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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朝,至正二十二年。
秋风起,晴空一碧如洗,几朵白云晃悠悠地垂挂在天边尽头。
一个清秀姑娘坐在山头边上,垂首专注于手上的编织。
只见她灵巧的指头拿着两条青绿色的细长蔺草,捏啊拗地,转来折去,很快就编出了一只小巧可爱的绿色蚱蜢。
清风流动,几片黄叶再也攀不住枝头,飘飘荡荡地掉到她的脚边。
她拾起头,望向蓝天,突然一双大手掌从后面伸了过来,蒙住她的视线。
“猜猜我是谁?”
“哎呀!三儿,别闹了。”她笑着拿开那两条健壮的手臂。
“嘻!”田三儿双手一滑,顺势抱住她纤细的腰枝,坐到她的身边。
“讨厌!”花小芋顿时胀红了脸,推他推不动,干脆不去理他,又低下头去编弄她手中的蚱蜢。
田三儿抱着她,将下巴靠在她的肩头,瞠大眼睛瞧着她的动作,大大的黑眼珠千转,瞄到了摆在她身边的小竹篮。
“你那荷叶包了什么东西?做来给我吃的吗?”
“你就是馋嘴!”她将蚱蜢的尾巴收了边,直接往后一递,堵上他的嘴巴,笑道:“来,给你吃虫子!”
他趁机亲了亲她那嫩葱也似的指头,一脸陶醉迷蒙的模样“好吃!我的小芋最好吃了。”
“我才不给吃,你爱吃芋头糕,自己去篮子拿。”
她羞得挣开他的怀抱,起身就跑,他当然不放过她,也开心地追向前去。
奥!奥!奥!数声鸿雁鸣叫打断了一对小儿女的追逐,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一齐抬头仰望天空。
一群野雁排成人字型,斜迎着西风,飞翔在高高的青天上。
“看我的!”田三儿一转身,迅速地拿起竹篓里的弓箭,俐落地摆好架势,挽弓搭箭,眼睛一瞇,马上找到了一头最肥美的野雁。
啪!咻!杯弦将长箭弹射而出,划过小山头上的晴空,直直穿进了雁群里。
无声无息,一只大雁中箭掉落,其他野雁浑然不知,继续向南方飞去。
“今天加菜了!”田三儿兴高彩烈地道。
小芋忘了去瞧野雁坠落的方向,只是凝望着英姿飒爽的三儿。
好俊的三儿啊!他长得好高大,好似围绕着村子四周的高山,庇护着所有的人们;再看那挽起袖子的手臂,既黝黑又结实,任何粗重的活儿都难不倒他;还有那像星星一般明亮的黑眼睛,不爱瞧别的姑娘,就爱瞧着她,直瞧到她脸红心跳。
“小芋,瞧什么出神了?”那张好看的大脸晃了过来。
“啊”小芋如梦初醒,臊红了脸,故意探向他肩头后方的碧蓝晴空“我在看嗯,天边的那头,不晓得那里有什么喔?”
田三儿张起右手手掌搭在眉毛上,煞有其事地望向远方,目光越过山里村收割后的田地,翻过对面的山头,飞上了青天,直到漫着烟氲的天边。
“你瞧着什么了?”小芋对他大费周章的动作很好奇。
“哈!我看到了,天边那儿有京城,皇帝老爷坐在龙椅上,旁边有宫女帮他捶背、捏大腿,还为他脱衣服准备睡觉了。”
“你就爱胡说!”小脸蛋红了又红,小手去扯他的手。
“还有哩!”他的手让她扯了下来,顺势握住那柔弱无骨的手掌,再咧开了笑容,望着她道:“天的那边是大海,我还看到了龙宫,哇!那宫殿可有咱们山里村的一百倍大,里头都是闪闪发光的珠宝,照得我眼睛都张不开了,差点没看到东海龙王在跟我招手呢。”
“我看你是想去当海龙王的女婿,去!别回来了!”
“我才不敢娶一只小母龙回家!要是半夜醒来,看到一只头上长角、身上都是鱼鳞的丑八怪张着爪子要吃人,恐怕我吓得魂儿都没了。”田三儿说着还笑呵呵地挤眉弄眼扮鬼脸。
小芋笑了出来“人家是龙王的公主,可以让你享尽荣华富贵,你就别嫌她是丑八怪了。”
他注视着她“我不要荣华富贵,我也不娶丑八怪,我要娶就娶咱们山里村最漂亮的小芋。”
小脸蛋的红晕不褪,染得她白皙的脸颊更加娇美动人。
“小芋,不敢看我?”田三儿捏捏她的指头。
“我怎么不敢!”才抬眼望见他爽朗的浓眉大眼,她还是不战而败,只管垂着眼睫,以她软甜的声音细细叨念道:“等我老了,脸上皱纹长得像蜘蛛网,背驼得像一座山,眼皮垂得像布帘子,牙齿也掉光光了,变成了丑八怪,那你还敢娶我啊?”
“当然敢了,因为我也跟你一起老,一起牙齿掉光光,一起变成丑八怪了啊。”
“丑死了!”她笑着戳戳他的胸膛“到时候你没了牙,我还得帮你将菜肉剁得碎碎的,天天熬粥给你吃。”
“小芋?!”田三儿欣喜若狂地搂住了她的身子,目光灼热地望定她又害羞而垂下睫毛的眼眸“你愿意为我烧饭烧到老?”
“谁帮你烧了?有本事自己去烧!”
“哇哈!”田三儿乐得跳起了身子,长手一构,便抓着了高高的枝干,身子再一荡,又往上头拉了另一条粗树枝。
“哎呀!三儿别闹了,好像猴子荡秋千。”小芋是见惯他这般玩闹的,倒也不怕高大的他会摔下来。
田三儿在上头摆荡着,笑咪咪地道:“那我再扎个秋千,咱们公公婆婆一起来荡秋千,荡他个一生一世都不下来。”
“才不呢!”
那娇憨的脸蛋仰看着他,看得他欢快心痒,马上跳了下来,一把又拥住她,低下头用力吸闻她身上的淡淡清香。
那是带着点泥土味、清晨露珠的凉爽气息、青草芳香,还有溪畔荷花的幽幽香气所揉和成的一股她独特的清香。
“好香,小芋你好香啊!”“爱胡说!我爹娘从来没闻到什么花香,你的鼻子一定有毛病,把我的汗臭味闻成香味了。”
“这种病好啊,臭的变香的,丑的也变漂亮了。”
“所以,其实我很丑的,是你看走眼了?”她笑着眨眨眼。
“不”他以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痴情注目。
他的小芋有一张美丽的脸蛋,细柔得比那难得一见的丝绢更细柔,又像那清清溪水,嫩滑得教人不敢伸手去点,只怕点破了那雪白的肌肤;而一对巧眉衬上一双黑白分明的水眸,还未开口,那灵动的眸子早已说尽千言万语;更不用说她娇嫩的樱桃小嘴,令他好想一口吞下
“天哪!”田三儿看傻了,喃喃地道:“小芋,你真好看!你知道吗?打从我四岁那年见了你,我就好喜欢你!”
“我那时才刚生下来,有什么好看的?”她只能将脸埋到他的胸膛里。
“很好看啊,软软的、红红的,抱起来还香香的。”他满足地以脸颊摩挲她的乌黑秀发,语气愈来愈兴奋“我看了十六年,怎么看也看不腻,小芋,我还要你嫁给我,天天让我瞧个够。”
“就爱说不害臊的话,不理你了。”那甜软的声音还是腻在他胸前。
“我明天就去跟你爹娘提亲,趁着过冬前娶你回家。”
“你都决定好时间了,还跟我说做什么?”
“呵呵,生气皱眉头会变丑喔!来,这个给你。”
“咦?”小芋抬起头来,望向他塞进她掌心里的冰冰凉凉的东西。
那是一块镂空的铁片,约莫有她手心一半大小,方方正正的,中间挖空四个方方正正的洞,两端用一条红色的细棉绳扎了起来,成了一条铁片坠子的项链。
“哇,好漂亮!”她翻来覆去地看着那铁片,又拿到日头下反射出亮晶晶的光芒,兴奋而好奇地问道:“三儿,你怎么有这个?”
“我做的。”田三儿脸上尽是得意的神色。
“你做的?!”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又去看那块磨得圆滑的铁片。
“我前几天进城买杂货时,央打铁老孙教我做的,很好看吧?”
“你只会拿锄头种田,不然就是射箭打野味,一双手又粗又大,怎会做这种小玩意儿?”
“没办法呀,我没钱为你买上金项链,只好自己努力做了。”他可怜兮兮地翻着十根指头给她看“瞧,这边是打铁被烫到的,肿起来的是被铁锤敲到的,呜呜,这个伤口是让铁片给削了”
“你呀!谁要你买金项链了?”她心疼地抚上他的大手,摸了摸他差不多愈合的小伤口,埋怨道:“还学什么打铁?弄得手上都是伤。”
“我学会了打铁,以后还可以帮你打菜刀。”
“那你可别将菜刀打成像这样一个洞一个洞的,笑死人了。”
“这不是洞,这是一个字。”他以粗指头顶了顶铁片上的四个小正方形空洞,笑出两个大酒窝“看出来了吗?这是一个田字,嘿!我田三儿虽然大字不识一斗,但有六个字一定认得的,那就是我的田三儿,还有你的花小芋。”
他说着就蹲下来,拿着石块在地上歪歪斜斜地画了这六个字。
小芋只是楞楞地望着这两个并排的名字,她不识字,但这六个字她也是认得的。自幼她就知道,田三儿和花小芋这两个名字是连在一块儿分不开的,他们一起长大、一起玩耍,将来,他们也要一起生养娃娃、一起变成满头白发的老公公和老婆婆
这是一辈子的事啊!
田三儿拿起那条项链,往她脖子后头打了一个结,再拢起她的长发,让田字铁片项链安安稳稳地贴在她的胸口前。
“你戴了这条项链,就得当我田家的媳妇,不能反悔了。”
“啊?!”小芋伸手按住铁片,心头又暖又羞,脸上泛起浓浓的潮红颜色,小嘴嘟了起来“三儿,这不算,你趁我不注意拐我!”
“不算吗?那还我好了。”田三儿大笑,作势要扯项链。
“不要!”她将铁片按得更紧,头垂得低低的,嗫嚅地吐出四个字“我好喜欢。”
“嘻嘻!你是喜欢这订情信物,还是喜欢三儿我啊?”
“不说了!我回去帮我爹打谷。”
她扭头就跑,却让他抓回怀里,紧紧拥住,再寻着了那娇艳欲滴的樱唇,迫不急待就亲了下去。
年轻男儿的热情比天上的太阳更炙热,向来只会犁田打猎的双手笨拙地摸索着、探寻着,粗大的指头轻轻抚过姑娘的柔嫩娇躯,前所未有的亲密接触令她、也令他一下子就迷醉了。
“三儿,去去捡野雁”她软甜的声音融化成一汪糖水了。
“掉在钟老爹的田里,他捡了,就送给他了,明儿我再打两只更肥的给你。”他火速地说完话,又毛毛躁躁地亲了她的嘴。
彷佛再怎么亲吻也汲取不完她的甜蜜,他浑身燥热难耐,一双星眸爆出火热的光芒,干脆打横抱起她娇软无力的身子,走进了树林间的深处。
天,依然一碧如洗;秋风,依然清爽宜人。
平静山村的人们,理当就这么过上一辈子的平静日子;然而,在天的尽头那边,不平静的烽火四处弥漫,且已经慢慢向着这边烧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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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儿,等等娘呀!”
“啊!”田三儿拎着一袋米,提了两只清晨刚打下来的野鸭,倏地停下脚步,赶紧回头扶住娘亲,胀红了一张大脸。“差点忘了娘。”
“瞧你要去花家提亲,走得像刮大风一样,连老娘都不顾了?”
“老婆要娶,老娘也要顾。”田三儿配合娘亲的脚步,乖乖地一步步走着。“我这就娶小芋回来孝敬你,让你安心享福。”
“唉!我也只能指望小芋来孝顺我了。”田大娘笑着看长得高大魁梧的儿子“你这个粗心的孩儿啊,娘在后头走丢了都不知道,要是换作小芋,一定是陪在我旁边说话解闷,哪像你走得不见人影!”
“娘,只有今天嘛,我嘻,有点紧张”
“我们只是去跟你花大叔和花大娘话家常,有什么好紧张的?”
是提亲耶!哪是像平日一样去跟花大叔闲扯淡?在这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里,平日见了大山猪也不怕的田三儿竟是额头冒汗,慌乱得不得了。
他是等不及要娶小芋回家了,一想到昨天下午,小芋在他怀里流泪喊痛,任他怎么安慰亲子诩止不了她的泪水,他就好心疼、好心疼。
但是后来小芋笑了,笑得像是蓝蓝的晴空,好清朗、好明亮。
他疼惜地紧拥着她,恋恋不舍地抚摩她柔软的身子,两人一起坐在树下,任林子间的清风吹抚他们火烫的身心,直到一轮红日掉到西边的山头上,起了寒凉的夜风,他才送她回去村子。
田三儿不觉露出一抹傻笑“娘,那么婚期就订十天后,不,七天后,愈快愈好!”“那订今天,好不好?”田大娘微笑看着他“你呀,新房布置好了吗?去裁红布了吗?请村人喝的酒打了吗?喜宴的大鱼大肉猎到了吗?唉!你火烧眉毛般的急,就没想到花家就这么一个水灵灵的人儿,就算如今世道不好,日子艰苦,我们也该让小芋风风光光的嫁过来啊!”“这”田三儿搔搔头,准备明天就进城采办必备物品。
“娘也没什么东西给小芋,等她进了门,就拿这只镯子送新媳妇吧。”
“娘!”田三儿大吃一惊,望着娘亲左手腕的翠绿玉镯“这是爹省吃俭用买来给你,你很喜欢的!”
“娘疼小芋,你死去的爹将这镯子送给了娘,娘再给小芋,咱们都是一家人,以后还指望小芋传给我的孙媳妇呢。”
“娘啊”田三儿心头一热,激动地道:“我以后一定要好好孝顺娘,跟小芋生一窝娃娃让你开心,让你享受天大的福气!”
“娘等着呢。”田大娘漾出慈祥满足的笑容。
寒风吹过山林,枯黄的树叶落了一地,铺洒在通往村子的山路上。
“不好了!”路的那头跑来一个瘦小的少年,一路惊慌地狂奔大叫。
“初一,发生什么事了?”田三儿停下脚步问道。
“官官府来拉人了,三儿哥,你快逃啊!”丁初一神色惊恐,气喘吁吁地道:“他们抓年轻人充军夫,花大叔要你快逃!跋快逃啊!”“什么?官府怎能随便拉人?”田三儿义愤填膺,反倒大步向前。
“快走啊!我也要走了!”丁初一紧扯着田三儿的衣袖,拉他往回头路跑去。“你再不逃,就娶不了小芋姐姐了,走呀!”
“三儿!快进山里避一避。”田大娘失去了笑容,忙推着儿子。
“谁敢逃?全部给爷儿抓回去!”一声暴雷似的吼声传来,随即就是惊逃诏地的马蹄声,瞬间来了四个骑马的军士堵住山路。
丁初一吓得就往旁边的林子窜去,一道长鞭马上飞了过去,啪地刺耳一声,丁初一痛得大声惨叫,瘦小的身躯缩成一团,背部衣服裂开,出现了一条血痕。
“太可恶了!”田三儿扔下手上的聘礼,立即扑向出鞭的军士。
长鞭转了方向,往他迎面击来,田三儿听声辨位,身形闪了开来,眼睛觑了空隙,伸长手就去扯那个军士的左脚,硬是连人带马给扯倒在地。
“初一还是小孩子,你们怎能欺负他!”
田三儿满腔愤慨,出拳就揍了下去。他平日进城见了蒙古官兵的嚣张气焰,心里总是不服气,但井水不犯河水,官兵没来招惹他,他也忍气吞声避了开去;可如今官兵踏到他的土地耍横,他说什么也不能忍耐了。
他向来就有力气,一拳就打得那个军士鼻孔流血,正要打出第二拳,后面就扑来了两个军士。
“我才不怕你们!”他转过身子,挥拳出去。
两个军上身材壮硕,但若要比蛮力,可能还抵不过一个田三儿,然而蒙古武士训练有素,不只有力气,还有攻击擒拿的技巧,两个人前后夹攻,不仅没让田三儿打到他们,还一步步逼近了他。
田三儿蛮打一气,却让军士给闪躲了开来,他气得向前冲去撞人,脚上竟莫名其妙给绊倒,他身形稳不住,整个人扑倒在地,随即双手就被反剪到身后。
“三儿!”田大娘见了亲儿被抓,心胆俱裂地喊了出来。
“放开我!”田三儿急得奋力挣扎,但绳索捆扎的速度更快,他再怎么使力扭动,就是挣脱不开那紧紧勒住手腕的粗麻绳。
“好啊,原来这里还有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为首的军士得意大笑道:“把那个想逃的小孩也一起绑了!”
“你们放过三儿和初一啊!”田大娘哭喊道。
“大娘,爷儿我叫你明白,现今南方局势混乱,什么小明王啊、陈友谅、张士诚、朱元璋啊作乱多年,朝廷为了剿灭这些逆贼,下令征召十五岁到四十岁的壮丁为朝廷效力,等你儿子打了胜仗,拿到赏赐,就可以风光回家乡了。”
“呜呜!我只有十四岁啊!”丁初一放声大哭“我叫作初一,就是大年初一生的,要到了过年才有十五岁,呜你们不要抓我啊!”没人理会他的哭声,照样把他绑个结实,拖在马匹后面。
“你竟敢打我!”那个被打得满脸是血的军士踢了田三儿好几脚,瞥见山路边的白米和野鸭,顺手捡了起来“这里有肥鸭,拿回去烤了。”
“你不能拿!”田三儿虽然被五花大绑,但还是想反抗撞人,不料身子猛然一紧,差点跟舱跌倒,原来军士跨上马匹,拉了绳索就走人。
“三儿!三儿!”田大娘跟在后头哀哀哭喊。
“娘”田三儿不断回头,望见娘亲的泪:心都揪成一团了。
待被拉到了村子口,见到大队官兵围住一群惊慌失措的山里村壮丁,田三儿的心头一凉,知道大势已去,无可挽回了。
“三儿!”一个熟悉的软甜声音喊住了他。
“小芋”他眼眶一热,转头见到那张清秀脸孔,不觉声音就梗在喉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三儿,三儿不要”小芋已是泪流满面,她本来还指望初一跑去通风报信,让三儿逃过一劫,谁知谁知
“军爷!军爷!我今年四十岁。”花大叔马上奔到军士的马鞍边,切切哀求道:“求你们拿我替了三儿,就放了他吧!”
军士推开他,不屑地道:“哼,我看你都快五十岁了,我们大元军队才不要只会吃饭拉屎的废人!”
“花大叔”田三儿热泪夺眶而出,花大叔爱护他的这分恩情,叫他何以为报?只能“我一定会回来!小芋!你们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他使尽全力大喊,双手努力地挣着绳索,想要奔回小芋的身边,无奈绳索的另一头被军士扯得紧紧的,正一步步将他带离村子。
“三儿!三儿!”小芋跑向前去,不断地呼喊着。
泪水流了又流,心头绞了又绞,十六年来,她和三儿形影不离,两人每天总是要见个面才能睡得着,如今他们拖了三儿要往哪里去?三儿又是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他上了战场,会不会有生命危险啊?而她以后见不到三儿,还能睡上香甜的一觉吗?
一连串的问题,全化作她成串成串的泪水,隔着众多官兵挡起来的人墙,她只能和三儿遥遥相望,痴痴凝视彼此的最后一面。
她从来没见过三儿流泪,他是那么勇敢、那么强壮,如今他的每一滴男儿泪,不只引出她更多的滔滔泪水,更让她心痛得几乎无法承受了。
“三儿,我的儿啊!”田大娘赶了过来,哭得差点晕眩跌倒,还是花大叔和花大娘含泪扶住了她。
“娘!你要保重身体!”田三儿和其他壮丁被赶上了大车,只能最后一次回首,他心痛地大声喊道:“小芋!拜托你,拜托你照顾我娘!”
“我会的,你放心!”她忍住泪,也大声喊了过去。
“小芋,等我!我一定会回来娶你!”
“我一定会等三儿回来!”
村子里哭声震天,离去的壮丁和留下的人们彼此呼喊,其中还夹杂着官兵们的呼喝咒骂声,再来是马匹嘶鸣、马蹄得得,接着车轴开始转动了起来,发出嘎嘎刺耳的声响。
山间吹起了北风,哀哀呼号,凄厉呜咽,村子里的老弱妇孺泪流不止,从天明哭到黑夜,也哭过了漫漫长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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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炎热干旱的夏天也过去了,至正二十三年的秋天歉收,而严寒的冬日转眼就要到了。
“娘,这缸咸菜腌好了,就算下大雪也不愁没东西吃。”
“小芋,别搬!”花大娘赶忙阻止女儿弯下身子搬大缸。“等会儿喊你爹过来埋缸,你刚生产完,身子还弱,不要搬重物。”
“壮壮都三个月了。”小芋已经不是姑娘装扮,而是挽起一个云朵似的发髻,脸上带着清浅而满足的微笑。“生了壮壮,我倒觉得更有力气,等到了明年春天,还要犁咱们两家的田呢!”
花大叔从门外走进来,笑道:“家里这儿有爹就行,你就花些心思照料三儿的田地,要是他回来见到你将他的稻子种得又肥又大,他一定会很开心。”
“嗯。”小芋依然笑容甜美地望向窗外广漠的干枯田地。
“壮壮没过来?”花大叔在屋内找了老半天,失望地问道。
“壮壮在睡午觉,让娘看着呢。”这个娘,就是田大娘。
田三儿离去后两个月,小芋即发现有了身孕,她爹娘倒也不惊讶,问明原委,就带她到田家拜过祖先,算是正式将她嫁了过去,也让她能名正言顺地照顾孤单的田大娘。
小芋抚上心口,摩挲着那块贴着胸口的田字铁片,她日日夜夜戴着这条项链,有空就抚摩着,睡不着的时候,摸着摸着就好睡了。
她逸出柔美的笑容,她不只有三儿亲手做的项链陪伴她,还有一个小三儿陪她度过这一年来的孤寂岁月;而田大娘也有了期盼,暂且忘却三儿离去的孤苦,时时刻刻以她的肚子为生活重心,等壮壮生下来之后,更是让三个爱孙心切的爷爷奶奶忙翻了。
“小芋。”花大叔打断她的沉思“爹抓了两条鱼回来,你去喊亲家过来吃晚饭,我今儿一早就出门,还没见到壮壮,想他想得紧。”
“好,我去抱壮壮过来。”小芋点点头,走出了家门。
今年收成少,爹为了张罗两家的吃食,总是辛苦地在山林里奔波打猎;她想,或许她也该学打猎了,可她就是拉不动三儿的大弓
她一边摩挲着衣服下的铁片,一边往田家走去。田家不在村子里,而是位于村外有一段距离的山脚下,那儿的风总是比村子寒冷,所以她打算接婆婆和壮壮到花家过冬,一来大家彼此好照应;二来也让壮壮有更多的人疼爱着。
才走几步路,她忽然发现村子口传来男人的说话谈笑声,自从官府拉走五十几个壮丁后,山里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的声响了。
她惊喜不已,泪水马上模糊了视线,拔腿就往村子口跑去。
是三儿吗?是离去的壮丁们回家了吗?他们骑了马,带上皇帝赏赐的金银财宝回来了吗?
她跑近了那群男人,心头陡地一沉,倏忽停下了脚步。
来人约莫二十来个,有的骑马、有的走路,个个横眉竖目,拿了大刀、提了斧头,磨得发亮的刀刃让夕阳余晖照得像是滴血似的。
“嘿嘿!”一个男人驱马到她身边,俯身往她脸上一摸,狞笑道:“这种鸟不生蛋的穷苦乡下,竟然还有这么出色的小娘子啊!”“啊!”小芋吓得回头就跑,拿手猛往脸颊用力抹去,拼命想抹掉那种骯脏嫌恶的感觉。
她的身子是三儿的,她绝不让其他男人碰她,更何况这是一群令人心惊胆寒的凶恶土匪。
“强盗!强盗来了!”她大喊出声,没命地奔跑。
自从村子没了壮丁,就形同没有任何防卫,单靠老人和妇女、小孩是保不了命的。
“大家赶紧关门啊!别让强盗闯进去啊!”她又急得大喊。
“哈哈哈!”一群强盗就看着小姑娘慌张大叫,并不去阻止,只是笑得乐不可支。“既然有美丽的小娘子,看来也少不了过冬的存粮和女人的嫁妆首饰。兄弟们,你们是要姑娘呢?还是要财物?”
“当然全部都要了!,一众强盗笑得更狰狞了。
“有强盗?”位于村子前头的李家惊慌地关上门板,却让强盗一脚踢开,一阵碗盘摔裂声后,就听到了几声惨叫。
小芋无法再回头理会其他村人了,她要保护爹娘和婆婆,更要保护她最亲爱的壮壮,她的壮壮一定要平安无事的等着他亲爹回来啊!
“爹!娘!强盗来了!”她一口气跑回花家,喘着气道:“门门关起来,我、我我回去找壮壮”等不及爹娘的反应,她立即转身出门,拉上门板,没提防就撞上了一堵酸臭的肉墙。
“漂亮的小娘子,你想去哪儿?”一个强盗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摔进了屋子里,其他四个獐头鼠目的强盗也跟着进门。
“你们要做什么?”花大娘大惊失色,唯一想到的就是推人出去。
“臭婆娘,滚开!”强盗一把摔开花大娘,又踢倒了一张凳子。
砰地好大声响,也不知道撞到了什么东西,小芋跌在地上,只听见娘亲闷哼一声,好像也跌倒在地,她惊吓不已,就要爬起来一看究竟,不料又让强盗给推倒。
“走开!走开!”她仗着一股气,死命地推着压在她身上的强盗。
“不准欺负我女儿!”
花大叔从房里跑出来,拿了根扁担乒乒乓乓打上山贼,而强盗见了男人只有一个方式,就是亮出大刀砍了下去。
“爹!爹!爹啊!”小芋的手脚身体被强盗压住,视线也被挡住,她什么也看不到,一下子就没听到爹的声音,她只能惊恐地失声哭喊道:“爹!娘!你们在哪里?快来救我啊!”“漂亮的小娘子,你爹娘没空,你就乖乖伺候我们兄弟吧。”
强盗们从上而下俯瞰她,一个个带着淫笑,有人粗鲁地拉起她的手臂,将她拖行过地板,拿绳子将她的手腕捆紧在柱子上,不让她再做反抗;还有人等不及了,直接剥掉她的裙子,撕扯她的衣裳
接下来,就像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她死命地挣扎、扭动、嘶喊、痛哭、哀号、尖叫,但就是挡不住一个又一个如狼似虎的可恶强盗。
“三儿--三儿救我,救救我三儿”
在最绝望无助的时候,她只能一遍遍地呼喊着最想念的名字,不断地喊、不停地喊,一直喊到声嘶力竭,喊到喑哑无声,喊到筋疲力尽昏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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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痛!好热!阵阵痛楚和炙热唤醒了昏迷的她。
是下地狱了吗?为什么到处都是火光?她微瞇着沉重的眼睛想要爬起身子,但全身却像是要裂开似地疼痛,下体更是像被撕扯般的剧痛不已。
她还没死,还躺在地上,双手也还绑在柱子上,所以她动不了,可是那红红的火光是屋子着火了呀--
“爹、娘”她吃力地喊出声,却只能喊出沙哑的气音。
轰!一团火花从屋梁掉落,不偏不倚地砸到她的脸蛋,哔哔剥剥烧得作响。
“啊!”她痛苦地翻转身子,用力将脸颊贴住地面,试图灭掉头脸上的火焰,而火花沿着她的衣袖窜烧,更一路烧上了她手腕上的绳子。
绳子让烈火给烧得断裂,她不管身体的疼痛,双手猛扯,一得自由立即拍掉身上的火花,再以手肘撑起身子,努力地往前爬行,想要离开熊熊烈焰的屋子。
明亮的火光中,她清楚地见到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掌,也感觉到脸颊烧灼似的刺痛,血水和着泪水,不断地从脸上滴到地面,随即被高温蒸干。
“壮壮!我的壮壮啊”她一定要逃出去,壮壮还等着她回去喂奶,壮壮的爹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壮壮不能再没有娘呀!
轰砰!又是一声巨响,屋顶被烧得垮了下来,她的双脚顿时被埋进了屋瓦和梁柱里,完全无法再挪移半步。
轰隆!轰隆!轰隆!天上持续传来巨响,好像老天爷在大声怒吼。冬天怎么会打雷呢?她倒卧在火海里,吃力地抬起头来,凄楚地望向乌黑天际的一道闪光,随即无力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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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哇!哇哇!呜哇哇”
壮壮的哭声好宏亮啊!村人都说她生了一个好大、好漂亮的婴孩,她也好骄傲,这是她和三儿的孩儿,有着她和三儿一切的优点啊。
不对,壮壮在哭,壮壮要吃奶了,她得赶紧醒来,不能让壮壮饿着呀。
“壮壮乖,奶奶帮你找娘,等找到了娘,就有奶可以喝了。”
不能让娘忙着,她要帮三儿孝顺娘,让娘享一吨,等着三儿回来。
“唔”她勉强睁开眼皮,发现她倒在一个水洼里,浑身又湿又冷,疼痛不堪。
“小芋吗?”田大娘听到呻吟声,忙从另一头找了过来。
“娘”她没有力气爬起来,只能发出沙嘎的声音,忍着痛楚,艰困地转过头,终于见到了婆婆和背在她身后啼哭不止的壮壮。
“老天保佑!你还活着”田大娘蹲到她的身边,原先欣喜的脸色陡地一愣,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娘,我我没事”她不想让娘担心,仍吃力地侧过身,想伸手掏开衣襟喂奶,以几可不辨的声音道:“壮壮饿了,我”
“小芋,你受伤了,别忙,娘来帮你。”
田大娘小心地揭开她早被撕破的衣襟,再从背后解下壮壮,抱到小芋胸前,让哭得昏天黑地的壮壮吸吮他最喜欢的奶水。
小芋没有力气抱壮壮,但她能感觉孩儿满足地在她胸前喝奶,再有什么天大的痛苦,也都在此刻暂时消失了。
她努力扯出一抹笑容“娘,麻烦你了”
田大娘望定了媳妇,含泪的眼眸充满了疼惜和怜爱,再空出一只手轻抚她的身子,柔声道:“小芋,好乖,我的好孩子。”
“娘啊”小芋心头一紧,任咸涩的泪水流呀流,刺痛了伤口,流过了脸颊,如那东流而去的溪水,怎么流也流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