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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支完小汽车顶部的黑色敞篷时,从厨房的窗口飘出的大蒜和香肠烧焦的气味,宛如受惊的鸡被胡同里转来转去的阵风吹散了。这是用牛油炒切得薄薄的蒜片,香肠炒好后放里边,再加上水一起蒸,是鸟跟戴尔契夫学的一道菜。鸟想着戴尔契夫的事。戴尔契夫已经被迫离开了那位皮肤苍白的小姑娘,被带回公使馆了吧。或许在小死胡同里和他的情人的巢里拼命地抵抗着吧?他的那位情人用不仅戴尔契夫不懂,就连来抓戴尔契夫的公使馆员也难以理解的日语哭喊着。不过,最终戴尔契夫和他那位情人也都得断念吧。
鸟望着支起了黑敞篷的小汽车。鲜红的车体上装着黑色的敞篷。小汽车就像伤口撒裂开的肉和周围的疮痴。鸟感到有点说不出的恶心。天空黑沉沉地阴云密布,空气湿漉漉的充满了水气,风也刮个不停,雨下了一阵,又像雾似地充满了空间,马上又随着疾风不知飘洒到哪个远方去了。过了一会儿,想不到那雨又随风飘了回来。鸟看到一棵房子之间的郁郁葱葱的繁茂的大树,阴沉沉的阵雨把它洗得碧绿。那绿色和在环线公路的十字路口看到的信号一样,使鸟着迷。鸟呆然若失地想,我在临死的床上或许也能看到如此鲜艳夺目的绿色吧。鸟觉得现在要送到那个可疑坠胎医那儿杀掉的,仿佛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他自己。鸟折回到门口,把放在那儿的婴儿的小摇篮和内衣、袜子毛衣、毛裤还有帽了装在一起,塞到汽车座席后的空挡里。那些都是火见子花了不少时间挑选买来的。鸟等了足有一个小时,甚至令他担心火见子是不是逃掉了。火见子为什么花那么长时间挑选马上就要死了的婴儿衣物呢?女人的感受性常常是不可思议的。
“鸟,饭做好了。”从卧室的窗口传来火见子的喊声。鸟进来时,火见子正站在厨房吃香肠。鸟瞧了一眼炒锅,扑面而来的蒜味将他击退,不由地缩回手指,朝惊讶地望着他的火见子微微地摇了摇头。火见子用水杯漱了漱那热心地咀嚼,被融化的牛油濡湿的舌头,呼出蒜味的气息说。
“没有食欲的话,先洗洗淋浴怎么样?”
“先洗吧。”满身灰汗的鸟轻声地说。
鸟缩着肩恭恭敬敬地洗着身体。以往他每次用温水冲洗脑袋时总感到性欲越来越强烈,现在却只感到喘不过气来的心悸亢进。鸟在淋浴的温雨下,有意识地紧紧地闭上眼睛,仰着头,用两手掌的拇指根擦着耳后。一会儿,火见子头上戴着象西瓜花纹的塑料帽匆匆忙忙地钻到了鸟的身边,象是挠身子似地洗了起来。鸟中止了游戏从浴室里出来。鸟用浴巾擦身子时,听到胡同里传来东西落到地面的沉重声音。鸟走到卧室隔着窗户望下看,看见他们鲜红的汽车像要沉没的船似的倾斜着。前面右车轮不见了!鸟顾不得好好擦擦后背,穿上裤子和衬衫出去看车。有人朝胡同口那跑去,一闪就不见了。鸟没想去追,检查被破坏的车,卸下的车轮踪影全元。由于倾斜落到地面那侧的前照灯受了冲击已经坏了,那家伙可能是用起重器把车抬起来,卸掉车轮后站在汽车挡泥板上,猛地车一倾斜,车灯损坏了。现在起重器像断了的手腕似地倒在车低下。鸟招呼还在洗淋浴的火见子:“车轮被偷走了。前照灯也撞坏了。真是个奇怪的小偷。如果有备用车轮的话还好。
“车后面放东西的尾箱里面有。”
“可是,这车轮是谁偷走的呢?”
“我朋友中不是有个像小孩子似的人吗?鸟,是他捣的鬼。一定抱着车轮藏到附近哪块儿了,然后注视着我们。”火见子若无其事地大声应道。“我们要是摆出一幅毫不在乎的样子,大摇大摆地出发的话,那小子就会在躲藏的地方委屈地哭起来了。就这么办吧。”
“说的是,如果车没被搞坏的话,不管怎么说,先把备用车轮换上吧。”鸟说。
鸟两手沾满了油泥把车轮换上了。干这活的时候,他比淋浴前出的汗还多。之后,鸟小心翼翼地发动起发动机,似乎没有特别异常。鸟想,即使晚了一些,到黄昏之前一切都会结束吧,前照灯没必要换了。鸟想再冲一次淋浴,可是火见子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他焦躁不安的感情,已经再也找不到一点点时间的余暇。鸟们出发了。他们的车离开胡同时,有谁从后面扔来一块小瓦片。
到了病院,火见子把车停了下来,鸟在车里就恳请她说:“你也来吧。”
于是鸟拎着婴儿篮,火见子抱着婴儿的衣物等,急匆匆地穿过长长的走廊朝特儿室走去。
今天他们和来来往往的入院患者,都让人感到紧张,感到疏远。那是随着狂风吹来的,被追赶的,突然又远去了的雨和远方沉闷的雷鸣的影响。鸟抱着婴儿篮,边走边翻来复去地想着如何和护士开口说让婴儿退院而又无可非议的话,越来越感到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可是当他进特儿室时,护士们已经知道他要把婴儿领走了,鸟放心了。鸟保持着不愿搭理人的僵硬的表情,垂下眼睛,只办必要的事务上的手续,最小限度地回答几句,尽量不给那些好奇心旺盛的护士们提问的机会,像为什么不手术就给婴儿领走啦,打算把他领到哪儿去啦?
“请把这个卡片送到事务室去交款就可以了,去那儿之前我先叫一下担当的医生。”护士说。
鸟接过了令人淫乱迷思的粉红色的大卡片。
“婴儿的衣物什么的都带来了。”
“当然需要。请拿这儿来。”护士直到刚才还一直暧昧地隐藏着的尖锐责难开始流露出来,她毫无善意的眼睛瞪着鸟。鸟把所有的衣物都递给了护士,护士逐一点检,只把帽子挑出来,还给鸟。鸟狼狈地把帽子团成团儿塞到裤兜里。鸟埋怨地回过头望着站在身后什么都没有察觉到的火见子。“怎么了?”火见子问。
“没什么。”鸟回答。“我去一趟事务室。”
“我也去。”火见子怕一个人被撇在那儿,急忙说。鸟和火见子在特儿室里和护士交涉着,一边扭着身子不让玻璃窗对面的婴儿们进入视线之内。
事务室窗口的年轻女护士接过粉红色的卡片,又催鸟把印章给她后说:“是退院吧,祝贺你。”
鸟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点了点头。
“孩子叫什么名字?”女护士接着问。
“还没有起呢。”
“现在只是填上了婴儿是你的孩子,为整理方便,如果能告诉我们婴儿的名字,那可太感谢了。”
他在妻子的病房里考虑名子时也曾深深地陷入困惑。鸟想,那个怪物还要给他起个人的名字,恐怕从起名那一瞬间开始,那家伙就会提出了更有人味,更有了正常的人的主张吧。不管是不起名的死和起名后的死,对我来说,那家伙存在本身就是错的。
“说起名,先暂时起个假名也可以。”那女护士愉快的语调里悄悄地流露出性格固执的一面。
“起个名字有什么不好的?鸟。”火见子有些焦躁地插嘴道。
“就叫菊比古吧。”鸟想起妻子的话,说明是哪几个汉字。结算完了,事务室的女护士给鸟还回了大部分的保证金。他的孩子在病院这段期间,每顿只给吃点稀薄的奶粉和白糖水,连抗菌素也尽量控制使用,此外就没什么了,因而费用也少花了不少。鸟们返回了特儿室。
“这钱本来是从准备去非洲旅行积攒的钱里提取出来的。那钱,现在在决定了杀死婴儿和你一起去非洲旅行时,又返回口袋。”鸟觉得头脑里乱成一团麻,也不知自己想说什么。“那样的话,就真的上非洲去花吧。”火见子漫不经心地说。
“喂,鸟。你起的这个菊比古的名,我就知道一个也是这几个字,叫菊比古的同性恋酒吧。那儿的老板的名字就叫菊比古。”
“他多大年龄?”
“那种人实际的年龄很难知道,大概比鸟年轻四、五岁吧。”
“那一定是我在县城时认识的男子,他被美国占领军负责文化情报的一个人当成同性恋的情人,结果就跑到东京去了。”
“真是偶然,鸟。那么,过后我们去那儿吧。”
过后,就是到那个令人可疑的坠胎医那儿把婴儿处理后,鸟想。于是,鸟又想起了在县城时自己抛弃一个少年友人的那个深夜的事。我现在又把这个要扔掉的婴儿起了个和被我遗弃的少年相同的名字。结果,起名字这事就被可疑的圈套包围了。鸟突然想返回去把名字改过来,一会儿那念头又被无力的毒所腐蚀掉了。鸟有点自暴自弃地说:“今天晚上去同性恋酒吧‘菊比古’喝酒,喝上个通宵。”
在特儿室,已经从玻璃隔板那边抱过来的鸟的婴儿——菊比古穿着火见子选的暄软的衣服,躺在婴儿篮里。鸟感到看着睡篮里的婴儿的火见子受到了冲击。婴儿长大了一圈,睁开了斜视的眼睛,很像是褐色的皮肤上刻的一道深深的皱纹,而且脑袋上的瘤子好像越发发育起来了,它比脸色还好,发出红亮的光泽。刚睁开眼睛这会儿,婴儿就像那南画上的老寿星,不过实在还缺点儿人的印象。那大概是因为比起脑袋上的瘤来,额头显得过于窄小。婴儿频频地微微挥动着握得坚硬的小拳头,好像要从小篮里逃出去。
“不像鸟啊。”火见子兴奋地用难听的声音嘀咕着。“他谁也不像,本来就不像人吗。”鸟说。
“哪有那事啊。”小儿科的医生声音微弱地责备鸟说。鸟往玻璃隔板的对面望了一眼。婴儿床上的那些婴儿们一下子都活动了起来。鸟怀疑他们是不在那议论着被领走的伙伴的事呢。婴儿们好像都一样地兴奋了。在保育器里的那个几乎可以装到衣服口袋里的瘦小的眯着冥想的眼睛的婴儿怎么办好呢?为那没有肝藏的婴儿奋战穿着茶色的灯笼裤,扎着宽大的皮带的父亲会来这儿争辩吗?
“事务室那边的手续都办完了吗?”护士问道。
“嗯,都办完了。”
“那么,就请自便吧!”护士说。
“不再重新考虑一下吗?”小儿科的医生好像在钻牛角尖。“不想重新考虑了。”鸟坚定地回答:“您费心了。”
“哪里,我什么也没做呀!”医生谢绝了鸟的感谢。“那么,再见了。”
“再见,请多保重。”医生眼圈发黑,好像是对自己刚才的发出的大声有些后悔,也和鸟一样用低沉的声音回答。鸟和火见子抱着婴儿篮出了特儿室,无所事事伫立在走廊上的患者们都朝婴儿这儿望来。鸟用可怕的眼光瞪着他们,支开两只胳膊肘护着婴儿篮,咚咚地走着。火见子小跑似地追着他。被鸟的气势汹汹镇得目瞪口呆的入院患者们觉得有点奇怪,但看到了他抱着的婴儿便都微笑着闪身躲开了。“那个医生或护士也许会报告警察的,鸟。”火见子边回头望着边说。
“不会报告吧。”鸟声音粗暴地说。“那帮家伙给婴儿喝稀释的奶粉和白糖水,也是想让婴儿衰弱死。”
来到主楼的正面大门,鸟就感到从聚集在那儿的外来患者们的庞大的好奇心下,用自己的两只胳膊护着婴儿,实在是难以办到的。鸟就像抱着橄榄球,只身朝着敌方成员排得整整齐齐的终点线冲去的运动员一样。他犹豫一下,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把我裤兜里的帽子掏出来,给他盖在脑后好吗?”
鸟看见火见子按他说的取出帽子盖在婴儿头上时,胳膊直发抖。然后,鸟和火见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从那些脸上挂着勉强的微笑靠近他们的患者中突围出去。
“可爱的婴儿,像天使似的!”一个中年妇女象唱歌似地说。鸟有一种被轻蔑的感觉,即使如此他们也只是低着头脚步不停地一口气从那儿穿了过去。
病院前的广场上,正下着不知是第几场的倾盆大雨。火见子的汽车像水鳖似的在雨中疾速地退到了抱着婴儿篮的鸟的跟前。鸟先把婴儿篮递给车里的火见子,然后自己也钻进车去,把婴儿篮接过来放到膝盖上,为了使它安定,鸟就像埃及王的石像,必须保持上身的垂直。
“行吗?鸟。”
“嗯,行。”鸟说。
小汽车宛如在竞技场上出发一般,猛地往上一窜,鸟的耳朵撞在车顶篷的支柱上,他屏息忍住疼痛。
“现在几点了?鸟。”
鸟用右手扶着婴儿篮,看了一下手表,表针指着无聊的时间,已经停了。
这几天来,鸟只是习惯性地戴上手表,却一次也没有看时间,不必说他既没有给表上弦,也没有调整时间。鸟生活在那帮没被奇怪的婴儿纠缠,过着平稳的日常生活的家伙的时间圈外。几天来,他总有一种生存着的感觉。而且,现在鸟也没有复归到他们的时间圈里。
“手表已经停了。”鸟说。
火见子打开汽车里的收音机,正是新闻节目时间,男播音员在讲莫斯科又开始核试验后的反响。日本原子弹氢弹协会声明支持苏联核试验的宗旨。不过,其内部也有各种各样的动向,下一次的原子弹、氢弹禁止世界大会可能会陷入混乱。对原氢爆协会的声明怀有疑问的广岛被爆者的录音也插了进来。究竟有所谓的纯洁的核武器那种东西吗?苏联人即使在西伯利亚进行核试验,难道能说是对人畜都无害的吗?火见子又调到另一个台,正播放着大众音乐。探戈舞曲,本来在鸟听来,所有的探戈舞曲都是一个调子。那曲子响了好久,终于被火见子闭掉了。鸟们没能与时间相遇。
“鸟,原氢协会屈服了苏联的核试验哪。”火见子实际上并没有对此感兴趣的语气说。
“好像是那样。”鸟说。
在他人的共通的世界里,只有一般人的时间在进行着,世界中的人们感到同样的坏命运正在逐渐成形。不过,鸟只管支配他个人的命运的怪物婴儿的小睡篮。
“哎,鸟。在这个世界上,和不管是政治的还是经济的,与从核武器生产中直接或间接地获得益处的人们不同,有没有纯粹是希望打一场核战争那样的人呢?大多数的人没什么特殊的原由,但相信这个地球的存续,而且也希望如此,可那些黑心肠的人们,同样也没有原由,却相信人类灭亡,并且寄希望会那样。象老鼠那么小的叫做莱米科的北欧产的小动物,时常集团自杀,可是在这个地球上也有像莱米科的人们吧,鸟。”
“你是说怀着黑心肠的莱米科似的人吗?那正是联合国必须尽快拟定逮捕对策的。”鸟接过话碴儿。
然而,他自己不想加入去抓那些黑心肠的莱米科似的人们的十字军。不如说,鸟感到具有那黑心肠的莱米科似的存在掠过自己的内心。
“真热啊,鸟。”火见子好像对刚才说的这个话题并没有特别的兴趣,冷淡地转换了话题。
“是啊,确实热。”
从车底颤抖的薄金属板下传来发动机的热气,赛车的顶篷又将鸟们密封着,所以渐渐地他们感到好像被塞到干燥室里似的。可是,如果把车顶篷卸下来一部分的话,很明显风裹挟的雨滴就会从那里飘落下来。鸟无可奈何地调查了一下车顶篷的情况。那是相当旧式的车篷。
“鸟,没办法。常停几次车开开门放放风吧。”火见子看着灰心丧气的鸟说道。
鸟看到车的前方有一只死掉的被雨淋湿的麻雀躺在那里。火见子也看到了。鸟们的车朝前开去,当那只麻雀在视野里沉没下去的时候,车突然大幅度倾斜地拐了个弯,车轮陷到积存着混浊黄水的柏油路边的深坑里。鸟抱着婴儿篮的两手指猛地被撞了一下。车开到坠胎医主的病院之前,我大概也弄得遍体麟伤了吧,鸟悲哀地想。
“对不起,鸟,”火见子说。那是忍受着痛苦发出的声音,她的身体哪块儿也一定被撞了吧。鸟和火见子都不想谈及那只死麻雀。
“没什么。”
鸟说着把膝盖上的婴儿睡篮又放回原来的位置,从上车到现在他还是第一次俯身直视孩子。孩子的脸变得越来越红,无法判断是否在呼吸。好像窒息了似的。鸟突然感到恐慌。晃了晃婴儿篮,突然,孩子好像要咬住鸟的手指张大了嘴,用难以相信的大声哭了起来。他紧闭着眼,露出仅有一条一厘米左右象线那么细的缝,没有一滴眼泪,身体震颤着,没完没了地哭了起来。啊,啊,啊鸟刚从恐怖中摆脱出来,想用手掌盖在孩子那蔷薇色的嘴唇上,可新的恐怖的情感又抑止了他那样做。孩子的脑瘤上盖着的小山羊花样的帽子哆哆嗦嗦直颤,他仍在不停地哭着,啊、啊、啊。
“孩子的哭声,好像包含了好多的意义呢。”火见子迎着婴儿的哭声,自己也扯开噪子大声地说。“也许孕育着人的语言的所有意义呢。”
婴儿还在哇哇哇地哭叫着。“我们听不懂那哭声的意义真是幸运啊。”鸟不安地说。
鸟们的汽车载着婴儿持续的哭声,在马路上跑着。就像装载着五千只蝉在跑,同时,鸟们也感觉到就像潜只一只蝉的身上飞。结果,鸟们不能中止与车里的热气和婴儿的叫唤的对抗。他们把车在路边停好,打开车门。车内潮湿的热气,就像热病患者打嗝时呼出的气,发出一声声呻吟飘了出去,而和雨滴一起冰冷濡湿的外面的空气却闯了进来。浑身冒汗的鸟们立即感到寒气袭人,不禁打了个寒颤,颤抖起来。鸟的膝盖上的小摇篮里也悄悄飘进了一点点雨滴,比眼泪还小的小颗粒牢牢地粘在婴儿通红的闪着光泽的脸颊上。
婴儿仍在哭,断断续续的哭声中还掺杂着咳嗽声,那使全身都发抖的咳嗽很明显是异常的,令人怀疑婴儿是否还患有呼吸系统的疾病。鸟把婴儿篮倾斜了一下,好容易才把雨滴挡在外面。
“在那样被管理的空气里保护着的婴儿,突然接触外面这样的空气,很可能得肺炎呀,鸟。”
“是啊。”鸟说。他感到一种沉重根深蒂固般的疲劳。“真难办。”
“这种时候,要想不让婴儿哭的话,究竟怎么办才好呢?”鸟感到自己实际上是个无感觉的人,他说。
“常看到给婴儿喂奶。”火见子说完就闭上了嘴,然后急忙又加了一句:“应该准备点奶粉,鸟。”
“稀释的奶粉还是白糖水?”表疲力竭的鸟换成嘲弄的口吻说。
“我去一趟药局。怎么说呢,也许有那种仿照乳头的玩具吧。”
于是火见子冒着雨跑去,鸟没把握地拎着婴儿睡篮,目送着穿着平底鞋跑去的情人的背影。她是同年龄的日本女子中接受过最好的教育中的一个,不过其教育是空虚的,不起作用的,她连极普通的女人们的日常生活的智慧都没有。她可能这一辈子也不会生自己的孩子吧。鸟想起了当年在大学的低年级时,经常聚在一起的一帮活泼的女生中最活跃的火见子,不禁对现在像一条胡乱地蹦跳在泥水中笨拙的狗似地跑去的火见子心升一种怜悯之情。谁能预想到那个年轻好炫耀学问又充满了自信的女大学生的未来呢?留在车里的鸟抱着婴儿篮坐在里边,这时有几台长途运输的大卡车像一群犀牛轰隆隆地疾驰而过。鸟和婴儿坐着的汽车也随之震动起来。鸟在大卡车群的轰隆隆的声响中,感到好像听到了一声意义不堪明了,但又尖锐急迫的呼唤。那自然是幻听,然而,鸟在那幻听过后却徒然地倾听了一段时间。
火见子脸上挂着一个人独自坐在黑暗中生闷气时的表情,公然无视他人的目光,顶着夹着雨滴的阵风返了回来。她没有跑。鸟从她魁梧的身上看出和他同样丑陋的疲劳。可是,火见子一返回车里,立刻就抑止住了婴儿的哭声,她高兴地说。
“婴儿含着的玩具的名字叫奶嘴儿,一时想不起来了。嘿,买了两种,鸟。”
奶嘴儿一词从遥远的记忆的仓库里搜寻了出来,似乎又恢复了自信。不过,在火见了摊开的手掌上的黄土色的橡胶制的,像是有着枫叶的翅膀的放大的果实。鸟的婴儿像看一台似乎难以操作的机器似的望着它。
“里面有蓝芯的是矫正牙用的,再大一点的孩子能用。鸟,这个没有芯的软软的肯定能用。”火见子说完,就把它给贴到哭叫的婴儿的桃色的口腔。
鸟想说,为什么连矫正牙用的都买了呢?
鸟看到婴儿对给他放在嘴里的东西,用舌头轻轻地往外顶了一下。
“好像不行,用这个还太早了吧?”试了一阵,火见子完全束手无策地说。
“那么只能就这样出发了。走吧。”鸟说着把自己一侧的车门关上了。
“刚才我看药店的挂钟是四点,五点钟以前能赶到医院。”火见子发动起汽车,脸色阴沉地说,她也朝着这不吉利的正北方。
“大概不会哭上一个小时吧。”鸟说。
五点三十分,婴儿哭累了,睡着了,可鸟们还没有到达目的地。鸟们的车已经在一个洼地转了五十分了。那是个夹在南北两个高台中的洼地。鸟们的车来回过了好几次那弯曲混浊的湍急的窄河,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一会儿在一个死胡同里钻来钻去,一会儿又跑到相反的高台的另一侧去了。火见子还记得乘车到过那个坠胎医的医院的正门前。登上高台后,她才确定了其大概的位置。可是,一旦乘车来到住宅密集的洼地进入铺设不太好的纵横交错的窄路上时,鸟们就连他们的车现在朝哪个方向跑也无法确定。好容易来到了火见子记得的那条小路,对面开过来一辆绝对不会给他们让路的小型卡车,鸟们的车必须往后退百米左右才能错开车。等小卡车错过去鸟们的车要返回去时,却转到了一个和刚才不同的胡同拐角,而这条路是单线通行的,车不开到下个拐角前无法倒退回去。
鸟和火见子一直沉默着。他们都过于烦躁了,他们没有自信,说些什么才能使对方不受伤害。这个路口已经过了二次了,就连这样,在他们之间似乎也能成为马上就招来锐利裂痕的危险,特别是鸟们屡屡地在一个小派出所前通过。那是一个颇象有着乡土气息的旧村公所的房子,门前有树干的成长和枝叶繁疏都完全不同的雌雄二棵银杏树。鸟们害怕引起银杏树后面警察的注意,每次提心吊胆地通过派出所前。他们从没想问问警察那个医院在哪儿。鸟们就连和商店待上的佣人们确认一下病院所在的街名也难以做到。拉着脑袋上长着瘤子的婴儿的赛车,上了那个谣传得已经使人感到可疑的病院。如果这谣传传起来的话,一定会惹起麻烦。医生在电话里特意叮嘱过,来病院时,不要在病院附近的小铺那停留。因此,鸟们几乎都没完没了地堂堂正正在那一带兜开了圈子。直到第二天天亮之前恐怕也到达不了目的地吧?本来那种为杀死婴儿而设立的医院就不存在吧?鸟的脑袋里装满了如此固执的念头。并且执拗的困意使鸟昏昏欲睡。他又害怕睡着了使婴儿篮从膝盖上滑落下去。婴儿脑瘤的表皮如果是包着从头盖骨的孔里露出来的脑质的硬脑膜的话,恐怕立刻就会撞碎吧。然后,婴儿就会在变速器和脚闸之前渗透开来,被弄脏了鸟们鞋的泥水涂抹得面目模糊,呼吸开始困难,渐渐地在痛苦中死去吧。那是最坏的死。鸟拼命地从睡意中挣脱出来,一瞬沉浸在意识的深渊里的鸟被火见子紧张的呼唤惊醒。“别睡,鸟。”
婴儿睡篮几乎就要从膝盖上滑下去了,颤抖鸟紧紧地把它抱住了。
“我也困了。鸟,真害怕。好像要出事。”
浓重的暮蔼已经阵临在洼地上,风已停歇,可是雨仍占据着洼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车窗的玻璃上蒙上了一层水气,使视线变得模糊。火见子只把一侧的前照灯打开。火见子略带孩子气的情人的埋怨开始发挥作用。鸟们的车来到两棵银杏树前时,有一个年轻的农民模样的警察不紧不慢地从派出所里出来把他们的车叫住了。
鸟们脸色苍白,满脸汗水,更显得可疑。躬着腰的警察从打开的车门玻璃往里探望。
“看一下你的驾驶证!”警察说,那样子显得有些过于娴熟。像鸟补习学校学生般大年龄的小警察,知道自己的确对对方构成一种威胁,觉得很愉快。
“这个车只开亮了一个侧灯啊。从你们最开始打这儿通过时,我就发现了。你们好容易逃掉了,怎么又转了回来呢,真没办法。只开一个侧灯,还这么悠然自在的,真拿你们没办法。这可是关系到我们警察的威信啊!”“啊。”火见子用不冷不热的声音应道。
“还拉着婴儿哪?”警察对火见子的态度有些生气,说道:“把汽车放这儿,先把婴儿抱起来吧。”
婴儿睡篮中的婴儿有些异样,脸涨得通红,鼻孔和张开的口腔一起发出急促的呼吸。是不是得了肺炎?那念头使鸟一瞬间竟然忘掉了探头往里看的警察。鸟用手掌战战兢兢地摸了摸婴儿的额头。从那上面传来和人的体温感觉明显不同的火烧火燎的热。鸟不由地发出一声惊叫。
“怎么?”警察惊讶地又返回到和他那个年龄相符的声音问道。“孩子病了,所以前照灯坏了也没有觉察到,就那么开出来了。”火见子说,她想乘警察动摇蒙混过去。“而且,又迷了路,正无法可想呢。”
火见子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出了病院的名。警察告诉他们那病院就在他们停车那旁边的小路的尽头,并想显示自己只是有人情,并不是单纯履行警察的职责。
“不过,这么近,下了车走着去也行啊,那不好吗?”火见子歇斯底里地伸长胳膊,把盖在婴儿瘤子上的毛线帽拽了下来,这一举动给了年轻警察致命一击。
“必须尽量平稳地开车送去。”
火见子的追击击败了警察。警察似乎有些后悔地垂头丧气地把驾驶证还给了火见子。
“把孩子送到医院后,立即去一趟汽车修理工厂吧。”警察的眼睛仍被婴儿的瘤子吸引着,说着傻话。“还挺厉害呢,是脑膜炎吧?”
鸟们按照警察指点的路把车开了进去。在医院前把车停好,火见子又有些轻松,她说:“驾驶证的号码,姓名什么都没记呀,那个呆警察。”
鸟们把婴儿睡篮提到一个木墙壁上涂着灰浆的医院的正门前,火见子也不在乎护士和患者们,朝里喊了一声,马上有一个穿着麻布的晚礼服,外面套着令人讨厌的满是污垢的白大衣的鸡蛋脑袋的男人走了出来。他完全无视鸟的存在,就像鱼贩子买鱼时那样,朝婴儿睡篮里探望,边用粘乎乎的声音和蔼地责问道:“这么晚呀,火见子,我正寻思是不是你逗着玩呢。”
鸟觉得医院正门那明显荒废的印象威胁着他的心。
“怎么也找不到这条路。”火见子冷淡地说。
“我还以为你们途中出什么事了呢。一旦下了决心,而又不辨界限,认为衰弱死和绞杀死不是一会事的过激派也有。喂,喂,怪可怜的啊,你怎么还得了肺炎了呢。”医生一边仍然温和地说着,一边缓慢地抱起婴儿睡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