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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初疑磊落曙天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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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弦歌是谁?”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终于醒来,听见何珞珂突然向他问了这么一句。

    他一时不知人世几许,只是耳边传来这个名字时,心中痛楚仍清晰。

    何珞珂双肘撑在榻沿,托着下巴,期待地看着他,不是为他的苏醒高兴,而是充满迫不及待的好奇,一双笑眼灵动,追问道:“弦歌是哪家的姑娘啊?让你这么惦记?昏迷时都一直喊这个名字?是哪家的大美人?跟我说说啊?”

    他虚弱无力,感觉身体还是有些麻木,口干舌燥,无心多想,无心多看,心放那一个人就让此时的他难以承受了,转身侧躺,像小孩一样蜷着身子,目光涣散而落寞:“她……她是江月楼江家的小姐……是我的家人……”

    她眼中的精芒机灵多变,怀疑地打量着他的表情:“只是家人?我才不信!我敢打赌你一定很喜欢她……是青梅竹马?还是一见钟情?哦,对了,我听说过,这江家小姐可是长安城内第一大美人,就算毁容了都有多少男子对她痴心不改,难怪你对她这么着迷……”

    她自顾自嘀咕着,显得有些莫名的絮叨,明明不是爱扯闲篇的性子,这会儿却逮到这个话题说个不停,非揪着这不放似的,又好像是在用笨拙的方法试探着什么……

    顾清桓环顾一周这陌生的屋子,嗅到床头的药香,枕边放了一个别致的香囊,散发出特别的味道,似乎有安神的作用,这气味让他听着她的聒噪都不觉得烦,躺正了,闭眼,接了她的话茬:“她很好,她很美,可她终将成为别人的妻……”

    何珞珂的碎碎念在那一刻戛然而止了,他合着眼帘故而没能看到,那一瞬间,她眼中的星芒都陨落殆尽,一闪而过的失望,或是因为,她试出了自己既知的答案。

    一转眼,又是大大咧咧一脸豪气的模样,竟重重地捶了下他的肩,撂下话:“诶呦!不是还没成亲嘛?你个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再试试嘛?躺在这哀叹像话吗?这样,只要你答应我不再追究我给你喝梨酒的事,我就去帮你抢亲怎么样?江家小姐大婚之日,我让你顾大人抱得美人归啊!”

    顾清桓被她吓到了,顿时睁大了眼睛,“抢亲?”

    而她满是理所当然英勇无畏,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拍着榻沿,太过用力还把自己拍疼了,强硬道:“是啊!就抢亲!看人家就去抢,才不让给别人呢!就是这么有脾气!你也拿出点男子汉气概出来啊!”

    “那要是,我抢了,她都不肯跟我走呢?”

    她答:“那就把她忘掉,忘得干干净净的!”

    看她说着这些,顾清桓笑了。

    喜欢了,就不放过,看中了,就去抢,伤心了,就统统忘掉。

    若世间的事真能如此简单纯粹就好了。

    他自嘲地笑着,甚至笑出了声来,后来愈发止不住,笑得有些没心没肺的癫狂……

    很久没有这样开怀地笑一次了。

    他玩笑自娱,边笑边念着:“好,好,抢,抢,就去抢一回亲……”

    她看他笑得莫名其妙,沉默地看着他,愈渐不想言语了。

    顾清桓笑过之后,使力撑起半边身子想靠坐起来,她小心地扶了一把,尔后收回手,继续坐在榻边,低头绞着手指,皱着眉头,不知何所思忆。

    他问:“我昏迷了多久?”

    她回:“三个时辰,天都快亮了……”

    他问:“这是哪里?”

    她回:“我家……将军府,客房。”

    他问:“为什么不直接送我回我家?”

    她回:“我不知道顾府在哪儿。”

    他停了下,看看她这忽然变得木讷的模样,觉得有趣,故意道:“哦,等你父亲骠骑大将军带着你和你哥哥登门赔罪的时候,你就会知道顾府在哪了。”

    她果然一下抬起头来,咬唇瞪着他,刚要发脾气,就见正看着自己的他噗嗤笑了出来。

    他安抚道:“跟你说笑的。你放心吧,我是不会跟你计较的,你又不是故意给我喝毒……不,梨酒的,我不会为难你,你也不需介怀。何大小姐在我面前低头卖乖,在下真是难以消受。”

    何珞珂看着他这般虚弱又疏朗的模样,也笑了起来,抿着唇,就是不怎么说话了。

    顾清桓道:“我现在感觉好些了,还劳烦何小姐派马车送我回府去,我还得去赶朝呢。”

    何珞珂听他此言,即刻摇头否决:“不,你现在还不能走!你伤得太重了……”

    他摆手,宽慰道:“不重,没什么的,就只是过敏,喝了药就好了,也不是头一回了……”

    她打断道:“不是!你别想骗我了!我嫂嫂给你诊过了,说你是新伤压旧伤的,中过毒,受过严重风寒,最近还受过大伤……我都看到你手腕的伤了,还骗我……”

    见她变得尤为紧张起来,他又故作轻松,左手下意识地缩进袖子中,问道:“你嫂嫂是神医啊?诊得这么仔细?”

    “是啊,嫂嫂医术很高明。”她抬眼看着他,极力掩藏中,目光里还是流露出丝丝心疼哀伤:“嫂嫂说,你的身体若再不加以小心调理,就完了……恐怕……熬不过几个年头……”

    他沉默了,其实他之前就听御医说与这相似的一番话,只不过那时还没有这么严峻,今夜听她说出来,方觉自身垂危,不容忽视。

    何珞珂见他神色黯淡下来,又忽然变得温柔起来,安慰他道:“不过你不用怕,好在你遇我嫂嫂这个神医了,她给你诊了脉,给你治了过敏,还给你写了调理身体的补方,只要你以后小心着,按照方子服药,会好起来的,我嫂嫂可神了,她的医术就是那什么妙,妙手生花!哦不,是妙手回春,不知救活过多少将死之人,所以你放心,不用怕……”

    他看看旁边小桌放的黑色药汤,心里很乱,就摇摇头:“不,我不想没完没了地喝药,药很苦,御医给我开的补药我都没喝过……”

    何珞珂没想到他会使这种小性子,纳闷了,一急起来,直接拿起药碗,暴躁地威胁他道:“你不喝药就是找死!本小姐可告诉你,你现在可是在大将军府,我要你喝什么你就得喝什么!容得你不想!反正我们府中梨酒也有不少,你自己挑,是喝梨酒还是喝补药?选一个吧!”

    顾清桓被她这突然转变弄得有些发愣,傻傻点头:“我喝,我喝药,还不行吗?不要这么凶嘛……”

    碗都送到嘴边了,他一怂,便垂头喝了起来,她毫不手软,几乎是直接往他嘴里灌着药汤。

    咽下了大半碗极苦的药汤,最后一口喝得太急,他呛到了,狼狈地咳出来,一脸惨样像被灌着喝了毒药一样。

    她看得神烦,撂下碗,用丝巾给他擦拭嘴角洒出的药汁,鄙夷道:“这是药,救命的,喝得跟要你的命一样。有这么苦吗?太弱了吧你?”

    他直回道:“要不你尝尝有多苦啊?”

    “尝就尝!谁怕谁啊!”说着她顺手点了下他湿润的唇,用指腹抹了点残存的药汁,直接送到自己嘴边,舌尖一沾,品尝了他刚入口的苦涩,不怎么喝药的她,也开始叫苦不迭,连忙灌了一大口茶水。

    喝完茶,去了舌尖的苦味,她才发觉有什么不对劲。

    顾清桓无声地僵住了,只愣愣地看着她。

    她瞥到了他的唇,手指似乎还余有方才柔软的触感,脸一下就红了,慌张地躲开他的目光。

    一晌之后,他才重新开口,咳嗽了下,若无其事道:“现在药我已经喝了,你嫂嫂的药方我收了,能送我走了吗?我还要去赶朝……再说我家人也该急了……”

    她始终低着头,回道:“好,我去告诉父亲,你没事了,再派车送你走。”

    何珞珂说着,站起身,却因为坐得太久,腿麻了,起身时没加小心,一下向前摔了下去,扑到榻,压到顾清桓身,扑倒了他……

    两人一起发出惨叫一声,惊到了外面的人,丫鬟下人以为里面出什么事了,连忙跑过来。

    这还不打紧,糟糕的是好巧不巧,这天刚放亮时,昨夜赴宴归来得知何珞珂闯祸的何大将军夫妇俩一夜没睡踏实,这会儿早起,跟同样不放心的儿媳妇何十安之妻何少夫人一并来客房探视,正好听到这奇怪的声响,于是紧张地推门进屋查看状况,谁想一下撞见了两人在榻混乱纠缠的情景……

    何将军为人刚正高洁,何夫人守旧持礼,他们看到自己女儿这样,震惊之态自然不用说。何将军直对何珞珂怒吼:“珞珂!让你来照顾人,不是这样照顾的!成何体统?”

    出身御医世家,贤良淑德兼具绝世医术的何少夫人进屋看到这一幕,竟差点吓晕过去。她看起来尤为削瘦,不知是因为惊吓过度,还是生自天然,何少夫人的面色过于苍白,整个人都有一种惹人心怜的病态柔美之感。

    何珞珂滚下床,急忙向他们解释实情,这才止了他们的惊心,加何少夫人心思通达,帮着她安抚公婆,何将军夫妇就没闹了。

    只是何夫人仍有气似的,不多话,直接甩头走了,嘴里嘀咕着“伤风败德”云云。

    顾清桓的身份地位已今非昔比,加是自家女儿先害了人家,何将军对顾清桓难免多了些小心,来向他代女儿赔罪等等。

    顾清桓没有自持身份对错,在大将军面前只以晚辈自居,对大将军谦恭持礼,也说到做到不计较何珞珂的无心之过,更不忘礼数周到地向何少夫人表示感激。

    何十安昨夜在江月楼应酬,宿醉未归,故而不知府中事情。

    虽何家人百般挽留,顾清桓还是执意辞行,不肯误了赶朝,于是何家人就帮他收拾打点,在黎明既往之时,扶他马车,送他回顾府去。

    马车后,顾清桓挑起车帘,看向立在父嫂旁边的何珞珂,轻微点头示意她过来。

    何珞珂摆着一张冷漠的脸,不直视他,“干嘛?”

    顾清桓看着她笑笑,道:“谢谢你照顾了我一夜,何大小姐。”

    何珞珂偏头瞥了他一眼,尔后背手转身就走,“啰嗦!”

    ……

    顾清桓赶回顾府,却未曾想父姊回来得还稍晚他一些,而且之前都未发现他异常失踪。原来,顾青玄昨夜是真醉倒了,留宿在江月楼,顾清宁昨晚照应全程,最后也累倒在江月楼,这一早,父女俩方匆匆回府准备赶朝。

    都急急忙忙的,闲话暂未提,顾清桓在家人面前装作无恙,直到三人都收拾好了马车,父姊问起昨晚他的去向,他才坦白,并强撑作身体安健,更不敢说起短寿之论。

    顾清宁还是有些不放心,难免担忧,又向他再三确认,顾清桓一面感动于家人的关心,一面故意转移话题:“姐姐,我真没事,好得很,倒是清风呢?他还没回家呀?是还在江月楼吗?”

    顾青玄宿醉头疼,支着额头靠在马车角假寐,听他问起,也注意到,问顾清宁:“是啊,清宁,清风呢?早些时候也没在江月楼看到他啊……昨晚一切都好吧?”

    顾清宁不知为何,眼神有些飘忽,往半撑起的车窗外掠过一眼,马车疾疾,深秋风凉,晨昏一片漠漠,前路不知几分清明,只听空荡的长街之,车轮在石板路碾过之声,马蹄踢踢踏踏清脆而知寒意。

    不经意间犹豫了下,回过神,方道:“……一切都好。昨夜,王爷着清风护送郡主回王府,之后我便未见他,想来是留在王府了……”

    这有些出乎顾家父子俩的意料,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三人辗转对视一圈,顾青玄和顾清桓先笑了出来,顾清宁之后才露出笑颜,无论怎样都算是有些勉强。

    ……

    晋王府与顾家声势浩荡轰动全城的联姻结亲宴,成功地给江月楼辟了谣,拯救了这长安城内第一热闹处。江月楼正常营业了,江家父女总算是解了忧,接下来就是忙着准备江弦歌与杨容安的婚礼,大婚之期,倏而将至。

    结亲宴次日,在官署中忙完之后,顾青玄早早散值离开了御史台,并让人给长子长女带去话,叫他们及早一道至某处与他会首。

    顾青玄先乘车去了江月楼,下车后,在宾客熙攘的楼下驻足片刻,仰头望去,见这层叠高楼,风雅画栋,丝竹绕耳,云锦交簇,不仅是心中欢喜,更好似是在与一位多年老友互视相望,默契一笑。

    他走进楼内,楼中侍者见了他便知问好,急忙通报江家父女,江河川在后院结算账目,前庭的江弦歌先下楼来迎,问他此来为何,他只笑道:“昨晚与你父亲拼酒,未分胜负,但是赌约还是作效的,既然答应出资给你家再添一产业,伯父可不会食言,这不,已经挑好地方了,弦歌,快叫你父亲出来,与伯父一起去瞧瞧。”

    江弦歌诧异,不过看他面有喜色,也着实心悦,便让张领事去催江河川出来。

    坐下稍候时,江弦歌为他洗叶烹茶。一杯香茗,薄胎白瓷,清醇氤氲,送至面前,他合眼嗅嗅这明前茶香,接过品味,似曾相识的味道,难免多有留恋,热茶入喉,却勾起心中不为人知的凉意。

    这样的茶,许久没喝过了……

    “伯父昨晚醉得厉害,今早没来及喝解酒汤就去了,可有头疼?”江弦歌体贴细微,问道。

    顾青玄笑而摇首:“弦歌勿忧,伯父还没到老得不行的时候,那一场醉还是受得了的,昨晚很难得啊,与你父亲畅快醉一场,就跟年轻时一样。下回要喝这么痛快的酒,就得等到弦歌你大婚之时了,呵,好在也快了……”

    他与江弦歌说着,江河川出来了,于是也再不多坐,直接一起出了江月楼,乘马车,去往一处。

    马车,两位老友除了提起将行之事,就是在欢谈儿女亲事,江弦歌一直看着窗外,少有言语。

    锦篷马车在一处停下,三人下车,向前一看,便瞧见顾清宁与顾清桓已在那里等候了。

    面前又是一热闹处,明灯高悬,客似云来,绣金匾额四个耀目大字“如意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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