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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大是叫什么畔住了呢,可是老三不肯跟他前去接程岭?说穿了,其实最简单不过。
有人不想他们两兄弟再见到程岭。
印大找到程岭之后,忽忙赶回庸人街,到了家,抢掉印三手上的啤酒瓶“找到她了,快跟我去,求她回家。”
印三推开兄长“我做错了什么,要向她陪罪。”
印大劝道:“见了面再说。”
印三醉醺醺“你真是紧张,一听她不在,急得团团转。”
印大叹口气“你别嘴硬,你何尝不急。”
这时印三亦挣扎着起来,取饼外套“来,我们当面去问她,为何不辞而别。”
他若不关心她,也不会借酒浇愁。
可是印氏兄弟的车子一驶离唐人街,就与一辆小货车对碰,撞凹了车尾。
印大觉得那辆货车简直是追上来撞他们的,双方都没有受伤,可是那意大利司机坚持报警,警察一来,先闻到印三身上酒昧,认定是醉酒驾驶,一起带到派出所。
这时印大动弹不得,一味于着急,没想到一扣留就是半日,到了晚上,忽然有人来与意大利汉子讲了几句话,他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承认是他的失误,愿意赔钱。
印大也算是老江湖,知道其中有晓溪,只是狐疑。
他们又急又饿又渴,自派出所出来,连忙召计程车去接程岭,可是到了那里,已经人去楼空。
问起来,那里的义工还笑嘻嘻说:“她丈夫来接了她走,咦,你们又是谁?”
印大颓然,印三则呆若木鸡。
他也没见到他的女儿,那个孩子被保母带去洗澡,不知生父就在大堂。
她确是他的女儿,却与生父缘怪一面。
有留下地址吗?没有,这个慈善机关每日往来的贫弱妇女何止一百数十,换句话说,程岭已全无踪迹。
程岭那时正坐在郭海珊的车上向格兰湖区驶去。
冰海珊一句也没有提到印善佳,他眼内根本没有这个人,都说最看不起一个人,是当那个人不存在,果然。
冰海珊并无批评印三是个粗人,也没说跟着他,再过三十年,最好不过是在唐人街一家小店里做外卖生意,往坏处想,此人吃喝庇谀,店可以输掉,妻女可以不要。
冰海珊真令人舒服,他从头到尾,像是不知世上有印三这个人。
程岭当然做不到。
一年下来,她已看清楚她不过是印大引渡过来的一只牛,他若善待她,吃苦也有个代价,怕只怕她年老色衰,他待她便如那洋女一般。
程岭双目有点呆,看着窗外不语。
弟妹不知有无信到,他们生活如何?程雯做起家务来,十只手指全是拇指,程霄又贪吃,她走了那些日子,一定苦了他们。
冰海珊看了程岭一眼,觉得她十分镇定,于是开口:“我表叔叫郭仕宏。”
程岭表面仍然十分沉着。
“我们两家的父亲是表兄弟,早已分家,只不过业务上有往来,表叔其实已经半退休。”
程岭低下头。
“他身体有点不太好,除看护外,想找个人陪,碰巧那日见到了你。”
车子在静寂的马路上疾驶,那美丽的异乡之日一直跟着他们。
车子终于停下来了。
程岭抬头一看,心中哎呀一声,这才是想像中外国住宅区的花园洋房。
碧绿的草地刚修剪过,有一股芬芳气息,一排花圃直伸展到窗下,看得到种的全是玫瑰花。
大门前的灯一亮,已有人开门出来。
那是一个中年女仆,笑容十分可亲,程岭听到郭海珊叫她阿茜,她是粤人。
程岭跟郭海珊走进室内,只见全屋铺奶白色羊毛地毯,家具光洁精致,摆设考究,像电影布景一样。
客厅长窗外可以看到游泳池,水光滟滟,映着月色。
冰海珊笑问:“会游泳吗?”
程岭摇摇头。
“可以学。”
阿茜斟出硼啡。
冰海珊说:“你带程小姐到楼上看看卧室。”
阿茜连忙答应。
程岭跟着上楼,雪白的房门一推开,是一个小小偏厅,走过一套白色的沙发,再打开一道门,才是寝室。
那阿茜说:“程小姐,你且梳洗,我去把咖啡取上来。”
程岭心想:这与唐人街小店阁楼的光景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她用手压了压床褥,忍不住躺下去,再也起不来,她疲乏到极点,这一年来她根本没有好好睡过一觉,天天起早落夜,浑身油腻气味像是怎么都洗刷不清,现在终于可以都丢在脑后了。
明天会发生什么,明天再算。
她一动不动睡得死死的。
阿茜棒着咖啡上来,发觉一点声音都没有“程小姐?”她轻唤一声。
找到房里去,发觉程岭已经熟睡,她替她关了灯,拉上窗帘,轻轻退出。
回到楼下,郭海珊诧异问:“人呢?”
“已经睡了。”
冰海珊微笑“你好好侍候她。”
阿茜答:“我晓得。”
冰海珊走到门口,又想起来“卢医生明早来。”
阿茜点点头,在他去后锁上大门。
天转瞬间就亮了。
程岭醒来的时候发觉一边肩膀被自己的身体压得酸麻不堪,原来一整晚都没有转过姿势。
她缓缓起床,发觉窗户打开了一点,她听到鸟语,亦闻到花香。
雪白的寝室光线柔和,她打量四周,见有一部唱机,便开了它,唱片转动,播出一首悠扬的“天堂里陌生人”程岭怔怔地问:这是形容她吗,这间屋子是否天堂,未可逆料。
她找替换衣裳,一拉开橱门,发觉里边密密麻麻接着新衣,许多招牌都未除下,全是六号。
他们像是一早知道她必定会来。
程岭已经走到这个田地,根本觉得无所谓,大大方方放水沐浴。
她浸在浴白里差点又睡着,梳洗完毕,焕然一新,她挑一袭合意的裙子换上,那条深蓝色裙子有一条白色的水手领。
阿茜笑着捧早点上来“程小姐,早。”
程岭连忙说:“谢谢你,早。”
“程小姐,医生已经来了,我请她上来可好?”
卢医生是位中年妇女,替程岭仔细诊断。
她很有深意地问:“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医生,我已怀孕。”
“嗯,你要好好休养。”
“医生,我不想要它。”
卢医生笑一笑“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这个国家地大物博,只得千多万人口,每个来到这世界的小柄民都弥足珍贵。”
程岭惨笑,她想到小莉莉那旁惶的大眼睛与打结的头发。
“有孩子多好,可与你作伴。”
程岭悲凉地说:“医生,你不明白”
“我很了解你的情况,我会与郭先生商议,”医生按住她手“你放心。”
程岭不语。
卢医生离去,她直接到主雇处汇报。
“没有病,她身体健康,只不过怀了孕。”
“嗯。”“她不想要那个孩子。”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劝劝她,孩子是最宝贵的资本。”
“年轻人才不会那样想。”
“我没有子女,愿意收养那个孩子。”
“我会同她说。”
“就这么多。”
卢医生站起来,离开大宅。
下午,卢医生陪程岭喝下午条。
“你不喜欢孩子?”
“不不,我很喜欢。”
“那多好,这个国家是儿童天堂。”
程岭笑了,卢医生好不天真,她大概没有看到这社会的另一面。
“有个孩子作伴也是好事,”卢医生感慨地讲起她的故事来“我年轻时因努力出人头地,发誓不要输给白人同胞,故选医科来读,实习时又夙夜匪懈,错过无数成家机会,至今了然一人,有时真十分寂寥,想要子女的话,恐怕只好领养。”
程岭欠欠身“哪个孩子要是能够到你家来,那真是幸事。”
卢医生笑笑“郭先生愿意收养你的孩子。”
程岭一怔,终于她缓缓地说:“世上不幸的人已经太多。”
卢医生说:“任何生命都需作出若干挣扎,也许他会享受生活,你也有快乐的时刻吧。”
程岭微笑“有。”
“你想想清楚。”
“谢谢你医生。”
这时郭海珊也走到泳池旁,他在喝啤酒,轻轻坐下,问程岭:“舒服吗,需要什么尽管出声。”
程岭正想回答,只见阿茜把电话拿出来,插上插头,递给郭海珊。
冰海珊有点讶异,他去接听,只见他表情越来越纳罕“是,是我的车牌号码,什么,她记得,怎么可能,真是奇事,我明白了,我同她说。”
他放下电话。
卢医生识趣地站起来含笑告辞,她不想知道太多,知了无益。
医生一定,郭海珊便说:“程小姐,你可记得东方之家那个小女孩?”
记得,怎么会忘记“她叫莉莉。”
“她找上门来了。”
程岭错愕“怎么会。”
“那孩子偷偷走到门口,记住了我的车牌号码,同负责人说,我们愿意收养她。”
程岭发呆,这个小小孩儿的求生本领认真超卓,她几时跟出来,两个大人竟懂然不觉。
“她母亲呢?”
“把她丢到东方之家后一直没再出现,负责人凭车牌在交通部印证了我的地址,打到华仁堂找我。”
程岭问:“那该怎么办?”
“那是一宗误会,”郭海珊笑“我会同他们解释,孩子的母亲迟早会回去把她领走。”
程岭本想说什么,终于又合上嘴。
她自己亦寄人篱下,前途未卜,不宜作非份之想。
冰海珊说:“这一两天我会留在维多利,你有事,吩咐阿茜好了。”
他陪她吃晚饭,有一只菜是百叶结烤肉,人口香油滑,不知多少日子没吃这样的菜了,幼时在上海来德坊,光是淘汁她就可以吃一碗饭,那时弟弟的保母老是笑她会吃,她有自卑,从此扒饭总是轻轻地。
程岭落下泪来。
冰海珊劝道:“这个时候,你更加要开怀,吃多点睡多点,高高兴兴。”
她的事,他们像都知道,看情形全不介怀,不知为何如此大方。
“从此这是你的家了,我已着人去通知你的弟妹,很快可获答覆。”
程岭低头捧着饭碗,眼泪大滴落下来。
冰仕宏要过了三天才出现,那是一个下午。
那时,程岭已有充份休息,精神饱满,情绪也比较稳定。
见到郭仕宏,已能大方应对。
冰氏比真实年龄较为年轻,不过看上去也似有六十左右,他穿着非常考究的西装,衬衫袖口上绣着英文姓名字母缩写,袖口纽是一对小小斑尔夫球,皮鞋擦得十分光亮。
他脱下毯帽,头发已有七分白,但梳理得非常整齐,五官清翟,目光炯碉,配一管尖削的鼻子。
他第一句话是微笑着问:“会下棋吗?”
程岭清一清喉咙“会一点象棋。”
“还是打扑克牌吧,阿茜,取氨牌来。”
他在楼下客厅坐下。
程岭犹疑,该赢他呢还是故意输给他?
牌太好的话,她是不甘服雌的。
倒底年轻,竟在这个时候关心起扑克的输赢起来。
阿茜给郭氏斟一杯拔兰地。
他发牌给程岭。
程岭拿到一只三一只四。
她心中嘀咕,真是不三不四。
一看郭氏,他手上是一对皮蛋,程岭倒抽一口冷气。
冰仕宏见她这么紧张投入,不禁暗暗好笑。
他闲闲说:“原来我与程家也是旧相识。”
程岭意外。
“你祖父叫程乐琴,同我们有生意来往。”
程岭笑,可是她并不姓程,她本姓刘。
“你父亲不喜做买卖,他是名士派,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程岭忽然大着胆子问;“那次你有无见到我?”
冰氏居然有点惆怅“没有,那次我们在外头见面,算一算日子,你可能还没有出生。”
“啊。”
程岭又接过两张牌,一张五一张六,程岭不动声色,可是郭氏早巳看出她兴奋的眼神。
程岭轻轻一问:“你可想念上海?”
冰仕宏一怔,然后叹息,跟着说;“开头天天做梦回到老宅去,后来好一点了。”
“你很早来温哥华?”
“四九年,我与家长不和,趁分了家,一早来落脚,倒也好,以后反而可以把他们一个个接出来。”
“你付过人头税吗?”
冰仕宏笑“不,二三十年代才需付人头税。”
程岭加重注“我这副牌是顺子。”
“我不相信,我已经是两对,你看,一对皮蛋一对二。”
程岭问:“你下什么注?”
“我赌这间房子,你赢了是你的。”
程岭不安“那我赌什么?”
“天天陪我玩脾。”
“那当然。”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好,发牌吧。”
最后一只牌下来,程岭一看,竟是一只前克,程岭咦一声“输了。”
冰氏哈哈大笑,笑到一半,猛然发觉起码已有十年未曾这样大笑过,不禁无限感慨,付出点代价又算得什么呢,买得如此畅笑,真正值得。
程岭把牌收起洗了几次。
“郭先生,你对我涸贫慨。”
“那里那里,做得到就应该做。”
“你很尊重我。”
冰氏凝视她“因为我希望你也尊重我。”
程岭颇首“这个道理我懂,敬人者人恒敬之,谢谢你对我额外大方。”
冰氏又说:“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也自然懂得施比受有福。”
“郭先生,我很幸运。”
“那看你的要求如何罗,有人会觉得这种生活太过沉闷。”
程岭笑笑“要不要再发牌?”
“不用了,我已经赢得我所要的,再玩下去,恐怕会输。”
他们一起喝下午茶,阿茜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