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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对于再度死里逃生的黄头都虞侯张训而言,这段时间他在滁州的境遇就没有那么好过了。
虽然放弃了在清流城内潜伏和活动下去的打算;但是他的境况且没有因此改善,反而愈发的恶劣起来了。因为随着大量村子因为时疫而荒废或是毁弃,剩余的幸存人口都被打散归并到了,靠近道路和要冲的集镇或是大庄子里。
这让他想要进行私下刺探、联络、乃至煽动民情等活动的余地,也无疑被大大压缩了。毕竟,没有了亲熟的乡党互为隐匿和遮掩,反而要与来自别处的陌生人家,按照五户十家的进行互保连坐之下,依旧敢于冒险作死的概率就被大大的减少了。
在此之前,张训已经不止一次亲眼所见,那些试图潜入或是混进那些村子里的可疑人等,被那些村夫乡民给群起而呼之,活生生的打个半死再捆绑扭送出来,交到附近的贼军吏军手中。
乃至那些流窜的小股散兵游勇、亡命匪盗之辈,亦是未曾讨得好去;往往一靠近村落就遭到了一边拼命敲锣打鼓,一边弓箭刀棒严阵以待的热烈欢迎。往往还没有等他们找到破绽和弱点,就先遭到了来自附近驻守贼军的包抄和夹击。
其中大多数人没能跑掉的结果,就是变成吊在路边行道树上的一具具示众的尸体。也有少部分活下来的额代价,则是带着这些贼兵按图索骥式的,回头就抄拿了他们隐匿和藏身的窝点、巢穴。然后又一把火烧成了废墟。
以至于他身为堂堂的寿濠军军将,昔日滁州豪姓大家的典范,游侠儿们的领头人物,在处处碰壁奔头无门之下,居然只能靠乘人不注意的时候,在村外的田地里偷摘、偷挖一些未成熟的瓜菜薯蓣,以为一时的果腹。
对了,还有地方那些游侠儿和亡命之徒,本来大多数都随他投军跟着寿濠军去追逐功名前程了。但是按照他的料想当中,地方上还是剩下一些可以发动的对象。但是这一次的结果依旧让他大失所望了。
在城郊和乡土当中,那些游侠儿和亡命之徒喜欢猬集的祠庙、山庄、别业、渡头、野店等地方,不是已经荒废就是被焚毁成一片白地。偶然间还可以见到填埋尸体的大土堆等;显然其中的常年汇聚之人,也是下场堪忧了。
直到这一刻,张训才真正明白过来也不得不承认,这些贼军在这夏末入冬的数月之间所推行的酷烈手段,几乎从视野所及之处毁掉了他们这些豪姓之家,在乡土之间好几代人的经营和大部分可以借助的根基了。
虽然,在他努力寻找之下总算发现了几个昔日的旧识,但是却因为各种缘故不敢贸然相认。因为这些人等大多成为了那些外来人聚居点内的被监管对象;好容易有那么一个没有人看管的,却又让他疑神疑鬼的不敢接近。
因为对方看起来居然颇受那些贼军的信任,更不能确保是否会为了某种利害关系上的因由,把自己给出首了换取好处呢。这时候张训才有些后悔起来,当初为什么要急于灭口,把那个帮助过自己的老奴给杀掉。
如今,他总算是坚持到了新的转机出现。不知道什么缘故散布在地方上的那些贼军已经大举撤离了。而在乡野里东躲西藏的经历,也让他从一个还算精壮健硕的武人外形,变成了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饱受风日晒雨淋的乡人形象。
当然了,到了这么一步之后,他的初衷和念头也已经发生了变化。既然已经没法指望那些乡里能够群起响应,那他也要好好的打探敌情,将在这里所见所闻的一切,都带回去让杨都率知道,才能不负他们这些人拼死冲出来的累累牺牲和代价。
张训如此思量着,弓着身子跨过了一处篱笆崩落后的新修补处,手中却是拖着一条被拧断脖子的瘦巴巴野狗,虽然看起来实在是干瘪的没有几两肉,但用火熏熟了之后也可以勉强吃上几顿的。
这些日子在野外光吃这些没油没盐、半生不熟的野物,实在是有些嘴巴淡出鸟来了。却让他格外怀念起在军中与一种袍泽手下的大鱼大肉、尽情畅饮,乃至进入了天下第一富华胜地广陵,终日美姬相伴而夜夜笙歌的日子了。
以至于他茹毛饮血的多了实在有些躁动起来,没忍住劫持了一个落单的洗衣村妇以为逞欲,却难免惊动了临近的乡人,各种敲锣打鼓大声呼喝着追过来,不得不弄死了对方而逃之夭夭。
所以,眼下能够维系他物资补充来源的,便只有些许零星散布在野外的藏匿人户了。只是这些人等同样也是家徒四壁而烂命一条的典范,更兼其中多数还身患各种恶疾烂创,只能苟延残喘的等死之辈;就连他也不愿意接近和沾染的。
所以在最后事到临头,他还是只能选择冒险进入那些新设立的庄集,利用其中诸事初创的混乱,裹带上一些日常之物。而这处位于庄子边上的废弃畜厩,上层部分用树枝垫出来的隔空处,则是他的临时藏身之所。
然而这一次踏入之后,张训却嗅到了另一种尘霉和泥垢之外的另一种味道,并且在积灰甚厚的土坯墙边上看见了几个不怎么明显的手印。不由的心中一惊连忙丢下手中的野狗,按住随身横刀转身即退,却不防脚下拌到不明的障碍之物。
顿然头顶上的枯败棚盖和支架,就像是被抽空了似的轰然一声俱是塌陷下来,在一片卷当而起的烟尘滚滚当中将他压盖在了其下;
随即灰头土脸而目不能视的的张训,就从坍塌的废墟之间奋力挣脱起身,却又被凌空抛落下的一张破渔网给兜头盖脸的罩了进去;就连横刀都来不拔出来砍劈,就又在四下里一片叫喊声中,被头重脚轻的全力拖倒在了地上。
“捉住了捉住了,不枉连日的操练。。”
“好贼子,这些日子的失窃便是落在头上了。。”
“还是个惯犯之辈了,我的那些鸭子啊!!”
张训闻言却是愤恨与羞耻如斯恨不得当场咆哮起来。若不是因为那些太平贼酷毒地方的缘故,自己堂堂淮南官军中斩将夺旗的先锋大将,怎么就会折辱在这些村夫野民之手,而被当做了偷鸡摸狗之辈呢?
正当张训竭力挣扎着身子,想要抽出护身的短剑,然而下一刻又有一个声音惊呼道:
“不好,你瞧他目赤如丝,额腮皆红,怕不是已经染了外间的疯症了?”
“那还不快打死了拖出去烧了,难道留着沾染上大伙么?”
然后就是一阵棍棒如雨下打的张训痛哼惨叫连天,连囫囵话语都说不出来了。这一刻他只想一死了之罢了,也好过继续在这群愚夫暴民手中受辱下去。随后,他的横刀以及随身短剑也被人冷不防抽了出去。
然后有人叫嚷起来:
“这厮还带了刀兵哩,这怕不是等闲的窃盗呢?”
“瞧瞧这刀头上的花饰,这可不是普通庄户人家用的啊”
又有一个苍老的声音接口道:
“那咱们岂不是捉到了一个积年悍匪了?”
周旁之人纷纷惊叹道:
“快停手,还不快停手,都打死了怎么拿去换东西!”
“却不晓得这厮能否值得上我那群鸭子啊?”
“看着行头,怕不是能换来一头羊了。。”
“何止一头羊啊,若是大有来历的贼头,就算是囫囵整只的牛马也是可以指望的啊。。”
然而,听这些七嘴八舌的一轮话语,已经被打的遍体鳞伤而郁积在胸的张训,也终究是受不住心中连急带气的悲愤莫名,从心头猛然涌上喉头一口老血喷吐着昏迷过去了。
带到了第二天正午,早早等候在路口上充作眼线的乡民,也终于翘首以盼的等来了一小队打着鲲鹏青旗的人员。只是其中并没有多少意料当中披挂铠甲的军士,而是好些带着黑纱濮头,身穿青灰两色紧袖箭衣或是束身胯衫的军吏和文员。
随后,作为带队的采风官韦庄,有些惊诧的看着这些拦去道路的村人,以及被簇拥在其中五花大绑起来肿的像是猪头的“事物”。不由心中纳闷道,难道眼下江北各州境内,居然还有这种公然阻道,威逼和要挟太平的不怕死之辈么?
然后他就见到分出一个满脸尽是褶子和跛裂,看起来明显未老先衰的中年汉子,谨小慎微佝偻着后背大声喊道:
“小人在此求官爷们一个恩德。。。”
“不知你们所求何事?”
韦庄却是越发警惕起来,对着左右使了个眼色。
“咱们村里昨日里恰巧逮住了一个大贼头,还想请问官爷一声,州县里的悬拿和赏捉,可还算数不?”
“当然算数!只要能够验明正身,还可以折变成相应的财帛米布、禽畜牲口呢!”
韦庄闻声却是毫不犹豫道:
“那就好了,那就好了。。”
这名领头汉子及其身后众人,不由左右相顾欢欣鼓舞的叫喊起来。
于是在片刻之后,韦庄就拿到了作为相应身份证明的一柄短剑,却是不由微微一惊有大喜过望起来了。因为他毕竟是多年京城游学和举士的出身,就算门第破落了,相应的眼力和见识也比其他地方的士子稍广一些。
正所谓是“兵刀将剑庶人棍”的基本道理,而军中的佩剑自然与那些喜欢弹剑挟击、崇尚轻捷猿蹂游侠儿,所善用的轻剑、快剑孑然不同。在通常情况下,只有隶属大内仪卫资序的千牛子弟和庭前诸仗,才会在仪刀和朴头枪以外,再配属这种带有繁复的花饰纹理,而在礼仪和装饰性质上更甚于防身功能的银装短剑。
而这些年朝廷也越发滥觞名爵于地方,因此就连藩镇之中也开始仿制此类的形制,而赏赐于侧近子弟和亲牙之属。因此,既然对方能够得到这么一柄银装短剑,那起码也是一方势力亲卫将属的职介。
因此,这时韦庄甚至生出了一些有些抵牾的念头来:如果自己能够略过这些人而独占此功的话,那最少也能成为仕途上更进一大步的绝妙助力。然而下一刻,他就抛弃了这个不堪的念头。
就像是那位大都督专门给他们公开授课时硕果的那句话:“一个谎言/错误,却是需要数个乃至更多的谎言/错误来弥补和维系的。”难道他韦端己的人品和前程,也就值这么一个地方头目的分量么?那也是在是太自甘堕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