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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医工皱眉细看,又切了下脉,问:“小郎君近来受过伤?”
义山点头:“郎君数日前与游侠儿有过一战,可受伤当夜便用过‘金玉膏’,应该好了的呀。”
老医工点头又摇头,“淤血虽化,内虚未补,小郎君穿惯了好衣裳,不耐粗布,惹得邪物入侵,夜里又遭仗板,这是起毒了。”
义山急忙问道:“这毒要不要紧?如何解?”
“治得及时便无碍,眼下需要两束新鲜龙涎草。”
“龙涎草我熟悉,不难采,后山就有。”义山吁了口气,看向萧珏。
萧珏放下剪子,一掀衣摆坐上床榻,搂过小郎,示意义山退后,沉声道:“你去采药。”
顾淮头抵在萧珏胸膛上,因后背发凉,恍惚间惊醒些意识,觉得脸侧一片火热,歪了歪头,不自觉伸手摸去。
萧珏低头,烛火晕黄,使得少年面部轮廓更显柔和,卷翘的长睫轻轻抖动,欲醒还休,眼看小儿不规矩的手在自己胸前摸索,即将无力滑落,萧珏空出右手一握,大掌包住小手,轻轻搁在腿上。
老医工正用沾了清露的湿巾擦拭小郎脊背,无意觑见将军眼底淡淡温柔,愣了一瞬,忙低下头。心中连道奇哉怪也。
一个时辰后。众人走出殿门,老医工面带倦色,领着童子告退,萧珏颔首,义山连连道谢。
半圆的月亮高挂空中,已近子时。
守夜的护卫与仆从远远隐在角落,廊下只他二人。萧珏负手静立,义山候在一旁,清冷的月光照亮萧珏半张侧脸,眸子黑沉如墨,神情深不可测。
良久,萧珏道:“明早你派人回府去取小儿衣物来。”顿了顿,又道,“可顺便夹带些糕果。”话里颇有无奈之感。
“在小儿面前,须说成是你自作主张。”
义山笑嘻嘻道:“将军你何必如此。”
“小儿自以为乖巧,我却看他任性,若知我……”萧珏一声冷笑,“定然不服管教。”
黑夜寂静,草木无声,天色由深转浅,渐渐亮了。五更便起的兵士无惧寒秋,在各自营伍演武场操练得热火朝天。
顾淮近来天天被一群汉子的哼哈声吵醒,今日也不例外。
他迷迷糊糊的,以为自己还在新兵营,强撑起眼皮慢吞吞坐起,忽觉后背发凉,他伸手一摸,顿时吓精神了。
谁把他衣服扒了!
顾淮猛地睁开眼,看到胸前好好的黑衣,有点愣。浆糊脑子转了好几圈才忆起前因后果,他的记忆断在抱腿闷哭的那刻,不忍回想地抹了把脸,问自己,现在这啥情况?
他从旁拿过一条毯子披在身后,打量四周。这是一处殿斋,装修很显档次,地榻、长案、三脚几、屏风书架、多宝槅子、绣花帷帐等大户人家寝房标配这儿全有,此外,墙上挂着宝剑,边上还摆着两个军队里常见的胡床。
顾淮眨了眨眼,自作多情地想,这不会是萧珏的房间吧?
门外忽然传来义山的声音:“郎君醒了没?”
有人答道:“回大人,奴一刻钟前看过,还睡着呢。”
接着,顾淮便听见门被轻轻推开,义山从纱帐后轻手轻脚走了过来,见他坐着,立马扯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淮小郎君,夜里可还睡得舒服?”
他昨夜真是智商下线,也不知义山什么时候到的,有没有看到……顾淮不说话,好一会儿才问道,“是你带我出来的?”
义山没得将军嘱咐,不知道该不该照实交代。顾淮以为他默认,心里莫名地有些失望,再看义山,不好意思中夹杂着感谢,“这是你的房间吗?”
“不是。”义山拿过一个胡床坐在榻边,“我住你对面,这儿是将军寝斋侧殿。”
“你让我住这里,阿叔他知道吗?”
义山笑道:“将军的地盘,他若不许,谁能进来?”
“哦。”顾淮裹紧了自己的被子。
义山笑眯眯地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囊,放在榻边,“我一早与人回府拿你的衣物,张德见了我,好一通问,临了还让你们院里那李厨子做了些糕点,托我带给你。”说着,他清咳了声,“我来回一趟,统共也不超一个时辰,郎君吃完了,我再回府给你去取便是,郎君千金贵体,因些小事挨板子,还生了病,可不值当。”
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啊。顾淮握着锦囊,感动不已,诚挚道:“义山兄大恩,我必铭记在心。”
不过是些糕点,怎如此郑重?缘起将军,义山大觉受之有愧,冷汗都快出来了,连连摆手:“义山一介庶民,当不起郎君敬称,真是折煞我了。”
生怕顾淮再说些令他心颤的话,义山赶紧转移话题道:“郎君夜里喝了药,应该发过汗了,可要净身?我让人取水与衣裳来。”
顾淮此时其实饿得慌,但他早上没洗漱是不会吃东西的,于是点点头。
义山转身出去。奴仆由后头小门入,很快布置妥帖净室,并在四角铜炉里燃起熊熊炭火,顾淮裹着毯子下床,走入温暖如春的澡间,屏退众奴,合shàng mén,把毯子一掀,舒服地直叹气。人生在世求个舒心,再让他回新兵营,他宁愿死了算了!
这偏殿仿宫制,里头有个九尺见方的浴池,比他太守府院里的浴桶豪华。顾淮解衣散发,从木阶走下,水正好没过他胸脯,他一矮身,整个人沉下去。这一洗,足足用了三道水,花了半个时辰多。
洗完换上他穿惯了的真丝里衣,罩上细棉中衣,再随意批了件月白色锦绣外袍,坐在澡间隔壁同样暖融融的静室榻上晾着湿发。顾淮不愿干坐,命仆人呈上朝食,美滋滋地享用起来。
再说萧珏,他夙兴夜寐,辰时前处理完一堆公事,来了侧殿不见小儿,被告知人在净室,他便回寝殿看了卷《嵇中散集》。两刻钟后再来,听到人还在净室,不禁皱眉。
奴仆被萧珏眉间冷戾吓得深深埋首,以为将军等得不耐烦,战战兢兢地补充道:“小郎君已浴过身,现下在澡间旁静室用朝食。”
萧珏挑眉。
朝食不是大锅饭,是殿里私厨专人所烹,顾淮连着几日不曾好吃好喝,只觉如今的每一口都来之不易,他正一丝不苟地用筷子卷着汤饼,忽见萧珏从门侧踱步走来,掀帘而入。
男rén miàn容冷峻,金冠束发,绛色武袍,宽肩劲腰,堂堂八尺丈夫,一身肃肃气场,看起来沉稳而可靠。
“阿叔。”顾淮下意识喊了一声,紧接着便想起萧珏‘令人发指’的行迳。擅自令他退学,答应他跟随左右却又对他不睬不问,还命人打他板子,顾淮陡生闷气,抿唇别过头。
虽然仔细想来,萧珏并没什么错,全是他上赶着自作自受。可顾淮又不是块石头,也会伤心,他上赶着拍马屁的,就萧珏一人!也知道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有回报,但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气,顾淮这刻真没法再装乖卖好。
小儿第一次见了他没有表现出欣喜,眼下不肯与他对视,连生气也这般可爱。本是只小狼崽子,平日总爱在他面前装羊。萧珏眼里闪过笑意,嘴上却漠然道:“你可是不愿见我?那我走了。”
!
顾淮一个劲地开导自己这是攻略对象,不可前功尽弃,转回头来忿忿然道:“没有。”语气不对,顾淮皱眉,垂首又乖乖放软声音加了句:“没有不想见阿叔。”
隐约听得男人好像一声轻笑,顾淮抬头,却见萧珏似不耐屋内燥热,拂袖而出,声音冷淡:“吃完了便穿好衣服出来说话。”
你是大爷你说了算。顾淮把一筷子汤饼全塞嘴里,嚼吧嚼吧,有美食平心静气,火渐渐消了,脑子也清楚了,想了想,他自己选择要走这条路,怨萧珏不上道怪没意思。
顾淮加快速度扫荡完,换了厚棉服披上狐裘回了偏殿。
萧珏坐地榻上看书,没抬眼。
仆役早备好了茶,顾淮自己扯了坐褥坐过去,给萧珏恭敬倒上一杯后,方才开口道:“阿叔,我错了。”
萧珏将书放回架子上,静静道:“既已领过罚,不必再谢。”
“我说的不是那个,我刚才对阿叔态度不好,觉得很歉疚。”顾淮一点都不想提黑历史,横下心试探道,“阿叔你是不是觉得我老缠着你,挺烦的。”他抿着唇,长长的睫毛低垂。
萧珏瞥来一眼,说:“尚可容忍。”
所以还是自己表现太过了?顾淮冷静思考,在萧珏心里他算是长嫂托付的外姓子,一个可堪锻造的便宜迷弟粉?继续试探着抱怨道:“我在新兵营这几日,阿叔都没派人来看过我……”
萧珏磕了磕茶盏,冷冷道:“我常至险境,左右从来不留无用无武之人,柳将军善练兵,你若肯好好操习,弓马娴熟之日,我必会亲自接你来身侧再授你文学。”说着,他状似失望地摇了摇头,“是我高估了你。”
mmp,他苦哈哈撑了这些天,结果入职考验还是没通过?老板要求太高怎么办!顾淮指头在案几腿上抠啊抠,一脸羞愧黯然的表情。
在他看不见处,萧珏微勾唇角,“因长嫂有托,且谅你年小体弱,你既适应不了新兵营,我便还是让裴冲过来教导你,你若再……”
顾淮赶紧做出保证,信誓旦旦道:“阿叔,我以后一定勤于武功,绝不偷奸耍滑,你不要对我失望好不好。”明明刚才还在生萧珏的气,怎么这会儿又成狗腿子了?顾淮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萧珏优雅地饮下一口茶,慢条斯理道:“你可知习家池后白马寺僧主?”
上次宴会辩论那个光头和尚?萧珏提他做什么?顾淮点点头,“我知道他,他那片寺庄很有钱的,学观里有士人一时手紧,在白马寺质举了一枚玉犀导,赎回来后发现裂了一缝,还请先生评理呢。”对着萧珏,顾淮就格外话多。
“……”萧珏忍不住揉了揉额角,继续道:“在洛阳也有一座白马寺,是有史以来第一座佛教寺庙。众所周知,佛法自西域来,我十来岁时在外游历,曾至于阗国,祭拜过朱士行朱公之墓。”
“作为第一个登坛受戒的汉僧,朱公远赴西域取经,耗时十三余年,亲自抄写六十万字经书,并托弟子带回洛阳,而朱公自己,因年老体弱,未能踏上归途,最后葬于异乡陌土。”
萧珏语气认真,顾淮渐渐听入神。
“其后,晋隆安三年,僧人法显与四名同伴再入天竺求经,历时十五年,七十七岁高龄方由海道回归乡土,带回无数宝贵的经书,而那另外四名僧人,却没能撑过病老,客死他乡。”
萧珏眼神沉凝,“小儿,人非草木,总有倦怠消沉时,每当我徘徊低落,便会想到朱公之墓,想到西行路上曾见过的佛珠枯骨,以此坚定心性。我今日同你分说,但愿你能有所悟。”他饮完茶,飒爽起身出门。
老板套路太厉害,先硬后软,他扛不住!顾淮真被萧珏所说的故事打动,老人家都那么拼,他凭什么不努力?刚才立下保证的那股子违心勉强,这时差不多都散了。顾淮猛地站起来,在地榻上走了两步。
这鸡汤有毒吧!
顾淮皱眉,算了,萧珏愿意费口舌,说明还是看重他的,听萧珏这话,他人设是掰不回来了。造反一事,也不能全靠老板,他自己学好武功,也是个人身保障。顾淮彻底想开,对练武之事,不再抱有强烈的抵触。
心结一解,顾淮便不在意那几个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