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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长一尺七。
剑身长而锋利,剑面光滑如镜,映着他自己。
巴狼抓起长剑,深吸口气,朝着地上圆木,挥砍出一剑,长剑砍进巨长的楠木里,轻而易举的削下了一大块楠木。
他几乎没感觉到反震的力道。
就是这个!
旁边的工匠们,全都看傻了。
“阿霁!”巴狼回头,抓起一把之前军队带回来的敌国铜剑丢给徒弟。“接好。”
“是。”阿霁接过长剑。
“朝我砍过来。”巴狼抓着新铸好的长剑,看着他说。
“咦?”阿霁呆了一呆。
“用力一点。”他吩咐。
既然大师傅这么说,阿霁当然不敢继续发呆,他抓着剑,朝大师傅砍了过去。
巴狼举剑架挡,只听锵的一声,阿霁手中的剑被弹震了回去。
“太小力了,用力一点!”巴狼兴奋的抓着手中的长剑“再来!”
见刚刚那样砍都没事,阿霁闻言,以双手握住剑柄,举剑再砍一剑!
但这一次,同样被震了回来,他跟跄倒退了两步,还差点跌倒。
“你力气太小了!”阿莱师傅见状,走上前,看着巴狼道:“我来!”
巴狼点头“好。”
见大师傅点头,阿霁忙把手中剑交给阿莱。
阿莱握住了剑,大喝一声,举剑朝巴狼挥砍。
铿!
这一回,阿莱并没有被震开,长年的铸器生活,让两人的臂力极好。
巴狼抓着新剑,东挡西架,边喊道:“再来!再来!再来!”
阿莱握着剑,奋力砍击着,一剑比一剑还要用力,但巴狼将他的攻击,一一全挡了下来。
只听铿铿锵锵的击剑声,在室内回荡着。
“再来!再来!再来”
“再来!再来!再来”
他兴奋的吼着,双眼因为手中的长剑而发亮。
阿莱也毫不客气的用力挥砍攻击他。
剑芒划出一道道的金光,两剑交击时,有时甚至擦出了火花。
但没有一会儿,只见巴狼大喝一声,长剑一个挥砍,竟将阿莱手中的剑,硬生生砍断。
断掉的长剑,如箭矢一般飞了出去,击中了一旁的土墙里,兀自颤动着。
虽然如此,所有的工匠仍能清楚看见,阿莱手中那把断剑,和另一半插在土墙中的断剑剑身上,处处都是凹痕,
两个男人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站在原地。
巴狼看着自己手中的长剑,那把新剑,依然完好如新,经过刚刚那番激烈的交击,完全没有凹陷,剑身依然光滑、锋利。
堡坊里的每个人,都不敢相信的看着巴狼,和他手中的长剑。
这把剑,长而韧、坚而利,剑身既有弹力,剑锋却依然坚硬锋利。
“真让你给做成了!”阿莱看着他说。
“真让我给做成了。”巴狼自信的点头。
男人们争相上前,想要看那把锐利坚韧的新剑。
堡匠们争看着那把剑,大家在他面前挤成一团,有人才轻轻一碰,手指就立时被划了道口子,鲜血直冒。
众人抽了口气。
“这剑,见血封喉啊!”“你是怎么做的?”
“为何剑身能如此坚硬,又不会断裂?”
“大师傅,你如何同时让剑保持这样的韧度?”
看着议论纷纷好奇不已的工匠们,巴狼深吸口气道:“我分两次铸造,第一次只铸长的圆柱铜条,把铜锭的分量加高,锡锭减少,就能做出韧而有弹性的剑心;第二次,在铜条外,浇灌含锡量较高的铜液,便能让外层的菱形剑身坚硬且锋利。”
没料到有人脱口一问,巴狼竟然就这样把铸剑的秘诀说了出来,大伙瞬间全愣住了。
“巴狼,你”阿莱师傅不敢相信的看着他。
他一扯嘴角“我只是要证明自己做得到。”
“你是做到了。”阿莱心悦臣服的说。
“嗯。”巴狼点头,骄傲的举起了手中剑,看着大伙扬声喝道:“这把剑,证明了我们才是全国最好的工匠!”
“没错!我们才是最好的!”工匠们举起拳头扬声齐喊。
“巴狼大师傅是最好的!”阿莱举手称臣,男人们也跟着大喊。
“巴狼大师傅!”
“巴狼大师傅!”
“巴狼大师傅!”
堡匠们齐声喊着,欢呼着他的名。
巴狼听着自己的名字响彻工坊,几乎掀掉了屋顶,只觉得一阵热血沸腾。
这是第一次,他们真心诚意认同了他。
他不只做出了最好的剑,赢得了王的奖赏,也赢得了同伴的认同。
他几乎想马上带着剑冲回家去,告诉阿丝蓝这个好消息,但前线的战事却在前几天突然告急,原本这些个月有若诸神加持、连战皆胜的大王,突然接二连三的开始败退。
前线的战士,正需要这批坚硬锋利的新剑。
所以他忍住了回家的冲动,握紧了剑,扬声道:“只要有了这种剑,我军就能如虎添翼,反败为胜!王上还等着我们送剑过去!从今天开始,我们还得做更多这种新剑,越多越好!”“没错!”工匠们闻言,个个双眼发亮,点头如捣蒜。
巴狼扬起嘴角,注视着他们,开口喊道:“等赢了敌军之后,我们再一起领赏!”
堡匠们再爆出一声欢呼。他微笑举起手,振臂一呼。“开炉!”
日以继夜,炉火映空。
锋利的铜剑,一把又一把的被铸造了出来。
巴狼大师傅铸出新剑的消息传了出来,振奋了城里原本因为前线败战的低迷士气。
人们喝着酒、唱着歌,提早狂欢庆祝着将要到来的胜利,没有人注意到,烽火逐渐靠近了王城。
事实上,连守城的上兵都喝醉了酒,在大街上跳着舞。
在白塔中,看到南城墙上点燃的烽火,阿丝蓝吓了一跳,匆匆赶到,才发现竟是喝醉的守城将士点燃的;那带头的将领满身酒味,喝得醉醺醺的,甚至大言不惭的说,是要召集附近的军队,等新剑一铸好,就要到前线助大王击败敌军。
“疯了,这座城里的人都疯了。”
当姆拉摇着头,不满的指出这点时,阿丝蓝什么也没说,只脑凄笑。
她和姆拉一起走回白塔时,在路上闪避着喝醉的人潮。巴狼成功了,全城的人都为之疯狂,她却无法真心的为他感到高兴,甚至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雨,几乎下了一整年,河水已经涨得太高了。
虽然,天在前几天放晴了,艳阳也已高挂在天上,但高涨的河水仍是漫过了河岸。
今天早上,一位妇人才掉到了水流变得湍急的河水里。
她听到消息,赶到河边时,虽然有人将那妇人救了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这已经是今年第五个溺死的人,但除了死者的亲人,没有太多人在意这件事。
他们不在乎有多少人在那条暴涨的河水中逝去,不在乎河水已经漫到了北城墙的墙角下,不在乎城墙上的烽烟已经燃起。
他们只在乎即将赢得的胜利。
看着那些在街上狂欢的人,阿丝蓝悲伤的想着。
这座城的人的确都疯了。
这念头才刚闪过,身后突然有人大喊。
“大王回来了!大王回来了”
阿丝蓝惊讶的转过身,只看见一队骑兵飞快的奔驰进城门,领头的,便是披着战甲的大王和蝶舞。
喝醉的人们欢呼着,高声喧闹着,但骑兵并未慢下速度接受欢呼。虽然是匆匆一瞬,她仍瞧见那些战士的狼狈,他们每一个都伤痕累累,手脚上都是伤痕,每一张脸上都有着难掩的惊恐。
那些士兵吓坏了。
长长的队伍,零散且紊乱。
“他们输了!”姆拉高喊。
她看出来了,从他们的表情和伤口,但城里街边的人却仍是欢呼喧嚣着。
阿丝蓝不敢相信的看着一旁的众人,不知道这些人为何没看出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要走了!”姆拉扬声,拉着她的手,脸色死白的在她耳边喊着。
姆拉看起来很惊慌,干枯的手指几乎陷到了她的手臂中。
“姆拉,你吓到我了!”阿丝蓝抓住颤抖的她,不安的问:“怎么回事?”
“巫女一定是出事了,王的身上有着闇黑的气息,他一定是逆了天,犯了忌!那些士兵的伤,全带着黑气”
姆拉说到一半,猛地顿住,惨白着脸,指着南方的天空,喊道:“有不好的东西要来了”
阿丝蓝朝南方的天空看去,只见那儿,风起云涌,一朵庞大乌黑的雨云,像巨大的怪兽,吞吃着天地,以铺天盖地之势,迅速朝城里滚滚而来。
一股恶寒滑上背脊,恐怖惊惧在瞬间爬满全身,即使无异能的她,也感觉得出那雨云带着强烈不祥而闇黑的邪气。
虽然曾跟着澪收过几次妖,但她从没见过如此巨大恐怖的邪恶。
就在这时,她看见有位断了手,策马冲进城里的将士,惊恐的高喊:“关门!快关门!”
他的手,看起来像是被某种野兽硬生生咬断的,他只随便拿布条绑住上方止了血,她可以清楚的看见那被狠狠撕咬过、血肉模糊的截断面,但更可怕的,是从他伤口处冒出来的黑气,那湿黏的黑气,浓到连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看到没有?那不是人咬的,是妖魔啊!”姆拉在她身后喊着。
她抽了口气,脸色刷白,回头看着姆拉“澪之前下了法阵,我得回城墙上开启它,那可以保护这里。”
“这座城已经失去了诸神的护佑!”姆拉在喧嚣的人声中,紧张的拔尖了嗓子“开了也没用,挡不住的,我们得离开这里!”
终于,有人发现进城的士兵,个个身受重伤,不是断手就是断脚。
人们恐慌了起来,在街上互相推挤,争先恐后的想要远离城门。
姆拉抓着她,往白塔跑。
“不行!”阿丝蓝停下脚步“我们不能放着不管!”
“来不及了”
姆拉被人群推挤开来,她朝她伸出手,满是皱纹的脸上,尽是悲伤与恐慌。
在那一瞬间,她看着姆拉,然后是那些满身是血的伤兵,还有惊恐不已的人们,跟着再回头看着南方城外,那越靠越近的黑云。
地鸣,随着黑云隆隆而来。
有人开始尖叫起来,被人群推挤开的姆拉,看出她的挣扎,悲痛的奋力朝她大喊。
“阿丝蓝,别回去!别回去啊!救你自己吧”
不行,她没有办法放手不管,巴狼还在工坊铸剑,大家也都还在城里,她得想办法,至少拖延些时间。
“阿丝蓝”
虽然听见了姆拉的呐喊,阿丝蓝抱歉的看着她,还是转过了身,挤过了人群,往南城墙跑去。
她看澪做过,那些礼器是她陪着澪一起送上城墙四角的。
守城的将士换成了刚回来的那批人,酒醉的人也几乎被吓醒了,他们挡住了她,不让她上城墙。
“让开!我是白塔的侍女,让我上去!”
这一小队的将领听到了她的声音,他认得她,忙要手下让她上来。
“阿丝蓝?你为什么来这里?”
黑云更近了,狂风乍起,传来了可怕的尖啸吼叫声。
那声音,像是集合了各种野兽的怒喊,仿佛从无底深渊而来,教人打从心底胆寒,城墙上所有士兵都看着那接近的黑云,惊骇畏惧,却又无法移开视线。
“快!帮我到四周城塔搬那些装酒的龙虎尊罍,我们得挡住那东西!”
“挡?”将领脸色惨白,猛地回神问:“怎怎么挡?”
“打开它,把里面的酒沿着城墙洒一圈!”她奔向城塔,边扬声交代。
知晓事情的严重性,将领马上带着手下,帮着她抬铜尊罍。
必起的城门外,还有来不及进门的士兵和人们,他们哭号着,有些不死心的敲打着城门,有些则四散奔逃。
她没有办法救全部的人,至少要保住一些。
她的胸口紧缩着,不让自己在意那些惊怕的哭喊,专心在手边所做的事。
东西南北四方的城墙上,士兵们抬着酒罍洒酒,其中一些士兵则留在南城墙上,替她抬着尊罍,她以鸟头勺将祭祀用的神酒洒出,她边洒酒,边念着祷文,每到下一个城塔,酒罍一空,她就要士兵帮她搬另一个备好的酒罍。
黑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也跟着越念越快。
颈上的铜铃,随着她的奔跑,声声响着。
来不及了,城墙太长了。
她想。
别去想。
她念着祷文,洒着酒,飞奔在南边的城墙上。
风卷。云残。
黑云更近,掩去了朗朗的晴天,那腥臭的味道教人欲呕,现在他们都看得到了,那团黑云不是云,是各种妖怪组合而成的军队。
地上走的、天上飞的。
兽蹄溅起了地上的泥尘,羽翅振动着空气。
它们看似人,却又不是人;它们看似兽,却又不是兽。
牛角、兽牙、铜铃大眼。
长尾、利爪、血盆大口。
没有见过这种景象,守城的士兵们全吓得屁滚尿流,腿软的坐倒在地。
可恶,还差一点点而已。
见士兵吓得停住了,阿丝蓝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她扔掉鸟头勺,抱起沉重的龙虎铜罍,跑在城墙上,边跑边念,边将酒直接洒在所经之处。
来不及了!
来得及的!
听着颈上叮叮咚咚的铜铃声,她告诉自己,一定要来得及。
她一定得成功,就算不为别人,也要为了他。
东城的士兵完成了、西城的士兵完成了、北城的士兵完成了。
她慌乱的想着,就差南城这边最后一段了。
阿丝蓝拔腿飞奔,嘴里念着长串的祷文,在第一只妖魔要闯进城的那一瞬,她及时赶回了南城墙正中央的城门上头,把所有祭祀用的酒都洒过了一遍。
那伸过来的长爪,几乎要抓伤了她。
她摔跌在地,抓起城门上的玉环,呼喊着诸神的名讳。
刹那间,轰地一声,洒在东西南北四方城墙上的祭酒冒出了白光,直冲上天。
但,那妖魔的长尾在最后的刹那卷住了她,将她硬生生拉出了法阵之外。
她痛得叫出声来,可她知道她成功了。
它们被挡住了。
挡在白光的外面,没有一只进得去。
泪水因疼痛而迸出眼眶,她被布满鳞片的长尾悬在半空,看到城墙上的士兵惊慌失措的脸,他们吓得心惊胆战,但很安全。
他们安全了,巴狼也安全了。
她成功了!
抓住她的妖魔愤怒的看着她,面目狰狞的吼叫着。
在那瞬间,她以为自己会被它撕成碎片,她紧抓着颈上的铜铃,含泪默念祈祷着。
巴狼。
神啊,请祢保护他!
她不求其他了,此时此刻,她只求他能安全的活着。
妖魔张开了血盆大口,腥臭的气息喷到她脸上,她认命的闭上眼。
但下一瞬,那妖魔在她面前化为黑雾,她摔跌回城墙上,黑雾笼罩了她,侵入了她的身体,附在她身上。
阿丝蓝既惊且慌,却没有办法阻挡它,她奋力的抗拒着它的控制,但那完全没有用,她无法控制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走进了白光之中。失去巫女的法阵太弱了,挡不了附在人体里的妖魔,她穿越了过去,然后打倒最近的一个士兵,抓起刀剑,开始砍杀。
不
阿丝蓝哭着呐喊,却无法开口。
其他的妖魔,见状全数跟进,附身在城外的人身上,然后飞越城墙,闯进了城中。
手起。刀落。
不要
阿丝蓝看着自己,俐落的挥舞着刀剑,她可以感觉得到那切肉划骨的震动,一次又一次的从手中的刀上传来。
鲜血成了红雾,随着她的挥砍从人体中喷洒出来,染红了周遭的一切。
她想停止,却无法停止。
她想闭上眼,也没有办法。
她只能看着,眼睁睁的看着,人们哀泣、求饶、死去。
她一次又一次的在心里哭喊着,却连一声都叫不出来。
她认得的,不认得的,每一个,都惨死在她的刀下。
不要啊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可怕的一天。
混乱是在何时开始的,他其实不是很清楚,他忙着铸剑,完全忘了时间,也没有听到坊外的混乱。
正当他专注的浇灌着铜液时,夯实的土墙被人撞出了一个大洞,那男人飞撞进来,掉在滚烫的火炉里,男人在瞬间燃烧起来,惨叫着。
坊里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坏了,他迅速回过身,冲上前去,一把将那男人抓了出来,拿起一旁的毛毡盖到那着火的家伙身上。
那男人身上的火才刚熄掉,外头已经传来了可怕的尖叫。
“救命!”
“救命啊”“不要啊”“怎么回事?!”
巴狼回头,话声未落,跑到门口查看外面状况的工匠们,已经吓得转身喊道:“外面打起来了!”
“敌人来袭吗?”阿莱抓起剑,冲到门边。
“不,是军队!”在门口的阿霁吓得直指着外头“守城的士兵们疯了,他们在杀人啊”似乎是在一瞬间,整个工坊就乱了起来。
巴狼抓起长剑就奔了出去,来到门边,却愣住了。
士兵们疯狂的挥砍着刀剑、枪矛,砍杀戳刺着平民百姓。
屋外处处尸横遍野,人们奔逃着、惨叫着。
军队的人疯了,先冲去的阿莱,手握长剑,和一名小兵打了起来。
新剑长而利,硬又韧,阿莱胜在剑好,他一剑砍掉了那名小兵的脑袋,小兵的头飞了出去,却仍站着挥着手。
下一瞬,一股黑雾从他的断颈处冒了出来,直冲阿莱的脸面。
阿莱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一旁的士兵,拿着长矛就要戳刺跪在地上的阿莱。
“阿莱!”巴狼上前,挥剑替他架挡,边问:“你还好吧?”
怎料,阿莱突地起身,抓着长剑,竟和那士兵一起往他这边砍来。
他没想到阿莱会攻击他,吓了一跳,忙往后仰,才堪堪避过。
“阿莱!你做什么?”
他大喝着,但阿莱只是怒目张牙,持剑大力挥舞着攻击他。
“阿莱!”巴狼左挡右架,被前方两人逼得往后直退。
“该死的,你疯了吗?”
他话才吼完,阿莱就跳了起来,双手举剑,往下砸砍;他跳得极高,那根本不是人所能跳出来的高度。
巴狼不得已,用剑柄打昏了前面攻来的士兵,来不及闪躲上方攻击的他,也只能举剑架挡。
铿!
金铁交击,发出清脆声响。
阿莱跳得很高,下坠的力量比平时要大,巴狼虽以双手握剑,拿长剑挡着,但那巨大的力道,仍压得他的剑往下。
锵
剑与剑因巨力摩擦着,产生了长串火光。
若非剑格挡着,那长剑必会削到他的颈项。
阿莱发髭皆张,眼带血丝,脸上青筋暴起,两个男人,面对面的僵持着。
“大师傅!”站在一旁的里可,看得清楚,高声喊道:“阿莱师傅被妖怪附身了啊!”“你说什么?”巴狼吓了一跳。
里可脸色发白的道:“我老家在南方,我见过这状况,阿莱师傅被妖魔附身了!士兵们都被附身了”
巴狼看着眼前呈现疯狂状态的阿莱,猛地抬脚朝他肚子踹去。
阿莱痛叫一声,往后摔飞出去,突地,一位红衣姑娘从街角转出,眼看就要撞上。
怕她被去势极快的阿莱撞到,巴狼忙出声警告。
“小、心!”
那姑娘回头,却没有闪开,只是抬起手中握着的大刀,几乎是凭着蛮力,活生生就将飞摔而来的阿莱剖成了两半。
那景象,教人不寒而栗。
红衣姑娘全身浴血,手中的铜刀,因为砍杀了太多人,已经钝掉了,她歪头看着倒在地上的阿莱,再瞧瞧自己手中钝掉的铜刀。她想也没想,毫不在意的就将那破刀扔了,然后弯下身来,踩着死去阿莱的手臂,拾起他握在手中的新剑。
阿莱伤口冒出了黑雾,迅即往旁溜得不见踪影。
堡坊外的广场上,一片静默。
现场的人全都看呆了,吓傻了。
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那姑娘的衣并不是红的,她穿着葛麻织成的衣裳,那原本是米黄色的,只是那身衣,现在已被鲜血染成了鲜红。
她的脸上是血、发上是血,身上手上全是鲜红的血。
她站起身时,身上的血还在滴着。
她毫不介意的抹去脸上的血水,用那染血的小手,轻而易举的握着剑,在身前刷刷的挥了两下,然后满意地看着锋利的长剑,微微一笑。
他们认得那姑娘,这里的人,全都认得她。
她每天都来,一天三趟。
来为大师傅,送饭。
巴狼不敢相信的瞪着那女人,怀疑自己看错了。
可那的确是她,她的脸,她的手,她的微笑。
他和她一起长大,娶她为妻,吃她煮的饭,将她拥在怀中,她颈上还戴着他亲手铸造的铜铃,他可能认错其他人,绝不可能错认她。
“阿丝蓝?”
他的声音嗄哑到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
听到他的叫唤,她回过头,像是在这时才注意到他和其他人的存在。
她不满的拧起眉,瞧着他;那表情是他认得的,就像是平常有人打搅到她做菜时,不悦的模样。
“阿丝蓝?”他颤声再叫唤她,热泪不知在何时涌上了眼眶。
“大师傅”里可紧张的看着那全身是血的女人,颤声警告道:“她已经不是阿丝蓝了她被附身了啊”不,不会的、不会的
“不会的!她是白塔的侍女,她不会被附身的!”
巴狼斥责着里可,看着那染血持剑的女子,朝她伸出了手,柔声道:“阿丝蓝,把剑给我。”
她眯起眼,然后微笑,举步朝他走来。
所有的人都吓得后退,只有巴狼还站在原地。
里可惊骇不已,忍不住上前扯着大师傅的手,想拉着他往后跑。“大师傅,你醒醒啊!你看看她身上那些血,她才把阿莱师傅杀死了!那不是阿丝蓝!她已经不是阿丝蓝了啊”“你胡说!”他咆哮着,一把将那小子挥开。
里可摔倒在地,又惊又怕的看着阿丝蓝朝大师傅走来。
巴狼看着来到身前满身是血的小女人,她的眼是血红色的,冰冷而毫无情感。
他心痛不已,滚烫的热泪,在不觉中滑落脸庞,他痛苦的凝望着她,颤声开口,轻问:“告诉我,你没有被附身,对不对?你还认得我的,对不对?”
她微笑,抬手。
日,当空。
剑芒,轻闪。
扁洁的剑身,映着她的微笑,映着他的悲痛。
“阿丝蓝”
他看着她,大喊着她的名字,但她只是露出纯真而狰狞的微笑,举起的长剑,却还是挥了下来。
巴狼只能举剑架挡。
她旋身,回转,舞着剑,身手俐落的朝他劈砍着,一次又一次。
“阿丝蓝,是我啊!”他流着泪,挡住她砍来的一剑,朝她吼着。
“你醒一醒”
他抓住她握剑的右手,她却举起左拳,狠狠的揍了他一拳。
“我是巴狼啊!”他抓着她喊着,但她只是怒瞪着他,再挥来一拳,同时以极大的力道,挣脱了他左手的钳制。
长剑再度划出一道又一道的剑芒。
两剑次次在空中交击着。
他只能惊惧悲痛的举剑架挡着,挡了又挡,挡了再挡,嘶哑的喊着。
“阿丝蓝!求求你”她的长发在空中飞散,颈上的铜铃在每一次挥砍长剑时,都叮咚作响。
她挥砍长剑的速度越来越快,力道越来越重,打得巴狼节节败退,几无招架之力,甚至得在地上翻滚才能狼狈的躲开她凶猛的攻击。
一旁的阿霁扶着被挥倒在地的里可,跪在地上哭喊着:“大师傅!她不是师母了,你得回手杀了她啊!不然她会杀了你的!会杀了你的”
杀了她?
不,他办不到!
她是他结发的妻!
是他这一生最爱的人啊!
可她的攻击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凶狠。
她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他晓得。
她在之前根本没学过武,他也知道。
她已经不是阿丝蓝了,他应该要杀了她,但他做不到,所以他只能尽力架挡闪避着,一次又一次的喊着她的名字,试图唤回她。
长剑划伤了他的手臂、他的脸颊,她挥出的每一剑,都欲置他于死地。
下一瞬,他被她一脚踢中胸口,仰躺摔跌在地。
原本紧握在手中的剑,飞了出去。
她在他爬起来之前,跳坐到他身上,左手猛地钳抓住他的脖子,将他砰然压回地面,右手举起长剑就往他脸面而来
他从未想过,他会死在她手上。
远处,里可和阿霁在哭喊着。
在那电光石火间,她的轻言笑语,她的温柔婉约,全浮现心头。
长剑,直落而下。
她力气太大,剑太快,他来不及闪,也无法闪,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刺下那一剑,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
但,当剑快速落下的那一瞬间,却突地往右偏了。
长剑划破了他的脸庞,鲜红的血渗出。
她不应该会失手的,他被她钳制着颈项,被她压坐在胸膛,他已无处可逃。
但她失手了,那么近,剑却偏了,只将他的左脸划出了一道血痕。
长剑深深的插入泥土中,露在土外的剑,只剩下一半,显出她剌出那一剑时,用的力气有多大。
她仍紧握着剑,他惊讶的看着她,却感觉到她在颤抖。
坐在他胸膛上的阿丝蓝,对着他发出愤怒的吼叫,但剑仍插在土中,她紧握剑的手,抖个不停。
她颈上的铜铃,因为她剧烈的颤抖而轻响着。
那双紧盯着他,冰冷而血红的眼,流出了泪。
鲜红的泪。
她闭上眼,握剑的手仍在抖。
她体内的妖魔想杀他,但她不想,他可以感觉得到她还在。
“阿丝蓝”
巴狼怀抱着希望,抬起手抚着她的脸,哑声轻唤着她的名。
她又张开嘴,发出另一声痛苦而愤怒的嚎叫,那叫声,像是从她的胸臆中嘶吼出来的。
痛苦、嗄哑、凄厉
泪水滑落他的眼角,他伸出双手捧着她的脸,呼唤着她。
“阿丝蓝!”
热烫血红的泪滑过她的脸颊,流过他的双手。
“啊”她仰天,长嚎着。
他为她的挣扎感到心痛不已,朝她喊着。
“回来!回我身边来”
风起。云涌。
刹那间,不知哪来的雨云,遮住了日光。
她松开了钳住他颈项的左手,以双手拔起了插入土中的长剑。
长剑停在半空,却仍对准着他。
她喘着气,低下头来,看着他,血泪潸然。
“我爱你。”他泪流满面的说。
在那一瞬间,她像是认出了他。
他可以从她的眼中看见,那熟悉的温暖与爱意。
她痛苦的喘了口气、再一口,全身颤抖着,跟着她突然出其不意的奋力曲起手肘,格开了他捧着她脸颊的双手,长剑一转,剑尖从朝向他,变成往上指着天,然后她握着长剑,往左下方一拉,让那光滑如镜的剑锋,划过了她优美的颈项。
那短短一刹,有如恐怖的永恒。
他瞪大了眼,不敢相信她会如此做,想要阻止,却已是来不及。
他看着,他抬手,他叫喊,却不够快。
没有她快。
锋利的长剑,划过铜铃,冒出火花。
虽然有铜铃挡住一些,但那把剑,那把他亲手铸造出来的利剑,划断了材质较软的铜铃,划破了她雪白的肌肤。
她的血,喷溅到了他脸上。
断掉的铜钤,叮叮咚咚的掉了下来,落在地上。
腥臭的黑雾,从她颈项上的剑痕中,随着鲜血一起冒出来,它幻化成原形,朝着他俩发出不爽的鬼嚎。
“阿丝蓝”
巴狼没有理会它,阿丝蓝倒了下来,他跪坐起身,将她抱在怀中,大手紧紧握住了阿丝蓝血如泉涌的颈项。
那把剑终于脱离了她的手,掉在地上。
阿丝蓝软瘫在他怀中,却看见那东西试图朝巴狼冲来时,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她白着脸,硬撑起来,张嘴念咒,以她自身的血,在空中写下了澪曾教她的咒文。
文字一闪,化为金光,直击妖兽。
它痛叫出声,愤恨不已的咆哮着。
忽地,远处传来一记号角长音。
它倏然一惊,回头看着西南城角,跟着又不甘的怒瞪了他和她一眼,这才不爽的飞上天,往西南而去。
见那妖魔走了,阿丝蓝这才松了口气,再次软倒下来。
巴狼紧拥着她,大手压在她颈上的伤口,惊慌的喊着:“阿丝蓝”
“对不起我”她抬起手,抚着他脸上的血痕,哑声开口“我不想伤你的”
“我知道”他紧紧的压着,泪流满面的哽咽道:“我知道。”
“我我很抱歉”她喘着气,红色的血泪依然在流,每说一个字,她颈子上那几寸长的伤口就冒出更多的血水。
他拥着怀中那娇小瘦弱的妻子,心痛得不能自已,热泪不断滑落,滴在她脸上。
“别别哭”
她抖颤着手,抚去他脸上的泪“我很抱歉只有我不够”
她的嘴角咯出了血,无奈又悲伤的看着自己虽费力抹去,他眼眶里却又再次滑下的热泪,她的手已无力,再举不起来,她难过的哽咽,轻咳着血,靠在他肩上,几近叹息的颤声道。
“如果如果我的爱就已足够令你心满意足再不介意其他就好了”
她的血流了他满手,染红了他的衣,他用尽全力的压着,它们还是不断的流出来。
他肝胆欲裂,拥着她,哑声恳求着“阿丝蓝求求你”她喘了口气,心痛的看着他,试图对他微笑,却没有办法,只能费力的喘着气。
“我爱你”她颤声说着:“真的”
黑暗在眼前蔓延,掩去了他的面容,她意识开始涣散起来,她费力挣扎着,试图睁开眼,却只觉得冷。
“巴狼巴狼你在哪里?”她看不见他了,身体也逐渐没了感觉,一时间惊慌了起来。
“我在这里,在这里。”他紧抓着她试图抬起的手,将她的小手压在脸上,把她更加紧拥在怀,哭着道:“我在这里”
“你你送我的我的铜铃呢?”她粉唇微颤。
闻言,他赶紧伸手将落在地上的铜铃,捡回来给她。
“在这里,铜铃在这里。”
她想握着铜铃,却握不住,只有泪不断落下。
他把铜铃放在她手中,大手握住她冰冷的小手,协助她握紧了铜铃,哑声祈求“阿丝蓝别离开我”
“对不起不不能”她蜷在他怀里,连发抖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泪流满面的,合上了已无焦距的眼。
泪水,滚落双颊。
她轻轻叹息,声若游丝的吐出了心中最深的遗憾。
“不能陪你到老了”
她的脉搏停了。
巴狼惊慌不已。
她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阿丝蓝”
他紧抱着她,不敢相信她已经离开。
“阿丝蓝,你回答我啊”他颤抖的把脸贴到她脸上,却感觉不到她的鼻息。
“阿丝蓝”
他哽咽的喊着她的名,但她不再喘息、呼吸,也没有任何反应。
她瘫在他怀中,一动也不动的。
她的身体,失去了温度。
“阿丝蓝”
滂沱的大雨,在这时落了下来。
巴狼紧抱着她,跪在地上,仰天哭号出声。
大雨。倾盆。
杀伐声不知在何时止息了。
但那突来的沉寂,反而更教人害怕不安。
堡坊的人,在刚刚那阵混乱中,躲的躲,逃的逃,剩不到多少。
没有人知道刚刚那阵杀戮是怎么回事,工匠们全都为了眼前的一切,感到震慑,巴狼和阿丝蓝之间发生的事,教人为之动容。
便场上,到处都是血水。
血,流成河。
巴狼抱着阿丝蓝,哀恸不已,哭到声音嘶哑。
他怀抱着她,轻轻的,小心翼翼的抱着,像抱着最珍贵的宝物。
大雨,洗去了她脸上和身上的血水。
他一次又一次的轻抚着她秀丽而苍白的面容,不懂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她好瘦。
怀中的她,轻如鸿毛一般。
他不知道,她是从何时,变得如此轻,这么瘦。
他竟记不起来,她是何时变得这么清瘦。
一个月前?两个月前?半年前?
究竟是什么时候?
他从何时竟忘了看顾她?
从现在开始,你的血,就是我的血。我阿丝蓝在此,以诸神之名,经天地为证,愿与巴狼,结为夫妻。无论生老病死,不离不弃,地久天长,永不分离。
她的誓言,犹在耳畔。
她在庙堂里,仰望着他时,那害羞的模样,他依然深深记得。
我很抱歉只有我不够
如果如果我的爱就已足够令你心满意足再不介意其他就好了
他不自觉抱着她摇晃着,痛哭失声。
被啊,有她就够了啊,他怎么会如此愚蠢。
心欲裂,如火烧。
他将脸贴在她脸上,怀里的她已经失去了温暖,逐渐变得越来越冰冷。
他只是想要得到认同而已,他只是想要拥有归属感而已,他只是想要拥有同伴而已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茫然的看着前方地上,他新铸好,在雨中依然闪闪发亮的锋利新剑。
因为她总说他是爱吃鬼,当初为了标示剑是他所铸,他还特别在剑首上,铸了饕餮纹,但现在那怪兽裂张的嘴,却像是在嘲笑他一般。
那是杀人的武器啊她不安的声音,轻轻的在耳边回响着。
他一直以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一直以为他做的是对的,他知道她不认同,但人生在世,总有些事情必须去做,所以他选了,选择去铸造刀剑。
她妥协了,陪着他,从此没再提过。
那是杀人的武器啊剑芒一闪、再闪、又闪,她的眼里,流着血泪。
对不起我我不想伤你的
她哭着说。
啊她仰天凄厉挣扎的呐喊,仿佛还隆隆在耳边响着。
她温柔悲伤的看着他,格开他的手,狠心刎颈的那一瞬,似乎还在眼前。
心头颤动抽痛着,他用力的喘着气,全身僵硬的忍着那刮肉的疼。
他一直以为她会和他一起白头到老
看着那把金光闪闪、锋利不已的铜剑,巴狼紧抱着怀里的女人,悔恨不已。
那是杀人的武器啊她说过的。
他没有听进心里。
他真的以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直到现在。
直到看见她拿着剑,直到她倒在他的面前,直到她为了弃剑,为了救他,赔上了自己的生命,他才晓得他究竟做了什么。
他,就像是剑首上那贪心的饕餮,已经拥有许多,却还想要更多
她说得没错,那是杀人的工具,可直到她死在他亲手铸造出来的长剑下,他才真正晓得。
他哀痛欲绝的抱着她起身,在大雨中,走进工坊。
没有人敢挡他,所有的工匠都站到了旁边,阿霁和里可也退到了一旁。
巴狼将她放到他的火炉旁,拨开她脸上湿透的长发,抹去她脸上的雨水,然后解下自己身上的衣带,替她把脖子上的伤口,轻轻的绑了起来。
她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般。
他抚着她的脸,俯身亲吻她。
她的唇冰冷不已,他的泪,再次滴落她苍白的脸颊。
看起来,像是她也跟着哭了。
胸口再次紧扯着,因她而疼,因她而痛。
他深吸口气,起身,走回屋外大雨中。
全部的人,再次让开了。
他捡拾起地上那两把新铸的剑,走回工坊中。
“大师傅”阿霁忐忑的叫唤他。
他没有理会小学徒,只是抱着那两把新剑,走回工坊中。
“大师傅,你想做什么?”
他继续往前走,工匠们惶惶不安的瞧着他走回来,当他们看见他把那两把剑丢进火炉里时,终于惊叫了出来。
“大师傅,你做什么?你疯了吗?!”
他转回身,走到那批堆放在一旁土墩上,全新铸好,尚未打磨的长剑前,一把将它们抱了起来,统统扔进了炉子里。
“大师傅!那些是要交给王上的新剑啊!大师傅”
他们惊慌不已,想上前阻止他,却又不敢。
“你们觉得这些是什么?奖赏?沃地?爵位?在这之前,我也以为是。”
他继续走到土墩旁,抱起另一堆新剑,回到火炉边,将它们再扔进去。“我错了,这些只是杀人的武器。”
“可是”有人不甘心的扬声。
“可是什么?!”
他爆出一声低咆,猛地回身看着他们,指着躺在地上的阿丝蓝,痛苦的嗄哑出声“你们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吗?她被附身后,是拿着我们铸好的刀,一路杀过来的!她亲手杀掉了她认识的每一个人!想停下来,却无法阻止!你们想过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吗?你们想过她有多痛苦吗?你们知道她为什么要刎颈自杀吗?”
所有还留下来的工匠,心头蓦然一寒。
阿丝蓝还躺在那儿,冰冷、僵硬,失去了气息,却像一堵高大的墙,阻止他们靠近。
泪水,滑下巴狼粗犷悲痛的脸庞。
“这些全是杀人的武器!”他愤怒的说:“阿丝蓝说过的,我却没听进去!”
他的一字一句,回荡在王坊内,震撼着人心。
“为了救我,她死了。”他环视着那些人,流着泪,哑声道:“我的妻子,死在我亲手铸造出来的刀剑下”
他深吸了口气,一个一个的看着面前的每一张面孔“她所杀的每一个人,都是我的罪过。如果我还让这些刀剑留下,才真的是疯了。”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再敢说些什么。
他转回身,走到火炉旁的风箱,握住握把,大力鼓着风,将炉里的火燃得更旺。
火,舞动、跳跃着,燃烧着一切。
可当剑才要开始发红时,忽地,一阵地鸣由远而近。
大伙心头一惊,脸色瞬间煞白,刚刚也有这阵地鸣。
大地在震动。
隆隆的地鸣,突然再次响起,一阵又一阵,一波又一波,轰隆轰隆的作响。
所有东西开始剧烈摇晃着。
堡匠们全都害怕的奔到了门外。
“大师傅、大师傅,快走啊!堡坊要坍了”
阿霁对着他大叫,巴狼没有理他,只是继续鼓动着风。
就算屋子坍了,他也要毁了它们,他绝不让这些东西流传下去,一把也不能。
剑的成分多少,是他亲自调配的,这里的每一把剑,只有他知道怎么做,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其他人铜钖成分的比例,和如何让它们更加坚硬的配方,只要他毁了这里的剑,就再不会有人知道该如何制造它们。
这是他的罪过,他必须亲手结束它们!
“大师傅”
他没有回头,他继续鼓着风。
堡坊的大门,禁不起那巨大的震动摇撼,轰然一声,整个塌了下来,将他封在里面。
“大师傅”
阿霁在门外哭喊着。
堡坊的屋顶坍了些在他身上,他也没有停下。
不知是幸或不聿,那稳稳立在屋子正中央的大梁,虽然歪了些,却没有完全倒塌,替他留了些许空间,残破的墙面,仍有风透进。
有风,就够了。
他继续一次又一次的鼓着风,将火燃得更旺。
坊里的温度,越来越高了。
通红的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庞,他汗流浃背的大力推动着风箱。
外头似乎还有人在呼喊,还有人在哭号,他没有理会,只是更加用力的鼓着风,直到亲眼看见那些长剑,全在熊熊烈焰中,逐渐融化。
地鸣,不知道在何时停了。
当所有新制的刀剑全部融化,他才推开木头、挖开土墙,从倒塌的工坊里,抱着阿丝蓝走出来。
雨,停了。
天,黑了。
他不是很清楚过了多久,失去了她,时间对他来说,已没了意义。
堡坊外,寂静异常。
一轮明月,又圆又白,如玉盘一般,高挂在天上。
他抱着她,一路越过残破的城区,走回家。
起初,他以为只是天黑的关系,所以街上才没人,但空气里有着血腥和烧焦的气味。
苞着,他就看到点点的残火,在黑夜中散发着光亮。
然后,尸体出现了,一具、两具数十具
很快的,他就不再算那些死去的人数。
城里,到处尸横遍野。
死去的人,成千上万。
还活着的,都逃走了。
在他被活埋的那短短光阴内,这地方,已经变成了一座杳无人烟的死城。
西南的城墙,被突如其来的大水冲垮了,大水从西南而来,突兀的横过王城,在中间却又拐了弯,由东南而去,将王城分成两半。
染着血色的隆隆大水,流过城区,冲垮了城墙,冲垮了白塔,也冲垮了途中所经过的一切。
北城高大的宫殿,被焚毁了,有一半都倒塌淹没在水中。
看着那条突然出现的河,和雄据在月光下的残破城墙,他怀疑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但很显然,他在被活埋的期间,意外躲过了一场杀戮。
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忽地。
月光下,传来愉快如银铃般的笑声。
在这死寂的城中,那笑,显得万分突兀。
他心下倏然一惊,转头看去,只见西城那边高大得有如断崖的残破城垣上,跪着一名女子。
是蝶舞。
但,在笑着的,不是她,是那个突然飘浮起来,在月夜下笑得异常妖艳颠狂的女孩。
是澪。
虽然她背对着他,他依然认出了她:他看着她长大,她亲自为他和阿丝蓝主持成亲的仪式,她应该失踪了,他记得阿丝蓝曾为她着急过,但她,却出现在这里。
澪笑着,轻快的笑着,乌黑的发丝在空中飞扬着。
“蝶舞、蝶舞、亲爱的蝶舞啊”她吟唱般的看着那跪在地上,和她一同长大的女子,笑着轻声说了些什么。
蝶舞脸色煞白,泣不成声的仰望着她。
澪的笑声变得凄厉而狠绝,她扬起了头,瞪着跪着的蝶舞,恨声道
“我诅咒你,我要你陪着我一同看尽人世!我诅咒他,我要他在地狱试凄,即使转世,也要他生生世世都死在你的刀下!我要他每次都遭你背叛,我要他清楚尝到背叛的滋味!我要这一个夜晚一再一再的重复上演,直到山穷水尽为止!”
“什么”蝶舞双唇微颤,脸上血色尽失。
“你知道吗?蝶舞。”她掩嘴轻笑“今晚是满月呢,呵呵呵呵”她挥舞的衣袖在月下笑着、旋转着、吟唱着“满月啊、满月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看着那疯狂的巫女,看着那跪倒在地的王后。
他几乎可以感觉到阿丝蓝也在为眼前所上演的一切而哭泣。
巴狼心痛的遮住了阿丝蓝早已合上的眼,抱着她,转身离去。
已经够了。
真的。
城里的火,时大时小,连烧了好几天,几乎吞噬了一切。
他将她埋在两人一手打造的家中后院,亲手替阿丝蓝造了一座坟,在坟前种上了她最喜欢的杜鹃花。
城里还活着的人,都逃光了,没有人敢回到这座被诅咒的鬼城,他们抛弃了这地方,他却仍选择住在这里。
他要陪着她,地久天长,他承诺过的,他曾经忘记,这次绝不会再忘了。
他捡拾着城里可用的东西,到上坊里搬来工具和材料,在后院另外造了一个火炉。
几天后,他在毁坏无人的街上,看到蝶舞。
她像得了失心疯一般,赤着脚,在街上游荡着。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他必须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看着他,茫茫的,喃喃的,自言自语似的,将所有的经过,全说了出来。
报齐的愚蠢、她的盲目、澪的愤怒、云梦的无辜
这是一场可怕的悲剧。
或许他应该要恨她,她是造成一切的祸首之一,但他却没有办法,她已经得到了她的报应。
不忍心看她如此无助,巴狼将她带回家照顾。
蝶舞没有反抗,只是乖乖跟着他。
她一直没有开过口,每天只是呆呆的坐着,看着他工作,直到有一天,他搬来陶泥,日以继夜的雕刻着那一切。
当她认出他所刻画的东西,她才有了反应。
“你在做什么?”她问。
“阿丝蓝在哭。”他说。
她瞪着他。
“阿丝蓝死了。”她提醒他。
“我知道。”他嗄声开口,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点了。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泪水滑落脸颊,然后开始帮他。
他们是两个疯子,他想。
两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继续雕着陶泥,把一切都刻了下来。
一天又一天过去,他日日夜夜都在阿丝蓝的坟前,雕刻着那巨大的陶画。
他把事情的经过,全都亲手刻了上去,记录着所有发生过的一切。
必于这个王朝、大王、王后、公主、女巫,还有那场战争,和那个可怕的诅咒
他废寝忘食的刻着,将陶画翻成陶范,再到工坊里搬来铜锡,把它们融成液体,浇灌进陶范里。
那是很困难的工作,因为那幅画十分庞大,他只有一个人,所以必须要分开铸造,再将它们合铸起来。
但他的技术很好,该死的好。
日升。月落。
月落。日升。
风吹着,雨下着。
他的血和泪和在陶泥之中,滴在铜液里。
巴狼不知道他花了多久的时间,他没有特别去注意,他把所有的心力,都花在铸造这幅画上。
“你得吃点东西。”蝶舞说。
他吃了,因为那样才有体力把事情做完。
“你必须睡觉。”蝶舞说。
他睡了,却总是流着泪醒来。
没有阿丝蓝的现实,太过孤寂。
有时候,他从梦中醒来,会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起床后,便会疯狂的在荒废的鬼城里,四处寻找她。
在白塔的晒场,在倒塌的城墙,在漫流的河岸,在工坊的大树下
巴狼、巴狼
他可以看见她笑着朝他挥手的身影,听见她开心叫唤他的声音,但阿丝蓝从来没有真正出现过。
然后,蝶舞会找到他。
他会清醒过来,痛苦的回到清冷的家中,继续铸造那幅铜画。
或许,到了最后,他是真的疯了。
但没有了阿丝蓝的世界,是怎样都没差了。
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将铜画铸完,修饰,磨光,擦亮。
铸好铜画的那天,又下雨了。
铜画很大很大,上面有着一切,但他只在一旁小小、小小的角落,刻着她和自己的身影。
他在炉前铸着铜,她在他身后煮着饭,看着他。
雨水落在她的脸上,好像她又哭了。
他急切的用衣袖,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别哭了、别哭了”
他轻抚着她秀丽的脸庞,仿佛又听见她温柔的声音。
巴狼,衣服要多穿一件,别冷着了
巴狼,这汤我熬了十个时辰呢,你尝尝
巴痕,明儿个走师傅生辰,你别忘了
巴狼,这手套送你,工作时戴着,就不会再烫着手
巴狼,等等,这鱼还烫着呢讨厌,你这贪吃鬼
巴狼巴狼
我爱你
热泪,一滴、一滴的滚落,他再次恸哭了起来。
我很抱歉只有我不够
她的无奈、她的哀伤淡淡回荡着。
如果如果我的爱就已足够令你心满意足再不介意其他就好了
“对不起”
他悔不当初的道着歉,满是伤的大手,颤抖的抚过她的脸,一次又一次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却怎样也擦不尽。
“阿丝蓝”
对不起不能陪你到老了
心,痛欲裂。
他跪趴在画的最角落,哽咽沙哑的唤着她的名。
“阿丝蓝”
他泣不成声的哭着,抚着他此生最珍爱的女子。
“阿丝蓝”
风轻轻、轻轻的吹着,带走了他的呼唤。
他的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再分不清。
当蝶舞发现那在短短时日内,一夜白发的男人时,巴狼已经跪在那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死前,他的手,依然搁在阿丝蓝的脸上,替她挡雨。
粉色的杜鹃,被雨打残,落了下来,随着汇聚成小溪流的水,流到了他身边,残破的花瓣,依恋的偎在他的裤脚,却无法对抗越下越大的雨水。
终于,那一抹粉,还是被水流带走了。
大雨,淅沥淅沥的下着。
一直下着
上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