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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染红了大半个西天。黑夜里显得分外明亮与狰狞。
监国公主木兰倚在门上,额头上凝着血污。她的盔甲与宝剑上累累都是剑伤斧痕,看着凄冷的细雨无情的下,想着父王与皇兄仓皇出宫前,父王郑重的嘱咐。
“吾儿,这把监国匕首交给你。原本你就是监国公主的身分,掩护我和王储离宫后,就拿着这把匕首,赐死你的三个妹妹吧!”
一身是血的木兰呆住了“父王何出此言?”她大惊失色。若说她自己,既然身为军人,自当马革裹尸,但是几个妹妹都是金枝玉叶,半点苦也没吃过,今日父王为了保皇储,忍痛撇下她们,木兰可以不说什么。居然还
“父王,请您三思!今天不过是西极皇朝联合海外西岛海陆突击,才让我东霖措手不及,遭此惨败!十年生聚后,皇兄尚可雪耻。皇妹们若赐死,人死无法复生,将来追悔,莫之如何?!皇妹无辜,令其自行退避隐遁,也就是了。何残骨肉若此?!”
“放肆!”兵荒马乱之际,东霖王还有时间大发雷霆之怒“木兰,若不是看在你战功彪炳的份上,我定立斩你于羽林军之前!女人就是女人,见识这么浅薄!我怎能让皇家贵胄被敌人得了去?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得妲己,平天下,获无艳,得天下。”若不是老二和老三的存在,朕又怎么会仓皇逃离祖宗家业,大好河山?”话未说毕,年老的东霖王已经泪流满腮。
目送着父王与皇储匆匆离去的马蹄生烟,她怅怅看着手里锋利的匕首,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的走向姐妹躲藏的地窖。
在地窖里,几个姐妹和奶妈及贴身侍卫为了不知是友是敌的脚步声,紧张的围成一圈。
“是谁?!”她听得出来,是自己的侍读“剑麟,是我。”
“大姐!”一个稚嫩的声音像是欢快的鸟儿,迎了上来,可爱的像是小小向阳花的小脸冲着她笑。
昭君才刚丧母,不过是个小姑娘,她懂得什么?父王父王,您真的忍心?
“外面怎么样了?”众人纷纷打探着消息“我们赢了么?”
木兰公主扫了每个人一眼,心里有了决定。她简单坚定的说:“我们输了。父王和皇储已经逃出宫去。”她一咬牙“父王要我要我告诉大家,快逃吧。不管逃得多远都没关系。只要一复国,天涯海角,他都会把大家找回来。”
大家错愕的对看,只有妲己和无艳低了低头。
“无艳,你来。”她招着手,挥剑的手有些麻木,半边袖子浸满了敌人的血“眼前局势若此,你能看到什么?”
“我们会重逢。”她说出昨夜的梦境,温柔的笑着,复转愁眉“预知虽可略窥未来,总是半真半虚,间或有逆天出现。尽信此不如不信。”
“为了你们的安危,”木兰低低的说“我宁可相信半真的预言。”
无艳叹口气,闭上眼睛。雪白的脸孔缓缓散出珍珠光,头发在没有风的地窖里飘动。
她睁开眼,和木兰低低说了几句。她点头。
“这是地图,”木兰拿出几份准备好的地图“我们东霖在东,与西极隔着炽炼河;北边和北鹰相邻,隔着封雪江;南接白苗。东霖以东有静海,渡过黑海沟就是东南方的西岛了。”她指指海面遥远的一片散如珍珠的岛屿“西极联合了西岛,我们才会被两路夹击的这么惨。”木兰神情凄楚。
“妲己,”地窖原本是皇室的地下宝库,深受父王信任的长公主木兰对里面的典藏知之甚详“你和无艳的母亲是西岛的巫女,这是当初她嫁过来的陪嫁。你沿着遂紫江悄悄南下,设法出海,回到西岛,你的母族会庇护你的。”妲己比木兰小三岁,年纪轻轻,已经是东霖道术第一人了,她捧过厚重的书,居然是母亲曾经为她讲解过的十三符箓,向来淡漠自持的她,也忍不住热泪盈眶。
“无艳,”木兰拿了瓶丹葯,踌躇许久“这葯不管让不让你吃,你都一样要恨我的”
“可是毁容丹?”无艳笑了笑,拿起丹葯仰头吞下,只片刻,原本娇艳冠绝姐妹的无艳,两颊生出泛红的丑陋胎记,令人不敢多看一眼。“大姐,我感激你。你准备牺牲自己的生命来成全我们的命。小小的容貌算什么?我也知道,我若落到敌人手里会是什么下场。”她面色凄楚“父亲认为这场兵祸是我和二姐带来的,对不对?用不着预知能力我就能知道了。不过,大姐你也不必哀伤,我们总会重逢,虽然是很久以后。”
木兰笑了笑,她的姐妹都很优秀,她知道。就算没有预知能力,谁能得到无艳就等于得到了全天下。只要有她的聪明智慧。
除了愚昧偏激的父王以外。
“阿奴,”她看着忠心事主的宫婢,这些年,全仗阿奴照顾昭君,昭君的母亲在死之前早已神智不清许多年“你带昭君去西极吧。”
“木兰公主!”阿奴哭了起来“西极!是西极攻破我们的城池,进而屠宫”
木兰疲倦而担心的看看昭君,回头看着已经让自己毁容的无艳“西极也没什么。无艳和妲己还不是也回西岛?西极有你的亲人吧?去投靠他们。把昭君带着。那个方位才利于她。”
昭君无邪的大眼睛望着她,让木兰的心揪紧。她实在还是个孩子呀
这段国仇家恨,到底和她有什么关系?
“妲己,”她脸上浮现着哀伤“我知道你不妄用法术。但我为昭君求你一事?”
妲己冷艳的脸扬起,皱起眉。
“求你让她封印今天以前的回忆。”她平静的说“昭君,你不用记得这些血泪与仇恨。请你好好的在西极生活下去。阿奴,昭君就交给你了。”
阿奴愣了一下,仔细思量,哭了出来“谢谢谢长公主我代昭君公主谢谢您”
“遗忘就是好事?”妲己冷冷的说“也好,忘了吧忘了吧。记得这些有什么用?你什么本事也没有,留着这些仇恨做什么?”
昭君低着头,只是乖顺的承受着。一道闪光过去,妲己的脸只是苍白了一下,马上又恢复原状。昭君轻轻的软倒在阿奴的怀里,像是熟睡了一般。
木兰凝重的和姐妹一一拜别“愿如无艳所言,终有重逢之日。”她扯散母后给她的碧玉手串“这是母后的遗物。仓促之中,就用这个权充信物吧。”她望也不望落地的华美珍珠,将四颗鲜碧的玉珠分给姐妹“将来相认,无论死生,以此为凭。”指点她们离开地窖道路,木兰又回到细雨霏霏的残破宫殿。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她回头。
“剑麟?我不是要你跟无艳走吗?”木兰静静的站在雨里,风静静的吹拂着满头点缀着的珍珠雨丝。
“我是你的侍读,不是无艳公主的。”他轻轻松松扛了把剑过来。
“你!笨蛋。”雨珠渐渐滑下来,在下巴聚集,滴落在铁甲上“我几乎没有兵将可用了。你懂吗?父王给我监国匕首,就是要我死守在皇宫里,直到陷落,就可以用这把匕首自戕。”
“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剑麟还是温和的笑笑。
你这书呆。木兰笑笑的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侍读,心里觉得特别亲切。或者知道今日已是自己的末路,就很容易觉得感动吧。
他们一起默默的站在残破王宫的正中央,等着敌人第一声的呐喊。
两个月前
青禺仍是他当年踏上东霖时的样貌,一个小小渔村。
他眸底映染连天水面的绯红光彩,神情飘远。
“玄大哥、玄大哥”黝黑少年露出白齿,手抓好几尾肥大蹦跳的鱼儿,向墨衣男子挥舞。“晚上有鲭鱼吃。”
招呼声唤回他惯有的邻家长兄神态,往前奔去,融入渔家收网、晒网作业。
打捞鱼,对他是新奇,更甭提渔家煮出的杂珍味五侯鲭,自两年前吃了一回,进入内陆,就再没尝过那样的入口甘美。
“我们也帮忙去。”武大、武三加入宰杀活鱼的行列。
“快,武三别让它溜了。”眼眉灿笑,双手滑湿,一条两足斤的鲭鱼跳离掌间,弄得他满头狼狈,仍乐得很。
“喔呵,玄大哥笨喔”是群小孩童嘻闹声音,五、六岁模样,抓鱼剖肚技巧都比他高明。
“还是个大笨蛋。”他糗说自己。才非那呆板印象里的王族中人,高不可攀。
“少主,鱼来了。”武三声音。滑溜溜的鲭鱼跳离,飞入主子双手,一转眼,又落向沙地,再引来一阵笑闹。
武二伫立、未动,连面上神色都刻板,守着仍是个大孩子的主子。那年第一次远航,主子才九岁。
不多时,炊烟袅袅,盐味空气里满是鲜鱼香味,或烹煮、或炙烤、或生食。
围聚火簇,席地大啖,渔家王姓,抱来前些天赶集,耗去大量鱼货易换的烧酒,原是储着等大过年才开饮的。
“玄兄弟,干。”以碗当杯,一口喝光。“那日要不是你出手相助,救了我家糟糠,我哪能有这活蹦乱跳的小子。”一把拎过个瘦小孩,两岁多些。
那是两年半前的事,主仆四人刚踏上青禺,正巧出手救治难产的王家大嫂。
玄貘仰头喝尽这粗劣酿制的烧酒,神情满足,似比天下绝品。
“王大哥,你也念过几年书,明白几分道理,不要老说嫂子是糟糠。”玄貘对怀里小孩挤眉弄眼,存心逗他呵呵大笑。“你说是不是?喔,二毛宝贝,人本来就没有男尊女卑的区别,若不是大嫂辛苦持家,王大哥怎能安心打渔去。”
王伍再倒碗酒,入喉的烧酒,因玄兄弟的话差点喷出。
“玄兄弟,糟糠就是糟糠,贱内便是贱内,哪里没男尊女卑了?是男人,就得像城里那些大老爷三妻四妾”王伍两只眼闪亮。
人各有念,勉强不得,事相所趋,无谓好坏。
玄貘止住话题,与他干碗。
换是玄貘,必然一心一念一人。
他眸底灿亮,若相遇,他自会晓得。
酒过数回,火簇渐灭,锅碗狼藉一地,盘坐的身子立起,是该道别。
“真不晓得哪时候才能再见到玄大哥?”一少年声音。
“对啊,对啊。”一群五六岁孩童绕着他。
玄貘从武三那取来在早市买的甜饼儿,全发给孩子。
“有机会的话。”玄貘灿烂笑貌,顿敛,届时,真还能再见吗?怕是兵祸连结。
挥手,拜离王家,东霖昏主在位,苦了百姓,他管不得,自不管。
夜色掩护,搭乘木筏,缓缓滑向距青禺二十里外的礁岛。
约莫三里平方的小岛,主仆四人将由那里换搭巨型楼船,出海东返。
东霖锁国严,海禁亦苛,为免节外生枝,两年多前入东霖,在小岛上留置兵士,平时是打渔人家模样,其实是个东返西岛、西入东霖的联系岗哨。
这联系岗哨当初建立的最大原因,说来,他还真莫可奈何,原因无二,是为家书传递所用。
近半年,中隔东霖,西极、西岛的书信往来频繁,他未多问。
木筏泊靠礁岛,便见数艘楼船排列、数千兵将扎营,果是印证心底猜测。
“王姐。”他被迎入主将帐营。“接我,需这么大阵仗?”
玄言露一身军戎,挥退其余人等,眼眉处既十足女子风情、又十足凛然英气,她是当今玄玥陛下。
“你还敢说,往年你出海半年,就回家当乖孩子半年,这一回你足足两年半不回家。”眼瞅睨,那惯有的慵懒语调先数落一顿。“还有,别跟朕说这半年来,你完全没感受到西岛和西极的联络?”
“王姐,那你此行但,有必要倾西岛之全力攻夺东霖吗?我们西岛联盟只是个众多岛国的商业集合,致力海上贸易、壮盛船队也就罢了,眼下,绝无强入东霖的能耐。”西岛与东霖中隔大洋,除了市舶利益,货品输进输出的贱买贵卖利润,自没有觊暧讷霖的道理。
“所以,你并非不明白西岛和西极的联络?”问题丢回。言露眼底欣慰,王弟这番分析强过联盟会朝上的七嘴八舌、利益倾轧。
“王姐啊。”顽笑满脸,玄貘糊涂。王姐自能运筹帷幄。
言露看穿王弟的装傻,莫非是对她有所忌惮,又或者,纯粹是手足情义。
身为王族,承继大统与否,何不矛盾忌讳,名君若唐太宗,也是玄武门喋血、手足相残后才坐上皇帝宝座。
“这段时日,我最首要的功课,便是踏遍东霖、北鹰、西极、南苗的大都城,熟悉当地风土民情,以及不要让王父、王母找不到我。”十年前,就无意继承玄玥王位;十年后,当他踏遍海外,昔日的心意更坚定了。
“王弟,你不小,今年有十九了。”言露长他两岁。“玄玥始终是你的。”
西岛是一整列群岛的地理名词,也是一个海商贸易的联盟统称。其间包含数十岛屿,以玄玥、黄屿、秉辰三岛为大。
玄貘两耳呜咽,翻掀白眼。
有没有听错?啥?玄玥是他的?从来都不是!好不好?王姐最好别跟他开这种玩笑。
“王姐,你是让大船给晕傻?”
“谁晕傻了啊?”懒散语调拉长,十足威吓。
“是我,都是我。”玄貘畏她、更敬她,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从小,王母管不了他,王父治不了他,只有言露姐姐会拿来一把大刀,在他身子前后来回挥砍,是没伤到过一根汗毛,也没冷汗直流,只是钦佩王姐耍大刀的高明技巧。
偶尔,他顽皮作怪,就只为招惹王姐动刀,观看大刀在王姐手中飞转呼啸来去,但他极聪明,绝不将意图表现得太过显目,否则,就没大刀戏可看啰。
“所以,朕说了就算,玄玥是你的,王弟。”没商量余地,言露心意已决。
“王姐,你不讲理,十年前,我们不是这样说的,你不守信用。”
“朕改变心意。”慵懒语调里含笑。
“我这就找王父说去。”玄貘打算立即东行出海。
“你先不回玄玥,碧眸楼船暂时收归朕所管,这场即将开打的战争,西岛虽仅是兵临城下,你就当凑个热闹去看看。”此番与西极联袂出兵,实为造成东霖腹背受敌窘境,强迫东霖开放沿海港湾,以利西岛海商贸易。
“王姐,我从来都没想过要玄玥,是真的。”他再次坦明心意。
“所以,你出海两年,不回家,是怕朕误会你反悔,王弟,你知朕也知啊。”言露温和地拍拍玄貘肩膀。
王姐没控好力道,他肩膀闷闷吃疼。
“你并非怕朕,就只是让,朕说什么你便让什么,所以,朕食髓知味,开始不客气欺压你,其实,没必要的,那些是王父的事情了,你和悯恩永远都是朕的亲手足。”
他们实是同父异母。
“王姐。”他大力拥抱言露姐姐,从未有芥蒂,倒是王姐心障已除。
“朕是病人,在海上呕了整个月,你还这么用力”身为一国陛下,她伪装得很好,就连水土不服,也不让人轻易看出,全都藏在满脸英气底下。
“王姐,你真能舍下,人各有心,我无意治国。”十年来,出海历游,玄貘的眼界再不局限西岛联盟,他自由自在惯了。
一语轰隆,玄言露沉思,她真能舍?
“两年多没见,你出乎朕意外的出类拔萃。”
貘王弟既沉稳通透又不失天真烂漫。
“永远都还是那个喜欢鬼吼鬼叫的玄貘。”顽皮神情的底下,是派爽朗清澈的心思。
“倒是。”言露神情了然,颇有所感。“或许,古来也唯有玄玥王家,才呵养得出你这性情,视玄玥如粪土。”这个弟弟,英伟灼烁。
意不在名位,却名位万里,不会是一方之主,却何尝局限于一方了?
“王姐,玄玥是肥沃粪土,便能解决粮食不足的隐忧。”他暗指言露王姐东南列屿育土十年的农耕大计。
“好一句玄玥粪土。”言露拉回心思,她竟轻易被说服。怎可,她的话即是王命。
“那是莞泠儿说的,前些日子收到她消息,东南列屿终于进入小面积的稻苗培植。”
“玄玥非你,该属谁?”王命已出,他岂能不从。
“王姐”他心黯然,情沮丧,乌云当顶罩。
通常,言露姐姐决定的,他都得照办,因为,她是王姐,他极亲爱的姐姐,不然,王父的召见会让他耳朵生疮,王母的冷战会令他直打哆嗦,如此而已。
他们玄玥王族,就只有他们王室一家,男人最不值钱。
秋风萧飒、飒
战鼓震天,边城已急。
东霖丽京城内,断垣残壁,难民流离,已不复昔日文明荟萃模样。
妲己一行人转出通往城外的地道,进入五丈原,藉着满布菅芒草的羊肠小道,躲避沦为俘虏的命运。
仓皇出城?
是吗?
妲己从不这么认为。
自离宫城,未再回首,东霖之地,那已是亘古洪荒的事。
她扬起细长眸子,露出惯有的嘲讽神态。
东霖、东霖风吹得极遥远。垂肩黑发飘扬,两管衣袂纷飞,除了母亲和妹妹的记忆鲜明,一切都模糊,像个异地番邦似的。
怀里揣着母亲爱书十三符箓,腕上系着娘亲阖眼前的遗赠“芙蕖向玥”这一刻,她感到和阿娘异常亲近,况且,出奔的目的地是阿娘故土。
西岛之国,阿娘说它有个更美丽的名字“玄玥之地”
她走在最前方,口中喃喃有词,绝不让菅芒草的锋利伤了王妹半根汗毛;哑仆压后,以挡敌方兵将的埋伏袭击。
出了西门地道,妲己不再和妹妹交谈,要妹妹做寻常人家粗布褐裳打扮,隐身在一队小兵奴仆间。
她则外罩轻软金碧毛裘、内着蝶扑花织绣白绸,一副王室人家装扮,还得忍受右手握着个公主打扮的美仆。
她极讨厌和生人过度接近,就连有血脉相连的木兰、昭君都不例外。
一路,秋风飒冷,薄暮西斜,菅芒婆娑,望不见半点人烟,应是躲过了敌兵追捕,她心上笃定的盘算。
神情间,少了抹方才肃穆的戒备,这时,她顿下脚步,回首,眼神停在王妹身上,满是揪心怜惜。
毁容丹夺去妹妹的清丽容貌,愤怒在她胸臆间起伏,她哪还有心情去看望远端烧得火红的城池。
“围住她们”人声划破秋风呼啸来去的五丈原,轰轰地由远而近。
莫非,中了埋伏。间杂奴仆的惊呼声音。
“是妲己,抓住她。”发现猎物的欢腾兴奋。
“留活口。”来自四面八方已然迫近的鼓噪。
此番出奔,她没太多士兵护驾,除了丽京城内已无多余兵将外,她更自恃为当今道术第一人,性子冷情,厌弃生人,愈简单的随从愈好。
因此,包含贴身侍从哑仆、远穗楼里的差役侍女,也不过十来人。
才须臾,从菅芒草中冒出的彪形大汉,个个褶裤绯衫打扮,约有数百,已将一行人团团围住。
她化出一柄叱阎罗剑。
据说此剑以人血喂铸,阎王见之也得敛眉低叹,倒不是畏惧,只恐阴司地府将多添无数剑下魂魄。
“来,美人乖乖,放下刀剑,我不会伤你。”一双色眼骨碌碌在妲己艳绝无双的脸蛋儿上打转,还暗自淌了数滴口水。
话未毕,叱阎罗剑气已夺去那人双眼。
“啊,我的眼。”裂痛地抱头乱窜,像地狱焚火烧了一身。
这一剑使得几百名大汉止住往前包围的举动。
立于重重绯衫汉子外,一对主仆远远旁观。
“她那剑确实了得,以她这刚烈模样,黄麟就算有备而来,她也会宁死不从。”他低眉,为她沸腾的杀气。“武三,这就是战祸,不管最后结果怎样,都没有人是赢家。”
“少主,武三不懂。”摸摸脑袋瓜子,主子的话有时还真听不懂。“没有赢家,那又何必开战?”
他笑得飘忽,想着东霖土地的承平岁月不再。人命不论贵贱高低,在他心底,都是该珍惜的。
这数百汉子训练有素,并非盗寇之流,却刻意卸去盔胄,隐身草莽。
妲己眼眸流转,杀气沸腾。
“哑仆,保护菂菂。”姐妹俩的小名只有身旁人清楚。“我不准菂菂有任何损伤。”
忽地,直冲妲己及假扮的无艳飘飞细白粉末,叱阎罗剑只挥了两下、幻出一瞬间的千万剑形,便从她疲软的手垂落,那是、那是
“已销魂”阿娘说过,道法再如何高深,碰上已销魂,失了心智,就得任人宰割。
不,绝不随人宰割,她凝住涣散去的心神。
事至此,妲己仅能以深层吐纳振作。若非瞅见哑仆执意跟随的忠心耿耿,硬是带了十多名奴仆出奔,她早牵扶妹妹御风飞行,已去百里。
假扮无艳的美仆应声斜倒,还没机会往黄土地跌去,便落入彪形汉子手里。对方因而士气大振,一刀刀砍向单薄的东霖人马。
微弱惊骇声隐在刀剑铿锵碰撞的尖锐中,显得多微不足道,一小队跟随两姐妹的兵仆,已是死的死、伤的伤。
她收慑心神,奋力提起叱阎罗剑,节节败退的身形,往妹妹方向移步,管不得前方敌人,她侧转头。
“哑仆,驮菂菂走。”那是她最后的凝神元气。
话甫落,哑仆化身大鹏鸟,妲己使了移形幻身术。
“菡姐儿。”她哑哑的声音充满哭意,见到姐姐左手腕被画了道血口子,洒了金碧软裘一片殷红血渍,怵目惊心。
“走,我在母亲的故乡等你。”将妹妹抬移到大鹏鸟身上。“记住,菂菂。”
她这举止,看在玄貘深邃眸里,颇觉殊奇。
民间传言,妲己、无艳身不离形、形不离身,怎么无艳落入黄麟军手里,她竟未奋力抢救,反倒让仆从化身鹏鸟驮走了个奴仆,莫非
丙真聪颖非凡,妲己已料算此行凶险,对无艳另有安排。
玄貘露出激赏眼光。
姐妹情深,世人所言不假。
“少主。”是武三的低缓声音。“已安顿好无艳姑娘,麟少主说他要妲己,无艳给我们。”
他上五丈原,只有贴身亲信跟随,就如王姐所说,是来凑个行军对阵的热闹。
“不,无艳给黄麟,我要妲己。”不容异议,玄貘身手迅捷,跃入打杀行列。
她左手腕痛裂,叱阎罗剑重沈,意志逐渐模糊,抬眼望了下晕黄天色中愈来愈模糊的黑点。
“永别了,菂菂,你要坚强。”话语模糊抖颤。
东霖妲己岂可任随宰割,非得落入他人手里,身不由己,她宁可死绝。
她眼底戏谑味儿十足,讽笑世人,揶揄自我“有妲己,得天下”世人作白日梦去吧。
地府阴司倒没脑普旷多少,她杀得血红眼,是世人可恶,姐妹俩何曾愿意卷入这天下争夺的风波。
哀嚎四起,她元气耗尽,冷汗顺延脸颊,滴染雪白唇瓣。睁大眸子,怒视着团团围绕、人数锐减的绯色身影。
为了猎捕她,折损生命,遍野白芒染红,她妲己,也值得了,冷冷扬起唇角,得意有许多人陪葬。
玄貘欺身至黄麟左侧,以气力支开那往妲己左手臂砍去的大刀,大刀一偏,碰落了叱阎罗剑。
一双澄明清澈眸子蹦入她眼底,在众多绯衫汉子里,妲己望见了。
那湛蓝瞳子终于愿再入梦,她寻得顽执苦烈啊。
妲己最后一丝理智,倾尽生命呢语“蔽体咒”
有那双不染俗尘的目光,送她最后一程,是该满足。
她没意识到喃念蔽体咒的同时,符语随心念转生,下了个移形幻身术。
不自觉的
一声长吼,惊骇扰攘,武三扒开重重的黄麟军队。
“少主。”
再一声长吼,飘散在菅芒摇曳、秋风萧萧的五丈原。
这些,都不在妲己的意识范围里了。
噬血脉、蚀形骸的痛楚覆住妲己全身,是蔽体咒的阴毒。
那死亡幽谷,上从王族亲贵、下往庶民奴仆,没人幸免。
是错觉吗?她身子传来陌生的温热,鼻唇有被舔过的湿滑。
怎么可能?蔽体咒下,形骨不存,魂飞魄散,一丁点盲昧意识也没,就连地府阴司都网抓不到她魂灵。
她再不入轮回,更无惧魂形具灭。
太清晰了,那双她阖眼前凝望的清澈眼睛,是最后影像,也是十七寒暑以来的唯一梦境。
那飞笑眸光,没有人心险恶,没有世道复杂,没有龌龊勾当,是阿娘妹妹之外,唯一良善的温和,她深深惦念着。
八岁那年,远穗楼里,她成全了或许,她还不能体会,也就没有所谓的成全。
“皇上驾到”远远地,声音未到,宫门已被大力撞开。
“碰”的巨响,震遍。
那个权力仰天的东霖男人来了,新宠伴随身侧招摇。
“你这妖女,离孤远一点,当年要不是看你还有几分姿色,孤也不会让你入皇城,而你回报给孤的是什么?这楼里天天青光红影、乌烟瘴气,你是给孤使了什么妖术?咒孤惨死,咒东霖亡灭是不是?”
“皇上”这男人,仍是当年深爱的模样,竟没一句话是他该出口的。
阿娘为何不化出叱阎罗剑?
斩杀他,又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