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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史府在子城中心,周边宅主非富即贵。比起太守府, 这儿要繁华气派得多。
萧珏来的早, 宴还未开。自家人无需递帖子,仆人领他一行人进大门, 刚至中庭, 袁弘策便迎了上来,揖手见礼。视线扫过顾淮, 不禁微微一怔。
顾淮今日又穿了一身白,白衣绛缘,玄色嵌玉腰封,外罩狐裘白氅。
时下士人未入仕前爱穿白衣,可少有能穿出彩的,小郎颜色好, 如珠似玉,那白不仅不寡淡,反倒有霜雪般的清艳。更兼他服制华美,衣缘绣纹精致无比,端是贵气已高人一截。
一袭蓝袍的五郎好歹也算清俊, 但与顾淮并肩站着,生生被压得如仆从之流,让袁弘策脑中闪过‘蒹葭倚玉树’般的念头来。小郎君面无表情,凡事不入眼中, 一如初见的冷淡。惹得他不由失笑。
萧珏见袁弘策总瞧顾淮, 双眸微眯, 问道:“袁参军,阿兄何在?”
袁弘策忙拱手,回道:“大人正在景云轩会客,是建康沈公族侄,上月刚至荆州赴任,趁节日来送年礼的。”
萧珏沉吟片刻后道,“既是沈兄之侄,我可去一见。让一奴来领两位小郎去四郎院里。”
袁弘策应是。
他们并往后院走,得了消息的四郎匆匆赶来,廊下一碰面,先见过礼,再看向顾淮,像个小大人似的,欣慰道:“阿兄长高了许多,人也精神了。”
真不知他两究竟谁大。顾淮无语,众人忍俊不禁。
四郎毕竟是阿母所出,样貌肖似,顾淮对着他,脸上也有了几分笑意。而五郎与四郎在学观同住,较之兰陵,也亲近不少。看在大人眼里,便是三位小郎兄友弟恭,一团和气。
他们在院里闲坐了快半个时辰,宾客陆续入府后,便有仆人来通知三位小郎前去。
宴会设在连玉堂,顾淮刚一进屋,便对上一双清冷含笑的眼眸,正是与萧珩并肩坐在堂上首的王渊。他今日也一袭白袍,姿态高雅神态风流,与顾淮看着倒像是一家的。
顾淮还记着这道士写信给萧珏揭他老底,眼里不由带上几分控诉,王渊毕竟教过他些时日,每当他故意说要罚小郎抄书时,可不就这眼神!他笑吟吟的,虽两个多月未见小郎,却恍如隔日,心底依然想要亲近。
三位小郎见过礼,去找位子坐下。顾淮自然而然坐在萧珏身后。
王渊抿唇,他自问平生没嫉妒过什么人,萧珏算是头一个。
大堂四角搁着足有半人高的铜炉,炭火烧得极旺,屋里一派暖融。
萧珩所设乃是家宴,私人性质,所邀多是关系密切的亲友。萧珏也就只带了五郎顾淮,义山并未跟随。坐满十来人,宴便开了。萧珩府里没主事女君,妾室又不上台面,权由他自己一手张罗。
萧珩坐掌雍州,惯是场面人,加之全是熟友,祝词,敬酒,游刃有余,不消片刻便热闹起来。
这次不像上次人多,明目张胆地浑水摸鱼打盹是没法子干的,顾淮只好埋头吃东西,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他们聊天。
士人为宴,没有不作诗的。一轮酒食后,个个才思如泉涌,你方唱罢我登场,悠悠念了起来。
念着念着,有人就自言自语道:“这脱口而出的未经推敲,总觉得念出来不甚美。”
有人接话:“少于推敲不假,但也兼音韵不协,谢玄晖言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沈公有八病论,这作诗啊,还当有律。”
那沈公族侄年纪轻轻,闻言附和道:“叔父谓‘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可不如是。”
众人就诗歌如何入律又热火朝天地讨论了一番,还把小郎们也拉下水,四郎五郎说过几句,一人忽然点名顾淮,兴致勃勃道:“淮小郎君,你一直在沉思,可想出什么了?”
“……”我发个呆招你惹你了!顾淮瞧着那rén miàn容眼熟,想来是上次辩论招来的黑粉。略一思索,跪直身淡然开口道:“律即规律,心中有谱,出口自然铿锵。”
诗本为歌,原配宫商,有人便不以为意地笑问道:“小郎所说莫不是乐谱?那只堪唱,不好吟赏。”
顾淮摇头道:“我说的是以平仄来规范诗之音韵和谐,好比为五言诗,套用‘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来作,可不简便许多?”
此时已有平上去入,但大家都还没摸出个套路,顾淮直接丢出来一模板,众人都是虎躯一震,细细想来大觉妙哉。
顾淮正想矮下身,又听那黑粉热切地追问道:“小郎可能以七言再来一例?”
顾淮垂眸不看他,淡淡道:“在场都是大家,我此言意在抛砖引玉,诸公学问都高过我,怎不自行讨论?”他摆出一副不欲多言的清高姿态,矮身安然跪坐。
他如今代表的是萧珏的脸面,不说点干货不行,言多又必失,这么一收刚刚好。在众人赞叹的目光中,顾淮都免不了有些佩服起自己来。
这小郎,真不知哪修来的从容。王渊一声轻叹,隐隐约约地想:此儿或会成他心结。
之后就平仄又讨论许久,空了十数坛子酒,场中已无法无天起来,开始天南海北地胡扯,那沈公族侄已有醉态,不作诗,改讲起了八卦:“诸位可知,月余前建康出了一奇人异士,名唤玉面郎君。”
一听这名,顾淮忍不住笑。
沈郎君继续道:“这人写了本集子,叫《九百九十九夜》,已发了几篇异域海上事,内中形容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有趣至极,在都中广为流传。只可惜此君隐于人后,从未有人见其真容,每逢十日方放出一篇之半,忎的吊人胃口,都中士子,无不对他又爱又恨。”
听到这,顾淮面色一黑,这时不仅笑不出来,还很想找人去把萧学渣打一顿。没文化就不要乱取笔名啊!没授权不能出版传播的不知道吗!
萧珏深知内情,眼中涌出笑意,勾唇饮酒。
一直留意着顾淮这处的王渊在心中记下一笔,若有所思。
这宴一直持续到夜里,最后醉醺醺地玩过一场‘刻烛为诗’,萧珩才言罢,唤来婢仆领客人下去歇息。
之后的日子,顾淮一心窝在太守府里,也有莫名其妙的士人邀他赴宴的,他全给推了,宅就宅吧,还美名其曰清修。
萧珏虽说不拘着他,但他一来不想让萧珏失望,二来也确是习惯了,依旧如在营里一般,每日雷打不动的扎马步。张德见郎君精气神比以往都要好,连小病也没生一个,原本私下里还有点怨着萧珏的心思,不免转为感激。
其余时间,萧珏若在,他便过去日常打卡刷好感。
萧珏这人喜怒少形于色,爱恨不宣于口,任顾淮百般讨好,也自岿然不动。弄得顾淮有时候也很无力,完全估摸不到进度条到了哪,他本就懒得想事,有时候琢磨得头疼,真恨不得能有个好感值数据表插在萧珏头上,时刻显示动态。
也就他一根筋,若是换了寻常人,大概早就知难而退了。顾淮也并非不倦怠,全靠心里念着张氏才硬撑下去。
年节事特别多,顾淮有几回去萧珏院里,偶尔碰见陆攸之,本是极注重风度的文人,此时也忙得脚不沾地,来去如风。有时候在廊下对上了,陆攸之总是不失礼数的问候,那种看熊孩子似的眼神,倒是没再出现过。
大年夜萧珏领着两小郎上刺史府守岁,吃年糕,饮屠苏酒,萧珩遣了闲杂人,与萧珏对饮闲谈,顾淮则陪着难得能放松的四郎五郎在一旁玩樗蒲。
樗蒲掷得没意思了,四郎又让仆人抱来一盘腹修颈,镂金饰银的二尺铜壶,呈上一案羽箭,轮流玩起了投壶。
萧珩看着平日板正严肃的四郎玩得笑开了眼,眼中流露出慈爱的神色,不过片刻,又化作忧虑,喝了杯酒,低声道:“不过半年,朝中已倒下两位宰辅,今上所图,可见端倪。大兄身居要职,只知忠君,哪顾自身安危!”
萧珏眸现戾气,冷声道:“新君年少,心狠手辣,阿兄可知他仅为一睹新生子之状,竟生生剖开妇人肚,此等暴行,与桀纣何异?”
“我怎从未听闻!”萧珩变了脸色。
“此事发生不久,还未流传开,我命陆长史着人一直留意都中消息,也是前日才得的信报。”
萧珩重新满上酒,叹道:“且再观望一阵罢。”
已近子夜,顾淮困得不行,大脑也钝了,完全不想事,他随意看了眼那银边明晃晃的壶口,打着哈欠随手一扔便投了进去。
四郎看得瞪大眼睛,自己也不投了,把羽箭塞给顾淮。
顾淮迷糊地皱眉,瞥了一眼,又顺手往壶里一丢,咚,双杀。
五郎为了不丢脸,效仿四兄,默默将手中羽箭放入顾淮手中。
这是几个意思?喂,你们还玩不玩了?顾淮又打了个哈欠,眨出生理性眼泪,想擦个眼吧,发现手里还有箭,想也不想又丢了出去,咚,完美三杀。
“……”萧珩酒也不喝了,指指顾淮笑道:“阿珏,你还教人投壶了不成?”
方才沉郁的心情骤然消散,萧珏先是微笑,又突然想起那日冬狩,收了笑容蹙眉盯着顾淮,心中似认定了什么,又起了几分烦躁。
终于守到凌晨,顾淮与四郎五郎给萧珩等人行大礼,听着上方传来一连串吉祥话,困到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向来嗜睡,自读书从军后,因要早起,按照现代时间,他一般九点上床,十分钟就能睡着。今儿本就起得早,白日忙着跟萧珏到处跪拜,一天没休息,这个点儿还醒着,生物钟都要熬坏了。
顾淮这人,缺眠等于失智。四郎五郎都站起身了,他还趴在地上半天不动。萧珏皱眉下榻,一手将人捞起,果然如他所料,这小儿已困得不知今夕何夕,迷迷糊糊睁眼,放心地叫了声‘阿叔’,就任由自己睡了过去。
“……”萧珏气笑,很想把人拍醒,但看见小儿眼下两圈青黑,心底又生出些怜惜。
萧珩也下榻来看,顿时哭笑不得。他扫了眼行完礼后乖乖站在一旁看着的五郎,忙唤仆人取了一副板舆来,吩咐送小郎去四郎院里,又派了两名婢子伺候。
凌晨一过,便要举行元日元会,萧珩事也多,不再多话,各去歇着了。
过完元日,又是人日,过完人日,接着上元节。顾淮上一世在张氏宠溺下抹了许多虚礼,从不知过节竟这么累人。好在萧珏也不是个爱热闹的性子,非必要宴会,多推托不去,顾淮也跟着省事。
节后回营,顾淮又开始了有规律的习文练武。到草飞莺长,万物生春,接着夏雨初临,不知不觉,顾淮已重生快一年,裴冲都开始教他练拳法了,而每日都要见一见的萧珏却依然冷如顽石。
顾淮偶尔也会生出萧珏其实已经挺在意他的妄想,但紧接着就会被对方的‘冷酷无情’所浇灭。他都已经没下限到连‘一日不见阿叔如隔三秋,甚是想念’这种话都说出口了,对方依然是轻飘飘一个字:嗯。
人干事?良心何在?回个‘我也是’就这么难?
萧珏除了教导他学问灌他鸡汤时话特别多,其余时间全任他自己啰嗦,一不小心说的人烦了还会冷着眼睛瞪他。
“……”顾淮想想都一把辛酸泪。
近日萧学渣来信已经隐隐有了抱怨新君残暴之意,顾淮站在密林中,忧心忡忡地弯弓搭箭,眼神瞄准百步外一片桑树叶。
指尖一松,羽箭嗖地一声,叶片被射得碎成数片,幽幽飘落。
初夏的阳光温柔得很,前日下过雨,林里还有湿气,笼得人暖洋洋的。顾淮想着离午时用饭还有些时间,又继续深入走了一段。他常独自来后山练习射箭,萧珏不管,巡逻兵士便当他不存在。
顾淮一边想着必须找机会狠狠试探一下萧珏对他的态度,一边又想着给萧珏送什么生辰礼物。他是偷问的义山,只为求给老板一个惊喜。即使萧珏极有可能回他两字:尚可。那又如何?
每天都在努力讨好老板的顾淮露出疲惫的微笑。
手中的铁弓被他握热了,顾淮换了只手拿着。他已经能拉开六斗弓了,每升一斗,义山便会送来一把新的铁弓,制式都一样,用起来特别合手。
说起来,义山都比萧珏对他好。
顾淮陡生闷气,反手从背上箭筒里抽出一箭,正打算瞄哪儿来一发,忽觉某处一道红影闪过,他忙放下手,转头看去,定眼一瞧,发现是个红衣少年郎,在几棵树间转来转去,仿佛不知往哪儿走。
他莫名觉得眼熟,下意识走近,接着恍然大悟,惊讶地叫了一声,“曹皎?”
那红衣少年回过头,眉目张扬,一脸狂傲不羁,可不正是他昔日学渣小伙伴!想起自己为他挨了打,结果这小子还忘恩负义拿了他的糖糕,顾淮便气得咬牙。
曹皎见了他先是一愣,然后大喜,快步跑来,像只小狗似的围着他转了一圈,惊叹道:“阿淮,你变了不少!”
这半年来,顾淮作息规律,又勤加锻炼,身子骨抽条般得长了开来,一袭玄色劲装,腰瘦腿长,墨发束在脑后,眉眼也褪了孩童气,濯濯如春日柳,风姿秀美,有种说不出来的精气神,越发得好看了。
营里没人夸他,顾淮美而不自知,只以为曹皎说他长高了,本就没多大气,这会子都散了,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曹皎不想被巡逻兵士看见,拉着顾淮往大树后边一躲,大大咧咧道:“祭酒走了,学观不开了,我不想上州学,想学武,同那个打了你的李猴儿干了一仗,阿父就把我丢他营里了。我听说你在白虎营,寻路过来看一眼,没成想第一回就见着了。”
曹皎笑容灿烂,“我两如此有缘,还是赶紧结为异性兄弟吧!”
这混小子怎么还惦记着拜把子?顾淮不想搭理他,皱眉问道:“祭酒大人去哪儿了?”
“听说回曲山了。”
不是建康就好。顾淮如此想着。
曹皎歪头瞧他,忽然摸着下巴说:“阿淮,你真大变了,你以前有点……怎个说呢。”曹学渣挠挠头,终于憋出来一词,高兴道:“死气沉沉的!”
“……”顾淮真想送他两万八去学个说话之道。
曹皎眼睛一亮,忽而神神秘秘地说:“阿淮,我带你去个地方!”
跟这小子准没好事,顾淮心内警惕,挑眉道,“我还得回去用饭。”
曹皎不可置信,他脾气本就不算好,一点便炸,皱眉道:“我还比不上一顿饭?我两可是一起打过架的交情!”
明明是你看着我被打好不好?顾淮真后悔当初一时鬼迷心窍,惹来这么个二货。
“算了,我不同你计较。”曹皎念在兄弟义气,摆了摆手,随即拍胸脯信誓旦旦道:“阿淮,去了那处,你保准会喜欢的!”
顾淮狐疑地盯着曹皎,“你先说去哪儿吧。”
这时代早熟,十三四岁的少年便可知人事,若非曹皎一脸阳光,顾淮怕是会认为对方是想带他上车。
曹皎也不是个能瞒能忍的,当下便交了底:“樊城有一家卖汤饼的,不知用了什么秘方,甚是美味,你不可不尝。”
顾淮清咳一声,淡淡道:“我不可私自出营,要去樊城,还得先问过阿叔。”
“萧将军又不是你亲叔父,你何必如此听话?”曹皎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再说,你这么听话萧将军也不见得会多喜欢。”
曹皎随口一说,快狠准地戳到了顾淮的痛脚。
那小子尤不知,继续大放厥词:“凡是将军们,才不喜欢听话的,我阿父说那些恪守儒礼的小儿似软脚羊,忒没意思。我这般挑事耐揍的,才讨人喜欢呢!”
还有这种操作?顾淮纳闷道:“挑事不惹人生气吗?”
“就是要生气。”曹皎一副‘这你就不懂’的表情,“生气才更能让人记在心里。有些人对你好你可能记得不太清,可若是有人打了你,你一定记得牢牢的!”
胡说八道,讨厌和喜欢能混为一谈?顾淮瞥了曹皎一眼,但又不免被带进沟里,琢磨着似有另一种道理在里边。想想看,他对王渊不假辞色,然而对方却直言对他极有好感,他一路乖巧跪捧老板,老板至今冷眉冷眼?
可曹皎那是亲爹,愿意惯着,他是靠着阿母的关系上赶着攀交情的,能一样?
顾淮内心摇摆不定,曹皎却不耐烦了,直接扯了他便走,“我们现在骑马去,不到夜里便能回来。”
修武堂。
萧珏负手站在案边,案上摊着一纸公文。
义山快步走入,躬身递上信函,“将军,朝中急报。”
萧珏拆开看过,一声冷笑,丢至案上,道:“上午才来过一封,拟罢宁蛮府,迁宁蛮府兵往建康,不过几个时辰,又撤回原令,命我派白虎营去襄助义阳清缴反蛮。”
义山皱眉道:“境内不平,镇蛮之所,岂能说罢便罢?这也忒胡闹了。”
“意不在此而已。”萧珏来回走了两步,下令道:“召李鹰、魏道志两位军主来。”
一个时辰后。
萧珏倚在坐榻靠背上,闭目慢慢揉着额角,忽而睁眼,蹙眉问道:“今日怎不见小儿?”
义山笑道:“莫不是将军你又把人瞪跑了?”
萧珏似想到什么,扯唇一笑,淡淡道:“去派人唤他过来。”
这一传,半天没来人,等兵士一脸惊慌地来报‘小郎巳时进了后山,好像没再出来’后,萧珏眉心蓦地一跳,猛然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