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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作家龙应台在她的目送一书里写道: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是的,不必追,纵是想追亦追不上。三毛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将父母抛在身后。而父母也是这样,不断地目送她的背影,从盛年锦时,到白发迟暮。这一次,三毛破茧化蝶,翩然远去。今生今世,再也追不上她的脚步,看不到她的背影。
三毛曾说,人生是一场情缘,她既是走得这么坚决,就必然认为今生情缘已尽。当生命的旅程到了终点,她必须下站。生命长短不一,世事浮沉有定。这人间,不是谁先来,就要先走。那些曾经与她同行的人,有些提前走了,有些还要前行。无论有一天,各自流散在哪里,只要心里有过彼此,就是温暖。
“如果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这条路,你们也要想得明白,因为在我,那将是一个幸福的归宿。”我们应该勇敢地相信,三毛真的选择自我了断,而且死亡是一个幸福的归宿。尽管可以找出种种三毛不会自杀的理由,但也没有谁,制止得住她那颗求死之心。
“我的一生,到处都走遍了,大陆也去过了,该做的事都做过了,我已没有什么路好走了。我觉得好累。”这是三毛死前不久,对母亲说的话。这些年,三毛曾无数次说过这样的话,甚至好几次自杀未果。母亲缪进兰觉得这是文人的疯话,所以并没有过于当真。
当年荷西死后,那么苦,三毛都挨过来了。何况最近她并没有遇到什么沉重的打击,一些琐碎的烦恼之事,以她的承受能力,该是云淡风轻。可这一次,她却是真的割舍一切,行至终点了。如此也好,以后再也不用林立于风中,看她瘦怯孤独的背影,一次次渐行渐远。
父亲陈嗣庆一直都有某种预感,觉得爱女三毛终有一天会走上那条不归路。他知道这孩子自小就过分孤僻敏感,他几乎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自己的女儿,只觉得,她一生都很寂寞——心灵的寂寞。
三毛死后第二天,老父亲陈嗣庆去了南京东路,那里有一间三毛居住的阁楼小木屋。这座风情小屋,处于繁华之处的一个宁静小巷。木屋有一株樱花树,正是这株樱花,触动了三毛内心的柔软。
“在这失去丈夫的六年半里,在这世界上,居然还出现了我想要的东西。那么我是活着的,我还有爱,爱上了一幢小楼,这么一见钟情地爱上了它。”这座小楼,是三毛风雨归来的家。可现在,她也不要了,可见俗物皆累身。
流连了一下午,陈嗣庆并未发现遗书。小屋窗明几净,简洁清澈,很明显,三毛走之前细致地打扫过。就连马桶盖旁的垃圾桶、浴缸和地砖的接缝,也一尘不染。楼顶的木桌上搁着一本泰山石峪金刚经全本,姐姐陈田心说,三毛近来常读佛经禅书。
父亲恍惚间,又想起三毛生前一直跟他谈论红楼梦。她多次告诉父亲,她最喜欢红楼里的好了歌。“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或许三毛觉得,与其一个人幽居在此,每夜听雨打落花,忍受源源不断的杂念,倒不如,给自己找一条更宽的路,免了四季循环,悲欢更替。走的时候,红尘为她让道,天地不敢多言。
按照台湾的语言习惯,三毛是往生了。那条人人都要走的路,千百年来,死者寂静,而活着的人,却如何也停止不了悲伤。毕竟,她踏上的,是今生今世再也不能回头的路。次日台北气温骤然下降,仿佛也在为这个悲情才女送离。
母亲缪进兰穿了一件红毛衣,这是三毛从大陆为她带回来的。三毛在一月一日的时候,提早送了一份生日礼物给母亲,一尊玉雕,一张卡片。这些年,三毛很少送母亲生日礼物,觉得这是俗气的做法。可去医院开刀的前一天,她忽然郑重地送给母亲礼物和卡片。
母亲甚觉奇怪,心想自己的生日不是下个月吗?三毛淡淡一说:“怕晚了来不及。”难道那时候,三毛就已经作好了轻生的准备?又或是她一时兴起,看着满头白发的母亲,心生愧疚。借此机会,表达这许多年,不曾认真说出口的爱意。
三毛在卡片上写着:“亲爱的姆妈,千言万语,说不出对你永生永世的感谢。你的儿女是十二万分尊敬、爱你的。”
爱有来生吗?如果有,三毛是否会延续今生未了的爱,和她的亲人,重新来过,守候一份地久天长?今生,她坚心做一个自私的人,为自己活一次。由生至死,她都要一个人。她可以舍弃世界,却不能违背孤独。
三毛的葬礼,一切从简。三毛生前说过,她喜欢火葬,认为那样干净。她喜欢黄玫瑰,不爱铺张。母亲为爱女选了一件她平时最喜欢的衣服,缀上黄玫瑰给她穿上。就这么静静地,送她去那个遥远的地方。
三毛的骨灰,放置在阳明山第一公墓的灵塔上。这世上再也没有跟死人做伴更安全的事了,这是三毛说过的话。小时候的三毛,为了逃学,每天去坟场做客。现在她总算做了主人,在那里,不再有伤害,不再有离散。从此,她只安心做那个最温柔的人。
活着的人,依旧为她的死,寻寻觅觅,悲悲戚戚。三毛的一生,不长不短。但这四十八年,她经历了异常丰富的过程,踏遍天高地广的山河。唯独离世,不留只言片语,徒留无限疑惑,无限落寞给众生。
三毛的忘年交眭澔平,留有一段三毛辞世前夜打给他的电话录音。“眭澔平,我是三毛,你在不在家?人呢?眭澔平你不在家好!我是三毛”当时眭澔平人在外地,没有接到这个电话,也因此成了他终生遗憾。
其实就算接通了这个电话,以三毛的个性,也还是要走上那条路。这个女子,何曾会受到外界的干扰,为谁止步。她的世界,已经清澈见底,水落石出。
琼瑶认为,三毛的自杀与其疾病无关,更多的是内心深处的寂寞和绝望,写完滚滚红尘之后的三毛顿失寄托,人生已无所追求了。
她是三毛,无法接受平凡的岁月,不会让自己安静地度过一生。她的死,与人无尤。任何的猜测,任何的哀悼,都是苍白。相信她,她去的那个地方,是幸福的归宿。且当做,这是她留给我们,最后的承诺。
作家白先勇说:“三毛自杀的消息传来,大家都着实吃了一惊,我眼前似乎显出了许多个不同面貌身份的三毛蒙太奇似的重叠在一起,最后通通淡出,只剩下那个穿着苹果绿裙子十六岁惊惶羞怯的女孩——可能那才是真正的三毛,一个拒绝成长的生命流浪者,为了抵抗时间的凌迟,自行了断,向时间老人提出了最后的抗议。”
说得多好,一个拒绝成长的生命流浪者,为了抵抗时间的凌迟,自行了断,向时间老人提出了最后的抗议。这才是三毛,敢于和时间力争输赢。剪去世事所有横生的枝节,从此再不怕光阴逼迫。盛宴散去,夜已深凉。
远处,传来齐豫清澈激越的声音,她唱着:“不要问我从那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流浪远方,流浪”
今生就那么地结束,又这么地开始。这个叫三毛的女子,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重新背上行囊,做回了过客。一个人徒步,一个人流浪,一个人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