?"
"当然,不然你怎么看?"
她走进试衣间,他拉起帘子。窄小的空间,两个人面对面。徐凯脱掉外套、衬衫,光着上身,抖一抖新衣。她专注地看着他的脖子,不让视线往下移。他拿起新衣,抬起手臂套进去,她不小心看到他的腋毛,立刻低下头看自己的皮包。
"你觉得呢?"
"好合身喔,你真幸运,买衣服都不用改。"
"你摸摸看,这料子好好"
他胸前的扣子打开,她摸着那一块的质料,食指的背面碰到他的皮肤。
"好软喔。"
"颜色呢?"
"你再试试看蓝色的。"
他脱掉,拿起另一件,穿上,扣着扣子。他扣到中间,静惠接手帮他扣上面两个。
"这件呢?"徐凯照着镜子,她站在他身后,看到他们两个人在镜中,"喜欢吗?"他问。
"我比较喜欢这一件。"
"我也是。"
"我们的品味很接近呢。"
"那我以后买衣服都要找你了。"
他拉开帘子,她觉得外面的光好刺眼。试衣间内是一个太早结束的黑夜,她的梦还没有机会蔓延。
静惠的手机响起。她没有接。
"怎么不接?"
"没关系,不重要。"
几分钟后又响了。她接起。
"喂我是什么我认识真的喔谢谢谢谢不好意思好我们过来拿"
她按掉电话,"你有没有掉什么东西?"
"我的皮夹!"
"他们怎么会打给我?"
他们坐计程车回到餐厅,老板把皮夹交给徐凯,静惠抢过来。她打开,翻里面的东西
她从徐凯皮夹里拿出一张林静惠的名片,上面用圆珠笔写着:"紧急联络人"。那变成了她最喜欢的一家餐厅。
在街角,徐凯从失而复得的皮夹中拿出100元,请静惠喝珍珠奶茶,"我就知道紧急的时候你会救我"
她把他的100元放进皮夹,从他口袋中拿出六个5元、一个10元硬币。
"还会替我省钱。"他补充。
她用力吸着最后一口,吸到塑料杯发出噪音,杯子凹进去,她快乐,不在乎没气质。
他们走回仁爱路,刚才逛的店都关了,然而在人行道上却发现了宝!
"看那个!"徐凯快步跑去,那是倒在树下的一块铁牌。
"这是个交通标志"静惠说。
"'禁止通行'!这个酷吧?"
"怎么会掉在这里?"
"可能是被风吹下来的。"
徐凯把它拿起来,"不重嘛!走吧!"他拿起交通标志跑了起来,静惠跟上,"这可以拿吗?"
"管他的,拿了再说。"
他们跑了几分钟,拦下第一辆停下的计程车。
"你疯了"静惠边喘边说。
"快上车,警察来了!"
他们回到他家。他住在公寓的3楼,和办公室一样,简单而精致。他没有太多东西,但是每一样都是顶级的。一台三十多英寸的平面电视,影、音设备一层层地叠在玻璃柜中,玻璃门紧密关着,按一下就轻轻弹开。玻璃柜的两旁是两个大柜子,一边是录影带和dvd,一边是cd。米色的沙发,软得像海绵。玻璃的桌子和茶几,杯子摆上去有清脆的响声。
"这张餐桌是我特别从德国订的。"
她摸着玻璃桌面,"你很喜欢玻璃?"
"我喜欢透明。光打上去很漂亮,你看,"他打开开关,天花板上两条轨道特别装的小灯,慢慢亮起。
"好梦幻"
"看看我的厨房。"
那是比一般厨房大一倍的空间,里面明亮干净,气氛可以比美卧房。和简单的客厅、饭厅相比,厨房显得丰富许多,各式厨具整齐地堆在柜子上,有些静惠根本叫不出名字。
"给你看我的锅,我最得意我的锅了。"
徐凯把一个黑色的煎锅拿下来舞动。
"这是我特别托人从芬兰买来的。纯铝的,散热很平均,锅上有三层杜邦防止沾锅的材料,上面再打一层粗糙的表面。不但不沾锅,而且好洗得不得了。"
"你真讲究这是什么?"
"喔,这个茶壶很特别,水烧开了,茶壶会变成粉红色。"
"怎么可能?"
"你看"
徐凯把水倒进蓝色茶壶中,茶壶两旁是透明的,可以看到里面的水。他打开煤气,水一会儿就滚起来。随着水滚,茶壶果然从底部慢慢开始变成粉红色
"怎么这么快就开了。"
"这是这个壶的另一个优点,水开得比较快。否则站在这儿老半天等它变色,多无聊啊!"
"这又是从哪买的,瑞典吗?"
"这个比较传统,英国。"
静惠指着架上的一排工具。
"这些都是做法国菜的工具,哪一天我做给你吃。"
"你可以在家开餐馆了。"
"我手艺很好的,你饿不饿,我煮点东西。"
"刚才才吃饱。"
"我想喝个汤。"徐凯说。
他开冰箱,拿出蛋和番茄,开水龙头洗番茄、打蛋、点火、烧水。他的动作利落、干净。
"来看看我的卧房。"
他把"禁止通行"的铁板搬到卧房。他开灯,第一眼就是一张kingsize的床。
"你一个人要睡这么大的床吗?"
"你一辈子三分之一的时间都花在床上,"他把"禁止通行"斜靠在床边的墙上,"当然要买一张好床。"
他脱下西装,小心放进衣柜。
"你的衣柜大到可以变成一个房间,"她走近看,"你怎么会有这么多衣服?"
他用手扶过所有的西装外套,"十几年的累积啊"
"怎么有一股怪味?"
"喔"他笑笑,"我以前在这里种大麻。"
"什么?"
"我以前在这里种大麻。"
"哪里?"
"这里,这个衣柜里。"
"你开玩笑,衣柜里怎么种?"
"很简单啊,你只要有种子,有土,最重要的是要有一个特别的灯,24小时开着,当作太阳,你看"他指着衣柜内侧的一个洞,"我以前就把灯钉在这儿。"
她不可思议地摇头。
"那灯不是普通的灯,是托人从纽约带来的,非常耗电,那几个月电费一个月一万多。后来想想,还是直接去买大麻比较便宜。"
"你抽大麻?"
"你要不要试试?"
"不要。"
"我告诉你,大麻只是一种草药,跟你在中药店买到的其他草药没什么两样,它没有尼古丁、不会让你迷幻、不会上瘾。它只会high,high有什么错?"
"那它为什么被禁?"
"这就跟20年代美国禁酒一样,完全没有理由,只是宗教的压抑和政治保守势力控制社会秩序的方法。"
"我还是看你的书好了"她转头,看他的书柜。
"有一天大麻会合法的!"
他床旁边是整面墙的书柜,静惠弯着头看。
他凑到她耳边温柔地讲,"有一天,大麻,会合法的!"
她转移话题,"你是唯一会把美味的关系和追忆逝水年华放在一起的人。"
她看着他,他很有默契地忘记大麻。
"你刚好讲到我最喜欢的两本书。"
"嘿,你还喜欢puffy。"
"我非常、非常喜欢puffy!"
"你多大了?"
"谁说年纪大一点就不能喜欢puffy。我参加他们的演唱会,还看到六十岁的阿妈!"
"你还去参加他们的演唱会?"
徐凯走去客厅,拿了一样东西走回来。
"这是puffy环游美国的录影带,是只送不卖的。当时我为了得到这卷录影带,还填了cd里面一张又臭又长的问卷,寄到索尼音乐参加抽奖。结果真的被我抽到了,我还特别跑到索尼音乐去拿呢!"
"你真伟大。"
她走到书桌旁。
"这就是我的鱼缸了。"
床旁的茶几上,圆球形的鱼缸里堆满零钱。
"这里面还有日币,"静惠抓出几个日币,"你应该分开才对。"
"没关系,过几天我们就去日本用掉。"
他靠上来时她并没有预期。他的手摸上她的肩,她回旋的空间变得很有限。他亲吻她,她退到书桌上,屁股压着桌缘,左手在背后撑着桌子。他闭起眼睛,很温柔地吻了几次。她张开嘴配合,却把舌头往里面缩。他摸到她胸部时,她右手中的日本硬币掉在地上,发出铃铛的响声。他拉下她胸罩的肩带时,她说:"你的汤"
他继续,好像没听到他的话。
"你的汤"
"没关系"他很轻,照理说她不用怕的。可是她心跳得很快,不是兴奋,而是恐惧。他拉开一边胸罩,摸到她的胸部。她看着墙上"禁止通行"的标志,胸部烧了起来。
"你的汤"
他停下来,低下头,喘了一口气,"你等我一下"
徐凯回来时,静惠拿着皮包坐在床上,匆忙中,她的扣子扣错了一格,整件衬衫是歪的。
"我要回去了。"
"为什么?"
"对不起。"静惠说。
"不要对不起。是我的错,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叫车。"
"我帮你叫车。"
他打电话。
"让我送你回家,这样我比较心安。"
"真的不用了。我想一个人。"
他坐到她旁边,用手去调她的扣子。
"请不要"她把他的手推开。
"你的扣子扣歪了,我只是要帮你调正而已。"
她没有说话。他把她的衣服穿好。车在下面按喇叭。
"到家后给我个电话。"
她走了。
回到家,她洗澡。洗完后坐在床上。她拿出白天那张传真,看着看着,看懂了,眼泪掉了下来。
"我传了一封信给你,你收到没?今天早上你走后我写的"
她拿出笔和尺,从纸的左上角到右下角划一直线,沿线被划到的字母是:
babyimissyou
每个字母都各自藏在一个法文单字中。那些法文单字的组合是没有意义的。
徐凯打来几次,她没接。她躺下,闭上眼睛。眼泪积在眼皮内,她感觉自己躺在游泳池底。电话声从池畔传来,隔着水,声音很模糊。她换了一口气,慢慢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