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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刺骨。
坠入未央湖中的那一刻,她完全失去了意识,凛冬的湖水将她吞没,寒意如无数利剑穿透她的骨髓……
她本能地想大声呼救,但她不能……
她有很多话想大声说出来,但她不能……
她想大声喊出那个人的名字,但她不能……
这一刻,她短暂的人生将迎来终结,她看着明亮的湖水中生命之光在远离自己,她第一次感知到了真正的绝望。
她就像一条不会游水的鱼,终将葬身于这未央湖底。
无声无息……
太安静了……
她听不到任何声音……
她眼前最后的光亮即将熄灭,脑海中这小半生的记忆如闪电般交错掠过,一幕幕,一桩桩,她的父亲,她的江月楼,她的清宁……
或许还有更重要的……
她的眼前浮现一缕红色,如同荡涤在水中的丝线,渐渐浓密起来,织成鲜艳的红绸,红,刺目的红,嫁衣的颜色,追逐着她,向她涌近,愈渐浓密,刺激着她的意识,开始复苏……
她好像可以听见自己声嘶力竭的喊声,她在喊着:“不要!不要!”
可那团红色还是紧追不舍,她似乎可以嗅到弥漫在水中的血腥气。
她看到了那张面容,未显颓靡慌乱,在水中努力地睁眼看着她,迅速下坠……
他一手捂着自己右心口的伤处——鲜血就是从那里涌出来的,一手在水中急速划动,动作矫健而果敢,直直追随她而来,宛如黑暗中的一束光……
她看清了他的神情,紧张而不畏惧,一如既往的坚毅,他一直都是这样,稳重深沉,却又勇敢敏锐如少年。
唤醒她全部意识的,是脑海中闪过的一个念头——他不是被推下水的,他自己跳进了未央湖中,来救她……
那一瞬间,或许很不适当,但是她的的确确感觉到了自己心脏的跳动——真好,她还活着,她还能感觉到,快乐。
纯粹的快乐。
她看着清冽的湖水中,他在靠近自己,第一次感知到了真正的快乐。
在未央湖底,她晕过去之前,她抬起的手,被那个人握住了。
他给了她全部的希望……
……
她醒了过来,睁开眼,身体滚烫,头脑沉痛。
又一次,这样醒来……
上一次是在顾府,她被送回去,一睁眼,看到张大夫,她一开口,直问:“他怎么样了?”
这一次,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哪里,只是一睁眼,又看到了张大夫。
江弦歌抓住张大夫的手腕,突然问道:“他怎么样了?”
被棠欢请来给她看病的张大夫忽见她醒过来,又这样问,愣了一下,之后反应过来,道:“江小姐是问顾大人吗?傍晚我又去顾府看过,在你走后,顾大人还在昏迷中,他挨的那一刀虽然没中要害,但是因为落水,失血过多,又感染风寒,发着高烧,一直未能醒来……”
他说到后来,越来越为难,想了一下,转移话题道:“江小姐,我下午给你看病的时候就嘱咐过,你感染了严重风寒,得卧床静养,没想到你会乱走,多在顾府留一晚也无妨啊?”张大夫这么多年来一直给顾江两家人看病,知道他们关系亲密,所以没料到江弦歌会这么迫不及待地回家来。
知道张大夫是真为自己着急,江弦歌有些抱歉,道:“我太心急了,其实在顾家,大夫你走后我就下榻了,我实在放心不下……更何况我自家里今天还在办事,我整日出门在外没有交代……就想回来看一下……”
穿着喜袍的杨容安坐在榻侧,心疼地看着她,握住她的手。
江弦歌转眸瞥了他一下,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又再次看向张大夫,蹙眉问道:“张大夫,下午在顾府,你说一时不能定论,得多观察一会儿……那是怕顾家人着急是不是?现在你已经去过顾府二回了,这下能不能告诉我,他……顾伯父到底伤得多严重?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江弦歌如此认真,张大夫躲闪地看她几眼,犹豫再三,最终沉重地开口了:“实不相瞒……我第二回去顾府的时候,老御医唐之乾唐大夫也被请过去了,连他都说……顾大人恐怕很难熬过这一关了……”
他话还没说完,江弦歌立时惊呼一声,恐惧万分地捂住嘴,眼泪婆娑而下。
张大夫连忙劝道:“江小姐你先别急……唐大夫还在顾家,他在尽力医治顾大人,只要顾大人明日能醒来……”
江弦歌完全听不进他解释的话,也想不到什么仪容礼节了,完全慌张失态,直往床下扑,“不,我要去守着他!我不能待在这里!他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我要去照顾他,我必须看着他……”
她失控的样子吓到了房内的所有人,无论是她的夫君杨容安还是从小看她到大的棠欢和张大夫,都未曾见过她这个样子,他们也从来不敢想江弦歌会有这么失控疯狂的时候……
她是所有人眼中的高岭之花,是冰山美人,是大家闺秀,是一府贤内助……
可她只是世间一人……
杨容安和棠欢按住她,阻止她下榻,在他们的制止下,她愈加抓狂,失控。
杨容安好言好语哄着,劝了好久,她痛哭大嚎,不断捶打他,挣扎着,绝望得让人心碎,也让人恼火……
纠缠哭闹,将近半个时辰……
“啪!”
杨容安打了她一耳光。
打完之后他懵了,其他人也傻眼了,江弦歌终于安静了。
她伸手碰了下挨打的侧脸,触及自己滚烫的体温,她平静下来,不再哭闹,连啜泣声都被自己压下去了。
杨容安慌了,失控的变成了他,他按着江弦歌的肩膀,恐慌道:“对不起,弦歌,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想让你别那么激动,我有些醉,我疯了……我怎么舍得打你……”
他不断解释,江弦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看着他的眼睛,面色如冰,每个字咬得清清楚楚,镇静道:“我要去顾府,现在就去。”
杨容安松开了手,最终点头,僵在一旁。
江弦歌一刻没有停顿,直接吩咐道:“棠欢,叫管家安排人送张大夫回去,同时给我备车,你马上帮我简单梳洗一下穿上衣服,再收拾一些我在几日内要用的物什和换洗衣物,然后我们就去顾府。”
棠欢及其他人都有些懵,面面相觑,张大夫欲有所言。
她又补了一句,语气严厉:“马上照做!”
棠欢心一横,立马出门去了,张大夫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离开了。
在棠欢回来之前,江弦歌没有干等,直接自己下地,让其他丫鬟帮自己换衣服。
杨容安一直没有出去,她也无心顾及,直接当着他的面宽衣,片刻间,春光一览无余。
收拾好,江弦歌推门出去,那对双生子互相搀扶着向她走来,看起来十分虚弱,而此时发着高烧的江弦歌直让自己挺直了脊背,毫不显露弱态,端庄稳重地快步走着,全然是一副平常的姿态,而且此时还增加一种强硬的气场。
宛蝶宛鱼到她面前,道:“听说姐姐身体抱恙,我们特来看望……”
江弦歌目不斜视,一手挡开了拦路的她们,未曾停步,直接往前走,只给她们留下一个骄傲的背影。
其实,又有谁能明白呢?
此时的她,既不高傲,也不严厉,她只是,绝望……
她上了马车,关门之前,一只手摁住了她放在锦篷车门上手。
是杨容安。
他匆忙换下了喜袍外衣,披上披风,面上依然有醉态。
他也上了车,吩咐车夫启程,然后坐在江弦歌旁边,握住她的双手,诚恳道:“我不知道发生了,我很惭愧,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应该知道的……我,弦歌,我是想说,我是不放心你的身体情况才反对你去顾家的,但我不应该反对,我应该陪你去,随时照顾你……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而我将寸步不离,陪在你身边……我要跟你一起面对这些事。你是我的妻子,这是我的责任。”
“容安……”
明明是体贴感人的话语,对她来说却像是戳心的利剑,她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麻木了,没想到还是会被狠狠打击一下,且是她自找的。
她无法言说自己的感觉,头脑昏沉,靠倒在车壁上,闭上眼,只不断念着他的名字,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声都相当于一句对不起。
杨容安揽过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温柔道:“好了,离顾府还有一段路呢,如果你还有力气,可不可以,简单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
除夕,顾清宁突然造访杨府,江弦歌为劝阻她对那对双生子大发雷霆,与她一起去了顾府。
江弦歌是想去劝顾清宁,开解顾家人,更要去江月楼安抚她父亲江河川的情绪。
那天是除夕,她本来就是要去看望江河川的,无奈顾家人怒气难遏,她如果不劝着,指不定次日杨府的喜事还能不能举行,为了让他们宽心,她留在顾府与他们一起共度除夕,就像往年一样。
他们之前都以为今年会是个例外,顾江两家人不会再全聚在一起过节了,难得今年还能团聚。
她到顾府时,洪洛天刚好也在。
洪洛天每年年底都会来回于长安洛阳两城之间,这回来是给顾家人送顾清风的家书,洪洛天很快就走了,顾家人就开始说她的事,她好不容易将他们都劝服了。
然后顾家人非留她一起吃团圆宴,还让唐伯去江月楼催江河川,唐伯回来说江河川有个应酬会晚点到,之后在开席前,有一个江月楼的伙计来说江河川与商贾聚会,不能来赴宴了,他们也就没有留意。
当晚江弦歌被顾清宁留下,第二日她一早想去江月楼看望父亲,再回去操办杨容安纳妾的事,顾家父女与她同去,没想到回去才得知江河川一夜未归,行踪不明。
他们不放心,打算去找洪洛天帮忙,匆忙赶路间,在大街上,江弦歌乘坐的杨府马车被射了一箭。
是一封勒索信,给江弦歌的,让她带十万两银票去未央湖南岸赎江河川。
信上有江河川的亲笔签名,箭上还绑着他失踪前所穿的衣袍一角。
长安城里发家的富豪总会碰到几回这样的事,于江河川还是头一回。而江弦歌是他的独女,绑匪会直接找上她也情理之中,奇怪的是这信不是直接送到杨府的,而是准确及时地送到外出的江弦歌的手里。
也就表示,江弦歌被跟踪监视了,绑匪们掌握着她的行踪。
她,包括和她在一起的顾家人都不能报案。
顾青玄示意顾清宁与顾清桓暗中去找洪洛天,让他派人跟过来暗中护卫以防万一,而他与江弦歌马上去筹备赎金,赶赴指定的地点,杨啸宁随身保护他们。
两方分头行动,杨啸宁驾车,顾青玄与江弦歌去钱庄调了银票,赶往未央湖南岸。
……
在路上,江弦歌神思忧惧,抱着装满银票的木匣,默默不语。
顾青玄心里也有万般担忧疑虑,看了下伤神的江弦歌,玩笑安慰道:“你父亲年轻的时候科举不中,就断了读书的心思,我们鼓励他做生意,没想到还挺顺,那时候他立志一定要把生意做大,在长安城里当不了大官,也要当大老板,如今他都富到能被绑匪盯上了,说明他是真成了……”
江弦歌闻言笑了出来,暂解忧思,想了下又道:“如果只是绑匪,那也就是破财罢了,只怕……”
顾青玄自然早有这个考量,只不想江弦歌过忧,摇头道:“不用担心,如果真是那样,你父亲更不会有危险……”
……
未央湖南岸,万物萧索,树木枯黄,只有几座孤零零的亭子分散在那里,他们穿过一片林子,抵达了岸边,找到了立柱上刷了红漆的那座废置的小亭,那就是绑匪指定的地方。
杨啸宁停了车之后,顾青玄打开车么看了下外面的情况,然后回头对江弦歌道:“你在车里等着,我去会他们,交赎金救你父亲,你先别出来……”
“可是……”江弦歌有些担心。
“听话。”
顾青玄安抚地笑笑,拿过她手里木匣,用布包起来,出了锦篷,关上了车门。他下了马车,走向那座小亭,杨啸宁不放心无声地跟在他身后,江弦歌从车窗间隙中望着他向那边走去……
差不多有百步的距离,走到一半的时候,他们听到空灵的水天之间响起几声鸟鸣。
麻雀的声音。
这是一种无论何处,何时,都能见到的鸟类,一年四季,不会迁徙,却广布天地。
三声短,一声长,复起一声低鸣。
他们到了。
顾青玄继续往前走,他一直注意着小亭后面的枯木丛,那是近处唯一可以容人藏身的地方,绑匪很有可能会藏在那里面观察他们的动向。
顾青玄到了石亭,把赎金放下,对着枯木丛的方向放声喊道:“东西我们带来了!收货,放人吧!我们没有报官,只有三人前来!你们很安全!”
枯木丛后窜出几道黑影,同时亮出的还有几把雪白的刀刃。
杨啸宁急忙奔上前,拔出藏在袖中里的短刀,把顾青玄护在后面,向歹徒出招。
然而那些歹徒直接掠过了他们,飞速向另一处扑去,风驰电掣地行进,在顾青玄反应过来之前,前面的几个已经抓住了他们马车的马头,翻上车,闯进锦篷,把江弦歌粗暴地拖出马车。
“弦歌!快救弦歌!”他向那边扑去,而杨啸宁挡着他,一边与余下的几个歹徒对招,一边把他护在最安全的范围。
江弦歌被歹徒挟住,她惊慌挣扎,而他们直接对她下杀手,刀刃直对她雪白的颈项。
“你们放开她!你们要什么都可以!放开她!”顾青玄完全失措了,他一点都没料到会有这样变故,疯狂地对那边嘶吼。
就在他们的利刃捅向江弦歌的时候,千钧一发之际,他们的救星出现了——就是顾清桓和顾清宁去请洪洛天派的人,五个河洛剑派的剑客,他们一直在暗中随护他们。
剑客击掉了歹徒挥向江弦歌的刀,但他们很快就又拿了起来,敏捷迅速地接招,而且个个身手不凡,下手凶狠,与剑客对仗不落下风。
阻拦顾青玄的那些歹徒不再与杨啸宁纠缠,去岸边支援自己的同伙,两方人交战火热,歹徒胜在人多,十分难缠。
还有几个人在追杀江弦歌,她慌张地在岸边奔逃,顾青玄推开杨啸宁向那边跑。
一个歹徒追上了江弦歌,她被逼到了湖边,那人钳住了江弦歌,应对她微弱无用的反抗,下力扳转她的身体,猛地一推。
江弦歌坠入湖中,连带她呼救的声音都被湖水吞没。
剑客与歹徒缠斗,没有顾上这边,顾青玄见江弦歌落水,大喊道:“快救弦歌!她不会水!”
在呼喊的同时,他义无反顾地奔向岸边,那些歹徒阻拦他,杨啸宁也与他们缠斗起来,他让顾青玄退后,但是顾青玄做不到。
歹徒拔出了刀,试图吓退他,他只好迎刃而上。
他躲避不及,刀刃捅进了他的身体。
显然这是歹徒计划之外的,捅了他之后那人急忙退后,拔出了刀,刀刃被他的鲜血染红。
他低头看了下鲜血喷涌而出的伤口,皱了下眉头,深深吸气,确认自己尚有余力,推开了歹徒。
一转身,又面朝原本前进的方向——未央湖畔,江弦歌片刻前坠落的地方。
他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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