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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姐说:“不准你去,你的样子吓死人。”
“对,无论如何,不准你去。”
石奇说:“我坐车上,不露脸也不可以?”
我不去理他,问编姐:“你是哪儿来的消息?”
“大学里我有人在注册部工作,一说出名字,马上有反应,由此可见她是个不平凡的女孩子。”
这才是我担心的。不平凡,一切烦恼便来自与众不同。
明天一见便知分晓。
“慢着,先练一下台词,看见她又该说什么?”
“你访问过那么多人,难道都得准备了剧本才上场?”
“大家都是成年人无所谓,谁还会吃了亏去不行?但这是一个纯洁的小孩子,我真不知如何开口。”
编姐与石奇都默然。
饼半晌我问:“能不能放过这小孩?说,我们不去騒扰她?”
石奇说:“不,我非得见她不可。”
“你不觉残忍?”我反问“她显然过得很好,人长得漂亮,功课又上等,无端端去破坏她日常的生活节奏,太过分了,为采访新闻而丧失天良,是否值得?”
“对一个专业记者来说,为采访而丧失生命的人也多着,不过如果你只为满足好奇心,那未免太自私一点。”石奇看着我狡狯地说。
我涨红面孔。好奇心?我倘若有这种好奇心,叫我变为一只小白兔。
我不由得恼怒起来。
“既然一定要见她,还是把愧意收起来吧。”编姐说。
第二天我与编姐约好石奇在门口等,故意失约,我们实在不想有一张那么显著的面孔跟在身后张扬。
到大学时还很早,我们两个似吸血僵尸甫见日光,几乎化为一堆灰烬,晨曦使我们难以睁开双目,什么美丽的早晨,小岛与花朵都歌颂的早上,都不再属于我们这种夜鬼。
我揉揉酸涩的眼皮,问编姐:“再叫你读四年书你吃不吃得消?”
“别开玩笑。”
“让你回到十八岁你要不要?”
“挨足半辈子才挨过那该死以及一无所有的青春期,又再叫我回去?我情愿生癌。虽然现在我不算富足,但至少杨总经理在等候我回到新文日报去。”
有三两少年经过我们的身边,笑着拍打对方的身子,似乎很乐的样子,也许每个人的青春是不一样的,我们不要太悲观才好。
走进校务室,查清楚瞿马利在什么地方上课,我们到课室门口去等。
我看看腕表,上午十时整,这一节课不知要上到什么时候。
我坐在石阶上,与编姐背对背靠着坐。
“紧张吗?”她问我。
“有一点。”我仍然在阳光下眯着眼。
“这应是最后一个环节了吧?”
“这只是有机可查的最后一环。”
“不过差十年,你看这些学生的精力。”编姐羡慕地说。
“有什么稀奇,你也年轻过,那时候力气全花在不值得的地方,爱不应爱的人,做不该做的事,那时候又没有人请你写五百元一千字的稿。”
“谁告诉你我拿那种稿酬?”编姐扬起一条眉毛。
“杨寿林。”
“是的,熬出来了。”编姐点点头。
“在这方面我是很看得开的:青春,你也有过,但这班年轻人到这种年纪,未必有你今日的成就,他们为什么不调转头来羡慕你?一个人不能得陇望蜀,希望既有这个又有那个。拿你的成就去换他们的青春,你肯定不愿意,那就不必呻吟。”
“哗,听听这论调。”编姐摇头。
“大小姐,五百元一千字才厉害呢。”我笑。
“你仿佛很轻松。”
“是的,我有种感觉,一切都快告一段落。”
“我没有你这么乐观,你凭什么这样想?”
话说到此地,课室门一开,一大群学生涌出来。
我与编姐不得不站起来认人。
也不是个个大学生都神采飞扬的,大多数可替面疱治疗素做广告,要不就需要强力补剂调理那青绿色的面孔。
编姐皱起眉头,这间大学的水准同她就读时的水准是大不相同了。
我拉住其中一个年轻人:“请问瞿马利在哪里。”
那猥琐的年轻男人马上很警惕地注视我:“你是谁?”
“我是她阿姨,家里有事要找她。”
“不关我事。”他掉头不顾而去。
我开玩笑地问编姐:“她干么?搞政治学运搞出事来,怕我抓她?”
编姐瞪我一眼“别乱扣帽子。”
“两位找瞿马利?”
“是。”我转过头来。
这个才像大学生,英伟,朝气十足,彬彬有礼,热诚。他约莫二十一二年纪。
“瞿马利在图书馆。”
“可以带我们去吗?”
“我有课要赶,很容易找,向右一直走,在主要大楼。”
“来,我们自己去。”我说。
不远也需要走十分钟,这个时候就希望有一辆脚踏车,那时候读书,我也有一辆脚踏车回忆总是温馨的,虽然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因为年期久远,也像事不关己。
那时有一个女同学,什么都是借回来的,书簿笔记、制服用具,不到一个月便搭上洋小子接送她上学放学。那时只觉得她讨厌,老跟在旁人身边拣便宜,至今才发觉这是一种本事,年纪大了往往能够欣赏到别人的优点,即使价值观不同,但这种女孩子无异有她的能耐,身为女人应当如此,否则怎么样,房子汽车钻石都自己买才算能干不成。
编姐问:“你在想什么?”
我微笑:“在想女人的命是这么的多姿采。”
我们推开图书馆的玻璃门,里面坐满学生。
谁是瞿马利?
我们逐张长台找过去,略见面目姣好的女孩便问:“瞿马利?”
心情越来越沉着,终于在一张近窗的桌子前,我们看见一个穿雪白衣服的女孩子的背影。那件白衬衫白得透明,窄窄的肩膀,乌黑的长发用一条丝束住。
“是她了。”
“又是直觉。”
我趋向前说:“瞿马利。”
她转过头来。
我惊叹造物主的神奇。因为那女孩子,长得与姚晶一模一样,如一只模子里倒出来的,若要认人,根本不必验血,这样的面孔,若还不能算是姚晶的女儿,那是谁呢!
“瞿小姐。”我坐在她对面。
“是哪一位?”她很奇怪“我不认识你。”
连声音都一模一样。啊,那熟悉的,如丝一样的皮肤,晶莹的黑眼睛,尖下巴,嘴角像是含孕着倾诉不尽的故事,我的目光紧留在她脸上不放。
她是一个很懂事很有涵养的女孩子,见到我们神情唐突,并没有不耐烦,亦没有大惊小敝,她微笑,等待我们解释。
我开口:“我是你母亲的朋友,我姓徐。”
“啊,原来是徐阿姨。”她涸仆气。
徐阿姨,啊不得不由人慨叹,不知不觉间,我的身份已经升了一级。
我说:“图书馆可不方便说话,或许我们换个地方?”
女孩再好涵养,也不得不疑惑起来,她秀丽的面孔上打着问号。
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下去才好,怎么办呢,难道开口就说:不,不是你家中的母亲,是你另外一个母亲
我几次三番张口,又合拢,嘴唇像有千斤重似的。
在这个时候,天空忽然乌云聚集,把适才的阳光遮得一丝不透,天骤然暗下来。
这倒救了我,瞿马利抬头看天色,给我透口气的机会。
等到我准备开口的时候,我发觉瞿马利背后已经站着一个男人。
我愕然。这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这样神不知鬼不觉?他有紫姜色面皮,头发稀疏,身材颇为瘦小,佝偻着背部,这个人是我在什么地方见过的。
啊,想起来了,他是马东生,我们踏破铁鞋要找的人。
这时瞿马利也转过头唤一声“爹爹”
她是知道的,这孩子是知道的。她虽然姓瞿,但她知道她生父是马东生。
只听得马东生很安详地说:“马利,这两位阿姨要采访你呢。”
瞿马利很天真地问:“徐阿姨是办报纸的?”
“我与梁阿姨是记者。”我连忙说。
“访问我什么?”马利很天真。
编姐到这个时候喉咙才解冻“当然是有关一个大学生的资料。”
瞿马利松一口气“刚才两位阿姨的神情,令我吃惊,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
她说着先笑了,半仰起头,室内虽然幽暗,但是她的皮肤借着些微的亮光,还是闪出晶莹的光辉,脸皮是紧绷着的,没有多余的一颗斑点,也没有不受欢迎的纹路。她的嘴唇饱满润滑,珊瑚般颜色,半透明。还有她的头发,那么随便的发式,毫不经意挽在脑后,但每一根都似发出青春的弹力,漆黑光亮,充满生命力。她托着下巴的手纤细嫩滑,手指如春笋,指甲修得很整齐,颜色粉红。
啊,这个不使脂粉污颜色的少年美女令我自惭形秽。
试问坐三望四的女性日间起床要在脸上搽多少东西才敢出门?真令人唏嘘。
我正在失神,忽听到马东生说:“马利,等会儿一块午餐吧,我先与这两位阿姨出去谈谈。”
马利很乖巧地点点头。
马东生同我们说道:“徐小姐,梁小姐。”示意我们跟他出去。
这时天落下滂沱大雨。
我们在图书馆外走廊站着。大雨落在地上飞溅上来,一片水花。
马东生凝视着廊外烟雨,很沉着地问:“你们要什么?”
编姐嗫嚅地说:“马先生”大家都觉得惭愧。
马东生叹口气“人已经去了,何必深究?”
我说:“我们也不是乱写的人。”
“这我知道,我也已经打听过。”马东生说。
我发觉他是一个很精密的人。
编姐说:“马利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马东生苦涩的面孔一松,露出一丝温情“是的,她多么可爱,她是我生活中之光辉。”
“她为什么被送往瞿家?”
“还不是安娟的主意,分手后她一定要这么做,为的是要掩人耳目。”马东生说道。
他的双手在背后相握,瘦小的背影承受着某一程度的痛苦。他是爱姚晶的,但再深切的溺爱也满足不了她的需要,她要的到底是什么?
或许我更应当问自己,我需要的又是什么?人的需求欲望为什么那么复杂?
我问:“马利知道她母亲是姚晶吗?”
“她当然知道。”
“你已告诉她么?”我很讶异。
“有些事情是应该说的,有些则不该说。你们既然已经找了来,等下一块儿吃顿饭,你可以观察更多。”
我忽然问:“你认识赵安娟的时候,她如马利这般大?”
马东生点点头“刚刚是十八岁半。”
那一刹间他沉湎在回忆中,表情闪烁过七情六欲,悲欢离合。
原来姚晶在她的天地中,一直颠倒众生,直至她碰到张煦,或是正确地说,张煦的母亲,她不吃她那一套,姚晶一败涂地。
不过也够了,一个女人能够征服那么多男人的心,已经是难脑粕贵的事。
一代不如一代,咱们连男人的一条胳膊也抓不住。
雨一点儿没有暂停的意思。
我说:“我没有带伞。”
除了这种设相干的话,谁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去接马利出来。”马东生说。
瞿马利长得很高,但是没有一般高女脖子长腰长的陋弊,她似乎集人间精华于一身。
马家的司机撑着大大的黑洋伞来接我们上车。
马东生很有他一套,他不炫耀,但是他懂得享受。
车子把我们载到私家会所,他长期有一张桌子在那里。我们坐下,侍者来不及地殷勤招待,可见他是一个消费得起的客人。
马利很愉快地介绍我们吃新鲜蛤蜊“味道很好,肉质没有蚝那么呆。”这么小就懂得美食之道。
她再选了腌三文鱼及沙拉,很明显地不爱吃熟食,不知张老太太看见会不会说她不羁,也许她有浪漫的潜质。
马东生一切迁就这个女儿,对女儿是可以这样的,对妻于则不可,是以马东生失去姚晶。
马利并未把我们当作外人,与她生父絮絮话家常。
她的话题范围很广,少女心态既可爱又活泼,虽然牵涉的题材很琐碎,但我们不介意细听,她的声音似音乐般,幼稚又何妨。
“妈妈还是要我出去,”这妈妈当然不是姚晶“但是我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是爱去的,剑桥也许,但是我那乙加的功课,唉。我不要去美国,也不打算学法文。罗伦斯也不想我现在走。”这罗伦斯想必是她的小男朋友“我想了很久,有时觉得留在本市也不是办法,日久变成井蛙,徐阿姨,你说是不是?”
那种娇嗲不是做作出来的,如婴儿般纯真。姚晶的这颗种子落在不同的土壤及生长环境中,形态与性格都不一样,但是一朵玫瑰,无论你叫她什么,她还是一朵玫瑰。
我问:“罗伦斯是否一个短头发英俊的男生,今日穿白衣白裤?”
“是的,是他。”马利问“你怎么知道?”
马东生一边笑“你忘了徐阿姨干的是哪一行?”
马利拍拍手“是记者。”
我把这一对金童玉女的外表与内在量度一下,但觉妙得不得了,全配得绝顶。
“他是你男朋友?”我问。
马利皱起小鼻子,嗡着声音说:“类似,我还没有作实。”
我看看编姐,意思是说:“你瞧年轻多好,这么多选择,像你我,有人肯同咱们结婚,还再拒绝的话,简直是自作孽,不可活。”
“罗伦斯要到两年后才考硕士。”马利说“但是爹爹,两年后我已经二十岁了。”
哗,二十岁,对她们来说,二十一岁也已经活够了,像我与编姐,三十左右的女人,面孔上如凿着一个“完”字,不是老妖精是什么?
我与编姐面面相觑。
对马利来说,连三十岁都是不存在的,更不用说是上一代的恩怨了,她没有时间去爱也没有时间去恨,她活在自来的幸福中,不必兼顾别人的错误。
我与编姐都不是不幸的人,但比起马利这一代,那就显得忧虑重重。
吃完主菜,马利叫了一大客冰淇淋,水晶碟于上嫣红姹紫,好比她的青春,她连着新鲜草莓与奶油一齐递进嘴里,我与编姐呆呆地看着,苦笑。
我们哪敢这样吃,还想穿略为紧身的衣服不穿。
我们叹息了。
等到马利取起细麻布擦嘴的时候,我们觉得她已经跟我们相当熟稔了,趁着马东生到隔壁桌子打招呼小坐时,我与马利闭闲带起这一笔。
我说:“有两个母亲其实也是一种福气。”
马利捧着薄薄的雕花玻璃杯。“我妈妈待我特别好。”
“你见生母机会多吗?”我问。
“真正小的时候是见得比较多,念预科开始便少之又少,她提出来的时间全不是周末,我抽不出空,我放假的时候她又要工作。”
“可想念她?”我说。
马利抬头想了一想“并不。”她又说“她在盛年去世确是不幸,我觉得她既高贵又美丽,有时在电视上可以看到她的演出。”
马利对姚晶的感情,不会比普通一个影迷更热。
她自己也觉察得到,是以略带歉意地说:“我不是她带大的,我见爹爹比较多些。”
“你一直都知道?”
“嗯。”她点点头“自小就知道,但我老觉得我更像养父母的亲生女儿,你要不要见见他们,明天来吃晚饭好吗?”
“发丧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出现?”
“爹爹说一切不过是仪式”
有人接下去“既然安娟一直不想公开马利,”是马东生回来了“我决定尊重她的意思。”
我对马东生越发敬佩。他爱人真是爱到底,不难理解当年姚晶在困苦中于他荫蔽下可以获得安息。
此刻我再也不觉得马东生是一个糟老头子,外型有什么重要?尤其是一个男人的外型。当年的姚晶实在是一个肤浅任性的女人,恃着美丽的外表而亏欠马东生。
只听得编姐缓缓地说:“在那个时候,女人的感情生活的确还没有那么开放。”
马东生淡淡地答:“目前也好不了多少,照样有人儿子都会走路了,仍然论说没结婚无密友,永远只有一个比较谈得来的女朋友在美国念书之类。”他停一停“我是很原谅安娟的,她要事业,便得付出代价。”
“你不恼她?”
“怎么会,”他只带一点点苦涩“她已经给我这么多。”多么伟大正直的男人。
“缘份虽然只有三年,一千多个日子,但是马利是我生命中的光辉。”他又重复女儿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马利靠在她父亲的肩膀上。
还用说什么呢?
等到姚晶发觉她需要他们,已经太迟,他们已经习惯生活中没有她。
他伸手召来传者签单子,要送我们回去。
马利问:“明天来吃饭,啊?”
我看看马东生,他没有表示反对,事实我也想到瞿家走一趟,于是我说:“明天你介绍罗伦斯给我认识。”
小女孩子见有人尊重她的男朋友,比什么都高兴,当下便把地址告诉我们。
我问马东生“不反对我们同马利来往吧?”
“当然不,我是个很开通的人。”
我连忙赞美他:“这个我们早已知道。马先生,前些时候不断騒扰你,真是抱歉。”
他微笑。
雨已停止,植物上挂满水珠,马利伸手摇摇枝桠,也似落下阵急雨。
司机把他们两父女接走,我们则安步当车。
我问编姐是不是不够刺激。
“可以说是意料中事,现代人的感情是这个样子的了,谁还会心肝肉的狂态大露。”
我点点头。“你希不希望有瞿马利那样子的女儿?我好喜欢她。”
“你的女儿将由你的细胞繁殖而成,怎么会像瞿马利。”她停一停,说道:“像你也不错哇。”
我说:“马利较为理智,她多么会思想,多么懂得选择。”
“他们这一代是比较现实,我们那时又不同,越是不实际越是浪漫,同自己开玩笑。”
可不是。无端端买部欧洲跑车,一下雨就漏水,整部车子似水塘,大雨天开出去,趁红灯停下来用毛布吸水,打开车门绞干毛巾再吸整件事还可以当笑话来讲。多么大的浪费,懵然不觉,现在?啥人同你白相,一部车子不切实际,一二三推落海算数。
只差十年。那时还讲究从一而终。
苞情不投意不合的男人分手都分三年才成功,这不是开玩笑是什么,一个人有多少三年?这一代的年青人真正有福,社会风气转得这样开放活泼,弹性大得多,选择也广泛。我深深地妒忌了。
编姐说:“不要说我不提醒你。”
“什么?”我没听到。
“寿头同别人在约会。”
“女人?”
“当然是女人。”
愚蠢的我完全没有料到有这一招,心中顿时倒翻五味架一样,酸甜苦辣咸全部涌上来,眼前忽然金星乱舞,耳朵嗡嗡作响,我闭上双目深呼吸。
我强笑道:“你不该把是非做人情。”
编姐看我一眼“本来做朋友不应多管闲事,但你我交情不比泛泛,这一阵子我在你家吃喝睡,有事发生我就不该明哲保身。有些人自以为清高,声明不管任何闲事,那是不对的,每一个人,每一宗事,都应分开来说,以你这件事来说,第一:你应当警觉。第二:没有什么了不起。”
我眼睛发涩,紧紧握住她的手。
“要哭了?是你自己的选择,活该,有什么好怨的?他也以为你在同石奇这等人混。”
“要不要解释一下?”我清清喉咙。
“如果你在乎,去抱住他的腿哭吧,否则就这样静静过去,沉寂,有何不可?是你先冷落他。”
我喃喃说:“我生命中之两年零八个月。”
她拍拍我脊背。
本想回到公寓好好悲伤一下,把整件事揪出来,当一个病人般细验,看看还有救没有,病菌蔓延在什么地方,该落什么葯之类。
但是石奇这小子躺在我们门口,打横睡着在剥花生米。
编姐一见之下,大惊失色。
“大明星,你不要这样子好不好?”
石奇笑嘻嘻地用花生壳扔我们“想甩掉我?那么容易?”令人笑不是恼不是。
“猢狲。”编姐咬牙骂他。
他一个鲤鱼打挺自地上跃起,抱住编姐,吻她的面颊,跟着两手垂过膝,荡来荡去,把下唇遮住上唇,跃来跃去,嘴里发出“伊伊”叫声,活脱脱一只黑猩猩模样。
我的天,我笑到腰都直不起来,苦中作乐。
编姐没命地拍打他,他打横抱住她的腰。
编姐叫:“再不停手,我叫非礼,把你抓到派出所去。”
石奇终于“适可”而止。
我用锁匙开门。怕只怕到了派出所,石奇的影迷反告编姐非礼,他那边人多势众。
我有点落寞,石奇这个聪明的小子趋向前来讨我欢快“怎么,把我丢在一角,两人玩了回来,还不高兴?”
我强笑“什么玩?我们可不是去玩。”
“见到瞿马利没有?”他狂热“看你们满足的样子,必然是找到了,对不对?”
我点点头。
“她长得可美?”
“美,美得不能形容,是我们见过的少女中最美的一个。”我说。
石奇侧侧头“你们是真心还是讽刺?好看的女孩子,你们俩可见过不少,不准胡说。”
“不相信拉倒。”
“带我去见她。”
“不可能,人家好好的大学生,快考试了,还要出国深造,你别扰乱人家的生活。”编姐说。
石奇冷笑一声“始终看不起戏子是不是?平时无论多么开放,一到紧要关头,读书人生意人都是人,做戏的人就好比街边卖艺的猢狲,我不配认识她是不是?你们同张煦一家有什么不同?”
编姐分辩:“我不是那个意思”
但石奇已经被伤害了,他铁青着面孔,双目闪着晶莹而愤怒的光,我真怕他从此把我们的交情一笔勾销。
我没想到他的自卑感那么深。我抢着说:“石奇,你以什么身份去见人家呢?你是一个浪荡子,又是她母亲的情人,我们怕她受不了这种刺激。你又想到什么地方去了?脸皮这么厚,就不配同我们做朋友。”唏,我还安慰他,我自己也等人来安慰我呢。
他转过面孔,看他肩膊,已经松下来平放,可能已原谅我俩。
编姐得理不饶人“瞎缠!吧么非见她不可?想在她身上找到她母亲的影子?同你说,她不像姚晶,她是个时代少女,价值观全不同。”
“至少让我见她一面,我答应你坐在一角不出声就是。”
我仍不信他,因为他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我看编姐一眼,我说:“这不关我事,石奇,你去求她。”我努努嘴。
石奇也不响,蹲到编姐足下,头靠着她的膝头,不发一言。这是他的杀手铜,毫无疑问,当年他就是靠这个样子打动姚晶的吧,女人都吃这一套。
虽然大家都觉得他肉麻,但是如送花一样,真送起来,天天一束玫瑰,效果还真的很大,叫女人抵受不住。
“好了好了,”编姐说“我们明天去瞿家吃饭,你打扮斯文一点,带你去也罢。”
石奇欣喜地离去。在情在理,我们都没有理由对付不了这个小子,他一走我们就清醒,但是他蹲在门角落时,我们就糊里糊涂,什么都答应他。事后却又后悔答应过,他这就是魅力,我们至深夜还没有休息。
她写稿,我抽烟。
“叫什么回目?”
“回目将来再想。”她埋头苦写。此刻我们所写成的手稿,恐怕有十来万字,但文字非常松散,每一节都有可观的情节,不过不能连贯在一起。这十万字可以充作新派剧本,一场一场跳过去,靠摄影与演技补足,但作为一本小说,因单靠白纸黑字,就欠可读性,还得经过严谨的整理。
最惨的是,据有经验的人说:文字不行,别以为改了之后会变好,越改越不妥,越改越死,终于丢到字纸箩去。
如何处置这十万字,真令人伤脑筋,写了当然希望发表,拿到什么地方去登?是否可以把原稿影印送到各报馆编辑那里去?我们怎知道哪个是当权的编辑?抑或干脆交给新文报的杨伯伯?这么厚叠叠的稿子,他有没有察看?看样子还得托寿林。
想到托寿林,心都寒了,他此刻不再属于我,我如何再叫他为我服务?想到一段缘分就此无端端散掉。好不伤感。咎由自取,谁都不同情我。
我拿垫子压着面孔。
编姐说:“终于伤心了,是吗,出去争取呀,怕还来得及,不必为一点点自尊而招致无法弥补的损失。在金钱与爱情之前卖弄自尊,是最愚蠢的事。”
我不出声。
“心如炸开来一般是不是?”编姐笑问。一副过来人之姿势,无所不晓。
“不写了?”我顾左右“把我们见瞿马利之过程全部纪录下来了?有没有遗漏小节?”
“没有,一点也没有,我把马东生的皮鞋款式都写下来。”
“他穿什么皮鞋?”
“一双纤尘不染的黑色缚带皮鞋。”
很适合他。他就是这么一个高贵诚实的人。
编姐打着阿欠,收拾桌子上的文具,打算结束这一天。
“睡觉没有?”她问。
我问她:“我是否应该找一份工作?”
“早就应该,在年轻时,不务正业叫潇洒,年老之后,没有工作便是潦倒,佐子,你很快要三十岁了。”
“我可以嫁人。”
她不答我。
我自己都颓丧地说:“大概嫁了人更加要做。”
编姐笑毕回房间去。
我在床上翻腾了一夜,第二天喉咙痛。
清晨,编姐来推我“醒醒,张律师找你。”
我自梦中惊醒,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睁大眼睛,发了一会儿呆,才接过电话筒。
“徐小姐,我们还有东西要交给你。”
“还有什么?”
“徐小姐生前的衣饰,房东通知我们,叫我们去清理,我们商量过,觉得叫你去看看最好,有用,你就留下来,无用的,你负责丢弃。”
我完全醒了,这么大的责任落在我身上。
“那宅子已租出去,两个月内要交房子给新房客,一切东西要腾出去装修。”
“好的,我马上去。”
我套上牛仔裤。
编姐说:“我也去,姚晶出了名的会得穿衣服,我要去开眼界。”
我们到了老宅子,张律师把锁匙交给我们,他叫我们在十二点之前办妥此事。
我们找到卧室,家具已经搬空。在套房中间,连接着浴间,我们找到衣帽间,地方足足有卧室那么大。
一排一排的衣架子上挂着款色特别得匪夷所思的服装,色彩淡雅美丽得如童话世界中仙子之装束,有些是轻纱,有些钉满珠片,有些镶羽毛,吹一口气过去,衣料与装饰品轻轻碰动,仿佛有灵性似的,以为它们的女主人回来了。
女明星与美服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可以在这大堆大蓬的衣服中找到姚晶的影子。
我们一件一件拨着看,有中式有西式,春夏秋冬,外衣里衣,有些不知是怎么挂着的,裙子的绫罗绸缎足有七八层,金碧辉煌,搭着的皮肩,有些是皮裘,有些是鸵鸟毛,有些是亮片,看得我眼花缭乱,几乎没一头栽倒在地。
编姐拎出一件长裙说:“看!”
唉呀,这是一件肉色的薄纱衣,完全透明,只有在要紧部位钉着米色的长管珠,高远看去,但见它些微地闪着亮光,性感得不可形容。
姚晶怎么会穿这样的衣裳?我冲口而出“这是我梦想的衣裳,我要它。”
“配这个披肩。”编姐取出一件白貂皮镂空的披肩,一格一格,做得剔透玲珑。
姚晶的毕生精力就在这里了。
我们又看到姚晶的鞋架,足足有百多两百双鞋子搁在那里,都抹得干干净净,什么质地都有,从九公分高之黑缎鞋到粉红色球鞋,大多数属于同一个牌子。鞋子的名贵不在话下,最难得的还是鞋子的洁净度极高。
再过去便是手袋,晚装的都有一只只盒子装着。
我们如进人仙宫的小孩子,把盒盖打开细看,有好几只是k金丝织成,我惊叹:“现在我知道姚晶的钱花到什么地方去了。”
价值连城、虚无缥缈、根本不实际的东西,用来装扮她自己,使她看上去如同一个神仙妃子,更加流星般灿烂,明亮耀目,使人一见难忘,烙在心头。
我们在她的皮裘中巡回。
“给谁?”我说“这些衣物给谁?应该如何处置?”
我们两人都目为之眩。
“但我们必须在中午之前搬走它们。”
“同马东生商量,我们家哪里放得下。”
呵是。马东生。
大宅的电话线已经切断。我奔出空洞的屋子,到管理处借,马东生说他会在三十分钟内赶到。
我坐在更衣室内,对牢镶满水银缨络的镜子,仿佛看到姚晶隐隐杳杳地出现,脸带微笑,嘴角生风,如与我们颔首。
我多么希望她可以再与我见一面。姚晶,因为我终于了解你明白你,在你去世之后,我触摸到你生前的一切。
我拣起那件豹皮的大衣,将之放在面孔边,我最后一次见姚晶,她便穿着这件衣裳,洒脱地,随便地,不当它是一回事。
他们说,越是穿惯吃惯,有气派,见过世面的人,越能做到这样。编姐说:“我早听一位阿姨说过,皮大衣根本不用冷藏,随便挂在家中,只要不过分潮湿,二十年、三十年都不会坏。”
我笑一笑,女明星与皮大衣的关系如同学生与功课,作者与书籍。
马东生来了。
他精神非常地紧张,只向我们点点头,我们领他进去看那彩色缤纷的一屋霓裳。他很震惊,错愕的程度不在我们之下,他带来许多巨型空纸箱,我们七手八脚地把那些根本不可能折叠的衣服,全部折起放下去。
三个人默默地装了七、八个箱子,马家的司机亦过来帮忙,两只手挽住十多件大衣出去,把他人都遮住了,来回七八次才搬清。
马东生的神情渐渐松弛,额角冒着汗,他忽然温柔地向我们说:“你看安娟玩物丧志,你瞧瞧这些衣架子。”
衣架全用缎子包扎,多数还吊着干的花瓣布包。
我深深叹口气,有什么用呢,这样贵族有什么用呢,生活得无往而不利的人并不是姚晶类。
我们再向马东生看去的时候,发觉他在流眼泪。他有多久没见姚晶了!在她的衣冢中,他回忆到什么?
我一向尊重他,拍拍他的肩膊,把一方干净的手帕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