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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是她第三次实弹演习也是罗兰第一次帮她装好枪套让她练枪。
他们的弹药已经足够多;罗兰从埃蒂和苏珊娜迪恩之前一直生活的世界里又带回三百多发子弹。但是足够多的弹药并不代表他们可以浪费,事实正相反,老天爷也不会赞成浪费的。从小到大,先是他的父亲,后来是他最伟大的导师柯特,都时常这样教诲罗兰,而且现在他也仍然相信。老天爷也许不会立即惩罚那些浪费的人,但是总有一天他们要为此忏悔而且等待的时间越长,受到的惩罚越重。
刚开始他们并不需要实弹。罗兰的射击生涯比这个坐在轮椅上的棕肤美女揣测的还要久得多。刚开始,他只是支起靶子,看她瞄准靶心发空弹,纠正她的姿势。她学得很快。她和埃蒂都学得很快。
他早就知道,这两人都是天生的枪侠。
今天罗兰和苏珊娜来到了树林中一片空地,离他们的营地不到一英里。现在他们在那个营地里面已经住了将近两个月,营地对他们就像家一样。日子每天都差不多,很快就溜走了。枪侠罗兰的身体慢慢痊愈,与此同时他教给埃蒂和苏珊娜种种必需的本领,他俩也在努力学习:如何开枪,如何打猎,如何清理干净那些猎物;如何拉展、鞣制、处理猎物皮毛;如何尽量不浪费地利用猎物的各个部分;如何通过古恒星识别北方,通过古母星找到南方;如何好好倾听这片位于西海东北方六十多英里的森林里的声响。今天埃蒂没跟过来,但是枪侠罗兰也并没有不高兴。他一直知道,记得最牢的知识往往是自学得到的。
但是最重要的知识仍然最重要:怎么开枪、怎么每发每中、怎么致敌人于死地。
空地边参差不齐地长着半圈暗色冷杉,散发着甜甜的气味,粗粗勾勒出空地的轮廓。南面不远处地面突然断裂,下陷三百多英尺。崖壁陡峭,页岩层层突出,形成巨型的天然石阶。一条清澈的山涧从树林中潺潺流出,穿过空地中央。溪水在软绵绵的土地上汩汩流过,所过之处形成一条深沟,随后在断崖处倾泻而下。
山涧沿着石阶层层流下,形成一段段小瀑布,斑斓的彩虹在水雾中时隐时现。断崖前面是一道雄伟的深谷,崖口密密地长着更多冷杉,中间夹着巨大的老榆树。这些老榆树好像生怕被挤走似的耸立在那儿,树冠郁郁葱葱。当罗兰家乡的土地还很年轻时,这些树木就应该已经有些年岁了。罗兰看不出这片深谷有被火烧过的痕迹,虽然他觉得这片地方肯定什么时候被雷电击中过,而且威胁肯定不仅是雷电而已。这儿很久以前肯定有人住过。过去几个礼拜,罗兰找到过他们留下的遗迹,大部分是一些原始的器物,也有被火烧过的碎陶片。火真是个邪恶的东西,总是很乐于逃脱自己主人的掌控。
洗练的蓝天笼罩着这片如画美景,间或几只乌鸦嘎嘎地划过天际,显得焦躁不安,好像暴风雨即将来临。但是罗兰嗅了嗅空气,却没有闻到一丝雨意。
山涧左岸有一块巨石,罗兰在上面放了六块夹着云母丝的小石片儿,在午后的暖阳里熠熠发光。
“最后一次机会,”枪侠说道“如果你觉得枪套不舒服,哪怕只有一丁点儿,都告诉我。我们不是到这儿来浪费弹药的。”
她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眼光中夹着些许嘲讽。一瞬间,他似乎看见黛塔沃克的影子像照在铁棒上模糊的阳光似的一闪而过。“如果这东西我觉得不舒服却没告诉你,你会怎么做?如果我六发全都没打中呢?重重地敲我的脑袋,就像你的老师以前对你那样儿吗?”
枪侠微微一笑。在过去五个礼拜里,他笑得比过去五年的总和都多。“我不会那么做的,你心里明白。我们以前是孩子,这是一方面原因——还没有完成我们那里的成人仪式的孩子。你可以打孩子来教导他,但是——”
“在我们的世界里,打小孩儿是被上等人不齿的。”苏珊娜的声音涩涩的。
罗兰耸耸肩,他很难理解那种世界——圣书里不是说“别节省木棍儿,别宠坏小孩儿”吗?——但是他知道苏珊娜也没说谎。“你的世界尚未转换,”他说“在那里很多东西都不一样。我自己不是也发现了吗?”
“我想是的。”
“不论怎么样,你和埃蒂都不是孩子了。如果我再把你们当做孩子也是错的。如果说需要任何考验,你们也都已经通过。”
尽管他没说出口,但当时海边的情景在他脑海中浮现,她打飞了三头大海怪,让他和埃蒂免遭剥皮拆骨之苦。她回应地笑了笑,他猜她说不定也想起了同样的画面。
“那么,如果我枪打得一塌糊涂,你会怎么着?”
“我只会看着你。我想我只会这么着。”
她想了想,点点头说:“也许吧。”
她又试了试枪带。枪带紧紧地绑在她胸前,就像肩套一样。(这是罗兰的主意,活像码头工人的绑腰带。)模样看起来很简单,但却是花了好几个礼拜时间试来试去——还有许多裁缝活儿——才能像现在这样合身。一截磨旧的左轮枪檀木枪把从更破旧的涂油革枪套里露出。这枪带和左轮枪以前都是枪侠的,枪套就挂在他的左臀。现在他用了快五个礼拜的时间才领悟到枪套再也不会挂在那了。那大海怪让他现在完全成了个左撇子枪手。
“怎么样?”他又问。
这回她朝他笑笑“罗兰,这回这老枪带可终于舒服了。现在你是想让我开枪呢,还是我们就坐在这儿听头顶上的乌鸦唱歌儿?”
他觉得全身毛毛的,像有小虫子在身上爬。也许柯特时不时也会有相同的感觉,虽然他外表显得强硬粗鲁。他希望她能射好她必须射好。但是如果他把这种强烈的愿望表达出来的话,只怕会适得其反。
“苏珊娜,把我教你的东西再复述一遍!”
她有点儿着恼地叹了口气,但当她开口时,漂亮的黑脸蛋儿隐去了笑容,换上严肃的表情。从她的口中,他发现古老的问答教学又有了新的含义。他从来没想过竟然会从一个女人的嘴里听到这些话,听起来非常自然同时却又陌生而危险。
“‘我不用手瞄准,用手瞄准的人已经忘记了她父亲的脸。
“‘我用眼睛瞄准。
“‘我不用手开枪。用手开枪的人已经忘记了她父亲的脸。
“‘我用脑子开枪。
“‘我不用我的枪杀——’”
她突然停下来,瞄准大石头上闪着云母光的石块儿。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杀死任何东西的——这不过是些碎石块儿。”
她说话的口气——带点傲气,带点淘气——好像想让罗兰对她着恼、甚至生气。但是罗兰以前也曾经像她这样,他还没有忘记初学者总是暴躁易怒,情绪高涨却又总在不恰当的时候发作同时他也意外地发现了自己的能力。他可以教。更重要的是,他喜欢教,他有时在想柯特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受。他猜是的。
更多乌鸦在他们身后的树林里嘎嘎叫起来。罗兰隐隐觉出这群乌鸦的叫声不似平常,反而透着焦躁;听上去就像被吓得丢下食物惊飞出去。可是,比起琢磨这群乌鸦被吓着的原因,罗兰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从脑海中驱走了这些想法,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苏珊娜身上。对一个学徒,你除了要求她再试着认真点儿射击一次以外,别无他法。这该怪谁呢?除了怪老师还能怪谁?难道不是他教她攻击吗?训练他们俩攻击?难道这不就是一个枪侠经过所有的学习和训练以后该有的样子?他(或她)难道不就是训练有素的照命令攻击的猎鹰吗?
“不对,”他说“这些不是石块儿。”
她轻抬了一下眉毛,又笑了起来。她现在发现他不再打算发火了,像以前有时她动作慢或情绪暴躁时那样(或至少还没发火)。她眼睛里又闪出了容易让人想到的黛塔沃克的嘲讽眼光。“它们不是?”她嗓音里的嘲弄还算和善,但是他知道他能让这种嘲弄变成尖酸。她已经有点儿激动了,猎鹰的爪子露出了一半。
“不是,他们不是。”他微微一笑,他回应了她的讽刺,只是笑容僵硬,显得一本正经。“苏珊娜,你还记得那群混账白鬼吗?”
她的笑容一僵。
“牛津镇的混账白鬼吗?”
她的笑容隐去了。
“你还记得那群混账白鬼对你和你的朋友做了什么吗?”
“那不是我,”她说道。“那是另一个女人。”她的眼光暗了下来。他不喜欢这种黯淡,但他还能忍受。正是那种眼光,就像刚燃着的火焰,加上几根木头就会马上烧得更旺。
“不,那就是你。无论你愿不愿意承认,那就是奥黛塔苏珊娜霍姆斯,萨拉沃克霍姆斯的女儿。不是现在的你。是过去的你。还记得那些灭火水龙吗,苏珊娜?还记得在牛津镇你和你的朋友被灭火水龙浇时你看见的那口金牙吗?他们笑的时候那金牙还发光来着?”
这些事情、还有其他许多都是她在微微营火照亮的漫漫长夜里告诉他的。枪侠当时并没有完全明白,但是他听得很仔细,而且全记住了。毕竟,伤痛是一种工具,有时候是最好的工具。
“你有什么毛病,罗兰?你为什么要提起那些无聊的事儿?”
苏珊娜盯着他,危险闪烁在原本黯淡的眼睛里,让他想起温和的阿兰被惹毛时的眼神。
“那边那些石头就是那些人。”罗兰轻声说。“那些把你关起来任由你变得又臭又脏的人。那些带着棍棒和狗的人。那些叫你黑母狗的人。”
他一个个指着石块儿,从左移到右。
“那个人捏你的胸部还淫笑。那个人说要看看你屁股里是不是塞了什么东西。那个人说你是穿了五百块钱裙子的黑猩猩。那个人不停地用棍子敲你的轮椅,那声音差点儿把你逼疯。那个人说你的朋友利昂是同性恋。最后那个,苏珊娜,就是杰克莫特。
“看那儿,那些石块儿。那些人。”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胸膛在装满子弹的枪带下一起一伏。她的眼神从他身上移向了那些云母石块儿。突然,后面不远处一棵大树从中间裂开,斜斜倒下,乌鸦叫得更凶了。他们俩都没注意到游戏已经不再是游戏。
“是吗?”她吸了口气“就这样吗?”
“是的。现在,苏珊娜迪恩,说一遍我教给你的东西,说真话。”
这回,冰块儿一样的字句从她唇间迸出。搁在轮椅扶手上的右手像空转的引擎似的微微颤抖。
“‘我不用手瞄准,用手瞄准的人已经忘记了她父亲的脸。
“‘我用眼睛瞄准。’”
“很好。”
“‘我不用手开枪。用手开枪的人已经忘记了她父亲的脸。
“‘我用脑子开枪。’”
“就这样,苏珊娜迪恩。”
“‘我不用枪杀人。用枪杀人的人已经忘记了她父亲的脸。
“‘我用心杀人。’”
“那么杀了他们,看在你父亲的分上!”罗兰叫道“把他们全杀了!”
她的右手被轮椅扶手和左轮枪把儿挡住,看不真切。她的左手很快放了下来,微微轻颤,就像蜂鸟的翅膀。突然,六声清脆的枪声响彻山谷,大石头上放着的六块小石块儿中的五块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有一瞬间,他们俩谁都没有开口——甚至都没有呼吸——枪声还激荡回旋在岩石山壁间,渐渐没了声音。甚至连乌鸦都停止了鸣叫,至少在那一刻。
枪侠首先打破沉默,从嘴里迸出四个字,声调平稳却带着有些怪的重音:“干得很好。”
苏珊娜盯着她手里的枪,就好像从没见过它似的。枪口还冒着一缕轻烟,在无风的寂静中直直地飘上去。然后,她慢慢地把枪插回绑在她胸口下面的枪套里。
“好是好,但还不是最好,”她终于开口“我有一块没打中。”
“是吗?”他走到大石头那儿,捡起剩下的那个石块儿,看了一会儿,朝她扔了过去。
她的左手接住了小石块儿,右手仍然放在枪套边,他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她的枪打得比埃蒂更好、更自然,但是她这课学得没有埃蒂快。假如当时她也在巴拉扎夜总会的枪战现场的话,也许她会学得更快。此刻罗兰看见她终于也学会了。她看了看小石块儿,发现上角有一处最多十六分之一英尺深的凹痕。
“子弹剐中了小石块儿,”罗兰回过头对她说“但是有时候剐一下就足够了。假使你剐中了一个人,让他失了准头”他突然打住。“你为什么那样儿盯着我?”
“你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我常常读不懂你的心思,苏珊娜。”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防御,苏珊娜愠怒地摇摇头。有时候她这种喜怒无常的脾气真让他有点儿受不了,但是他那种总是实话实说的方式也毫不逊色地让她无法忍受。他真是她见过的最直白的人了。
“好吧,”她回答“我就告诉你为什么我这样儿盯着你,罗兰。因为你干的整件事儿就是一套卑鄙的把戏。你说过你不会打我,不能打我,即使我乱发火但是你要么是在撒谎,要么就是个傻瓜,我知道你不傻。人们并不总是用手打人,这点每个男人、女人都能证明。我们那儿有一小段儿顺口溜,‘棍子石头打断你的骨头——’”
“‘——可是嘲弄奚落从来伤不了我。’”罗兰接着说。
“呃,并不完全是,不过我猜这样说也差不离。混账话就是混账话,不管你怎么说。你干的事儿就是大声斥责我,用舌头鞭打我。人们造这个词儿不是没有理由的。你说的话伤害了我,罗兰——你还打算站在那儿说你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吗?”
她坐在轮椅里,仰头看着他,明亮严厉的眼光还夹着一丝探寻。罗兰想到——而且并不是第一次想到——苏珊娜家乡的那些混账白鬼居然胆敢招惹她,他们不是勇敢到极点,就是愚蠢到极点。而他曾置身于他们之中过,所以知道答案肯定不是第一种。
“我没想过你会受伤害,我也不在乎,”他耐心地回应。“我看见你已经露出你的牙,知道你要开始咬人,所以我就在你下巴里放了根棍子。这样做还挺有用,不是吗?”
她听了之后又惊又怒,大叫道:“你这个混蛋!”
他没有回答,只是把枪从她的枪套里抽了出来,用右手仅剩的两根手指拨弄开枪膛,然后用左手重新装上子弹。
“你这个暴君,自大狂——”
“你必须攻击,”他的语气仍然十分耐心。“如果不是这样,你就一个都打不中——你会用你的手和枪去打,而不是你的眼睛、你的头脑、你的心。是把戏吗?是自大狂吗?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苏珊娜,你才是自大的那个,你才是那个喜欢玩把戏的人。不过这也没让我有什么不高兴,恰恰相反,不会攻击的枪侠就根本不是枪侠。”
“见鬼,我根本不是什么枪侠!”
他没理会。他还受得了。如果她不是枪侠,那他就是个笨蛋。“如果我们是在做游戏的话,我可能不会这样做。但这不是游戏,这是”
他那只健全的手摸摸额头,停了一会儿,手指正好放在左边的太阳穴上。她注意到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罗兰,你哪儿疼啊?”她静静地问道。
罗兰慢慢儿把手放下来,旋好枪膛,把左轮枪放回到她绑在胸前的枪套里。“没什么。”
“肯定有什么。我看见了。埃蒂也看见了。我们离开海滩以后就有了。你肯定有什么事儿,而且越来越糟糕。”
“没什么不对劲儿的。”他重复道。
她伸出手,抓住他的手。刚才的怒气已经过去,至少现在。她认真地望向他的眼睛“埃蒂和我这里不是我们的世界,罗兰。没有你,我们会死在这儿。我们有你的枪,我们也会开枪,你教得很好,但是我们还是会死在这儿。我们我们只能靠你了。所以,告诉我到底怎么了。让我试试帮你。让我们试试帮你。”
他从来不是深切了解自己的那种人,对此也从不在乎。对他来说,自我意识是一个十分陌生的概念,更不用说自我分析。他的方式就是行动——迅速地查问一下自己内在的神秘的构造,然后行动。在所有人当中,他是最完美的产物,感情的内核被放在了本能和实用主义组成的外盒里。他又很快想了想,然后决定告诉她实情。的确,他是有点儿不对劲儿。他的脑子出了问题,极度简单却也极度怪异,这快把他逼疯了。
他张开嘴正想说我告诉你哪儿不对劲儿,苏珊娜,就四个字。我快疯了。但是还没来得及开口,树林里又一棵大树倒下了——发出东西被碾碎的巨响。这回这棵树靠得更近,而且此刻他们并不像刚才那样沉浸在双方意志力的比拼中。现在他们都听见了巨响,也都听见乌鸦焦躁不安的叫声,都意识到树倒下的地方离他们的营地不远。
苏珊娜顺着发出声音的方向望过去,突然她回头睁大眼睛,心急如焚地盯着枪侠的脸。“埃蒂!”她叫道。
又一阵叫声从他们身后远处的树林深处响起——那是暴怒的狂吼。又倒下一棵树,好像一阵迫击炮。干木,枪侠心想,死树。
“埃蒂!”她尖声叫出这两个字。“不管那是什么,它离埃蒂很近!”她的双手飞快地放在了轮子上,开始费力地转轮椅。
“没时间了,”罗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抱了起来。以前有时路不好走,他也抱过她——两个男人都抱过——但是她仍旧惊讶于他的神速。刚刚她还稳稳坐在她一九六二年秋天在纽约最好的医疗器材商店买的轮椅里,瞬间她就以拉拉队长似的姿势歪歪倒倒地骑在了罗兰的肩膀上。她健壮的大腿牢牢卡住罗兰脖子的两侧。他高举双手紧紧按住她的后腰,然后架着她跑起来,弹簧靴踏过满地的松针,脚步落在苏珊娜轮椅留下的轨迹之间。
“奥黛塔!”他叫道,在关键时刻叫出了他们最初相见时她的名字。“千万别把枪弄掉了!看在你父亲的分上!”
他在树林间大踏步飞奔,交错的光影斑斓地洒在他们身上。他们开始下坡。苏珊娜举起左手,拨开差点儿打着她的树枝,同时放低右手握住罗兰那把老枪的枪把。
一英里,她想,跑一英里要多久?他这样全速飞奔要多久?不用很久,如果他能在这些滑溜的松针上不摔倒的话但是也可能很久了。他千万别有事儿,上帝——让我亲爱的埃蒂千万别有事儿。
好像是在回应她似的,那怪兽又吼了一声,似轰轰雷鸣,似末日来临。
2
这片树林以前曾被称做大西林,它就是这里最巨大、最古老的生灵。罗兰在山谷里看见的好些巨大的老榆树在巨熊来到这里时不过是刚刚冒出地面的嫩枝芽儿。巨熊来自遥远的外世界,一处未知的土地,如万兽之王一般流浪到了这里。
曾经,大西林里住着最古老的原住民,(罗兰在过去几个礼拜常常发现的一些遗迹就是他们留下的)就是因为害怕这头总是不死的巨熊,他们最终背井离乡。当初,当他们发现在这片新领地还有这头巨熊时,他们曾经试图把它杀死,但是尽管它全身被插满箭,暴怒狂吼,却并没有真正受伤。而且它非常清楚这些箭都是哪里来的,与森林里的其它野兽不同——甚至不像那些在西面沙丘上作窝产仔的凶猛山猫。它非常清楚;它根本就知道谁在用箭射它。它知道。为了报复箭在它的粗皮厚肉上留下的痕迹,它抓走了三个、四个,也许是六个人。只要可能它就抓孩子,抓妇女。它根本不屑去抓那些男人,这是对那些原住民最大的羞辱。
最终,原住民明白这头熊到底是什么,放弃了杀死它的一切尝试。它就是魔鬼的化身——要不就是受到神的庇佑。他们把它叫做“米尔”在他们的语言中这个词的意思是“世界下的世界”这头巨熊七十尺高,独自统治大西林一千八百多年,而现在它正在慢慢腐朽,也许是因为它吃的东西里有什么致命的生物,也许只是因为它年纪太大,但更有可能是两者皆有。但是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大量的寄生虫正在蚕食它的大脑。这么多年来米尔一直清楚的神智终于崩溃,现在,它疯了。
巨熊知道,又有人来到了它的领地。它是这片森林的统治者,尽管森林广袤,但是没什么事情能逃过它的注意。它并没有和这些外来者打过照面,并非因为它害怕,而是因为他们没犯着它,和它也没什么关系。可是寄生虫继续侵蚀它的神智,它变得更加疯疯癫癫,它开始相信是那些原住民又回来了。他们又会设陷阱,烧森林,玩那些老一套愚蠢的诡计。当它每天躺在距离外来者露营地三十多里的巢穴里日渐虚弱时,它开始相信这些原住民终于掌握了新的管用的把式:毒药。
它要大肆报复,但不是为了什么身上的小伤口,而是为了在完全被毒死之前彻底赶走这些人可等它跑出来,所有的神智也完全消失,剩下的只有狂怒。脑袋里面一直响着生锈机器的嗡鸣——这个声音在它耳边一直吵个不停,不给它片刻安静——而且不知怎么的,它的嗅觉突然变得特别灵敏,一丝不差地把它引到三个旅行者的营地。
这头巨熊的真名并不叫米尔,而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名字,它像一座大厦、一座高塔,在树丛间移动。它浑身长满毛,杂乱地插着断枝和针叶的大脑袋不停地左摇右晃,头顶红棕色的眼睛里喷出炽热的癫狂。它时不时会打个雷轰轰的大喷嚏——阿嚏——这时鼻孔里就会喷出一团白蒙蒙的雾气,其中全是蠕动着的寄生虫。它的前掌上长着三寸长的曲爪,能毫不费力地推倒一棵棵大树。体液和粪便混合的怪味儿从庞大的身躯散发出来,所过之处留下一串深陷的脚印。
它头顶上有个什么东西,忽忽急转,发出尖锐的声音。
巨熊的行进路线几乎是一条直线,它要笔直地走到入侵者落脚的地方,他们居然敢再回到它的森林,居然敢让它的脑袋这么痛苦。不管是原住民,还是什么新来的人,他们全得死!它有时会为推倒一棵死树偏离原来的路线,因为那种干雷一样的隆隆声让它兴奋。大树轰然倒在地上或者临近的树上,碎屑扬起,遮暗阳光。蒙蒙尘埃中,巨熊拨开歪歪斜斜的树枝,继续前进。
3
两天以前,埃蒂又开始雕刻木头——这是他十二岁以来第一次试着刻点儿什么。他还记得小时候他很喜欢干这个,而且他也相信他肯定干得很棒。不过他已经记不大清,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证明:亨利,他的哥哥,特别不喜欢看见他雕刻木头。
噢,看这个娘娘腔,亨利总是说,今天刻些什么,娘娘腔?洋娃娃的小房子?让你小鸡鸡撒尿的小尿盆儿?噢看呀,真是可爱呀!
亨利从来不会直接告诉埃蒂不要做什么事儿,从来不会直接对他说,你能不能不要再干这个了,小弟?你很出色,但是每次你出色的时候,总会让我觉得紧张。因为,你瞧,我才应该是那个什么事儿都做得最好的人。我才是。亨利迪恩。所以说,我的小弟弟,我想我会一直戏弄你。我可不会直接告诉你“嘿,别去干那个,这会让我心里不舒服”因为如果我这样说,会显得我该死地小气。但是我会一直奚落你,因为这就是哥哥常干的事儿,不是吗?哥哥不都是这样儿。我会戏弄你,嘲笑你,开你的玩笑,直到你见鬼别干了!好吗?
呃,不好。但是在迪恩家,总是亨利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直到现在,看起来这仍然是对的——不好,但是是对的。如果你深究这两个词,你会发现其中细微的差别。说这是对的有两个理由,一个是表面的,一个是私底下的。
表面上的理由是因为亨利在迪恩太太去上班的时候总是照看埃蒂。他必须每时每刻看好埃蒂,因为以前迪恩家有个女儿。如果她还活着,比埃蒂大四岁,比亨利小四岁,但事实上,你瞧,她没活下来。埃蒂两岁的时候,她被一个喝醉酒的司机撞死了。当时她只是在路边看其他孩子玩跳房子。
埃蒂小的时候常常会想起他的姐姐,尤其是他在听梅尔艾伦解说扬基棒球队比赛的时候。击中球时梅尔会大叫:“上帝啊,他全打中了!我们呆会儿再见!”呃,那个醉鬼撞倒了格洛丽亚迪恩,上帝啊,我们呆会儿再见。现在,格洛丽亚已经在天堂安息,但并不是因为她不走运,也不是因为纽约州在那个醉鬼第三次答应改过后决定不吊销他的驾驶执照,甚至也不是因为上帝一时大意;一切都得归咎于(就像迪恩太太一直告诉她儿子的那样)当时没有人在旁边照看格洛丽亚。
亨利的职责就是要确保不会再有同样的事儿发生在埃蒂身上。这就是他的职责,而且他也照做不误。但这可不是个简单的活儿。亨利和迪恩太太都这么认为。他们俩经常提醒埃蒂,亨利是作了多么大的牺牲来保护埃蒂的安全,让他远离醉酒的司机、强盗、瘾君子,甚至那些在附近天空盘旋的外星人、那些会从不明飞行物上下来驾驶着核电发动喷气式雪橇抓走小孩儿的外星人。所以不能让亨利再有一丝不舒服,因为这个巨大的责任已经让他精神紧绷。如果埃蒂做的事儿的确让亨利紧张,那么埃蒂必须立即停止。这是报答亨利的方式,以感谢他总是照看埃蒂。当你这样想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比亨利优秀对亨利是多么不公平。
还有一个私底下的原因。那个原因(有人可能会说,世界下的世界)更加强有力,因为它永远不能被说出口:埃蒂几乎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能允许自己比亨利优秀,因为亨利实际上什么事儿也做不好当然,除了照看埃蒂以外。
亨利在他们家附近的操场上教埃蒂打篮球——那是纽约的郊区,市中心的高楼大厦如同梦境一般耸立在天边。埃蒂比亨利小八岁,身形小很多,但他也更灵活。他对篮球有天生的直觉;只要他一到这坑坑洼洼的水泥场地上,只要他手里有球,所有动作就像印在他的脑袋里一样流泻而出。他跑得更快更灵活,但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比亨利优秀。如果他没在和亨利打球的过程中认识到这一点,那么亨利暴戾的眼神和在回家的路上总对他老拳相向也应该让他有所领悟了。亨利号称那些拳头都是他的小玩笑——“畏畏缩缩,吃我两拳!”亨利总会兴奋地大叫,然后埃蒂的胳膊就得挨上砰砰两拳——这拳头感觉可不像开玩笑,反而更像是警告,仿佛亨利在说你可别给我装样儿,打球的时候可别让我显得愚蠢,我的小弟弟;你最好记着,是我在照看你来着。
读书棒球捉迷藏数学甚至跳绳这种女孩子的游戏,全都是这样,他比亨利优秀,或者会比亨利优秀,这个事实无论如何必须得保密。因为埃蒂是弟弟。因为亨利一直照看他。但是最重要的一点是私底下的原因,也是最简单的原因:所有这些都得保密,因为亨利是埃蒂的哥哥,而且埃蒂崇拜他。
4
两天以前,当苏珊娜在剥兔皮、罗兰在做晚饭的时候,埃蒂在营地南面的树林里看见一根树枝从树墩上很滑稽地戳出来,一瞬间一种怪异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他觉得这就是人们常讲的似曾相识。他直勾勾地盯着这根看上去像是变形门把的树枝,嘴巴刹那间变得很干。
几秒钟之后,他才意识到他眼里看的是从树墩上戳出来的树枝,脑子里想的却是以前他和亨利住处的前院——想着他屁股下面热乎乎的水泥地,巷口垃圾堆散发出的臭气。他想起当时他左手握着一段木头,右手拿着一把从抽屉里拿来的削皮刀。这根从树墩上戳出来的树枝勾起了他的回忆,让他想起他曾经一度疯狂喜欢雕刻,只不过持续时间很短。也许这段记忆被埋藏得太深,以至于一开始他没有丝毫印象。
雕刻最让他着迷的地方在于可以看见,即使在动手之前。有时候,你可以看出一辆轿车或卡车,有时候是一只狗或者一只猫。还有一次,他记得,他看出了神像的脸——他在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过的东岛的一尊巨石神像。木刻最大的乐趣就是你发现居然可以不损坏木头也能把它变成另外一样东西。也许你用不上所有木头,但只要你足够小心,可以用上大部分。
埃蒂发现这个树墩一侧的突起里好像藏着什么东西,他想他也许能借用一下罗兰的刀,看个究竟——罗兰的刀可是他用过的最锋利、最坚硬的工具。
木头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耐心地等待某人——像他一样的人!——来开发,来释放。
噢,看这个娘娘腔!今天刻些什么,娘娘腔?洋娃娃的小房子?让你小鸡鸡撒尿的小尿盆儿?一把小弹弓,好让你假装成大孩子去射兔子?哦真是可爱呀!
他突然感到一阵羞耻,好像又做了错事;他强烈地感到,一切秘密都必须不计代价地保住。他突然又想起来——又一次想起来——亨利迪恩,那个后来吸毒成瘾的家伙,早已经死了。这层体认一直会让他时不时地惊讶,只是每一次勾起的感情不尽相同,有时是悲伤,有时是内疚,有时是愤怒。而今天,在巨熊一路冲进绿色森林的两天以前,击中他的是最没想到的一种感情。伴随着飞扬的喜悦,他感到了解脱。
他终于自由了。
埃蒂向罗兰借了刀子。他用这把刀仔细地割下树墩的突起,把它带了回去,然后坐在一棵树下开始动手一刀一刀刻下去。他不是在看着这块木头,他是在看进去。
苏珊娜很快把兔子收拾好。兔肉放进锅里煮,展开的兔皮用罗兰的一束生牛皮绑在两根树枝上。等吃完晚饭,埃蒂会把它刮干净。苏珊娜手和胳膊一起用力,轻松地把兔皮推到了埃蒂坐着的地方,他背靠着一棵古松,坐在树下。营火旁,罗兰撕碎了一些模样奇怪——但是肯定非常美味——的野山菌,放进锅里。苏珊娜问道:“你在干什么,埃蒂?”
埃蒂压下想把木头藏在身后的那股可笑的冲动,说道:“没什么。我想我大概可以,你瞧,刻点儿什么。”他顿了顿,又说道:“只是我刻得不是很好。”他听起来好像是在试图打消她的疑虑。
她困惑地瞥了他一眼。一瞬间,像是话到嘴边,可是她只是耸耸肩走开,什么也没说。她肯定不会明白埃蒂居然会对花时间雕刻感到羞耻——她父亲可是整天都在干这事儿——但是如果真有什么事情要谈的话,她猜埃蒂肯定会自己过来。
埃蒂知道这种内疚的感觉非常愚蠢,而且毫无道理,但他也知道只有罗兰和苏珊娜不在附近、独自一人的时候才可以更放松。看来要改掉老习惯可不容易。比起与你整个童年抗争,戒掉毒瘾就如同儿戏。
当他们去打猎、练射击,或是罗兰用他特殊的方式去教学,总之不在附近的时候,埃蒂就能够专心地雕刻,发挥令人惊讶的技巧,享受其中的乐趣。轮廓在他指尖浮现;他一开始就看得很准。这个很简单,而且罗兰的刀让过程更加顺手。埃蒂觉得这次他可能几乎不用浪费多少木料,也就是说,这次不会只是一把小弹弓,而能做出一件实用的兵器了。当然,比起罗兰的左轮枪,这算不了什么,但这是他自己的劳动成果。他自己的。想到这一点,他就特别开心。
当第一只乌鸦冲上天空惊恐地叫起来的时候,他并没有听见。他已经在想像——在希望——能不久以后用弓箭射树了。
5
比起罗兰和苏珊娜,埃蒂更早听见巨熊的脚步声,但是也早不了多少——他一心沉浸在创作的喜悦中,这股冲动如此强大,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无法影响他。他几乎一直都在压抑这种冲动,而现在他心甘情愿地被完全控制。
把他惊醒的并不是树木倒下的巨响,却是南方传来的点四五手枪的枪响。他抬起头,嘴边带着笑,用沾满木屑的手捋了捋额前的头发。他背靠空地中的一棵古松,在那一瞬间,金色的光束穿过绿叶,斑斓地洒在他脸上,这样子看起来帅极了——这个年轻人一绺不羁的黑发总要滑下来遮住他高高的额头,坚毅的嘴唇富有表情,栗色的眼睛里闪着灵动。
一转眼,他瞥见了罗兰的另一把枪,挂在附近的树枝上。他开始在想,从什么时候起罗兰开始身边不带任何一件武器就离开。这个问题又引出了另外两个:
这个把埃蒂和苏珊娜拖离原来世界和年代的人到底多大年纪?而且,更重要的,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苏珊娜答应过会问问罗兰如果她射击练得好,没让罗兰气得脑后头发倒竖的话。埃蒂却觉得罗兰不会告诉她——起码一开始不会说——但现在是时候了,他明白,他们知道有地方不对劲儿了。
“如果上帝愿给你水,那里就会有水出现。”埃蒂念叨着。他凝起心神,继续雕刻,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他俩现在都学会了罗兰的口头禅同样,罗兰也学会了他们的,就好像他们有一半已经融为一体。
突然,附近树林的一棵树倒了下来,埃蒂猛地站起身,一只手上拿着刻了一半的弹弓,另一只手攥着罗兰的刀。他顺着巨响的方向望向对面树林,心怦怦直跳,每一个器官都警觉起来。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现在,他听见这东西沉重的脚步野蛮地踏过树丛。他又悔又惊,居然这么迟才听见动静。同时,他脑子里一个细微的声音告诉他,这正是他一直想要的,一个证明他的确比亨利优秀、能让亨利紧张的机会。
又一棵树倒下来,发出隆隆巨响。透过密密匝匝的冷杉,埃蒂望见木屑升腾,变成一团烟雾。那头怪物突然愤怒地咆哮起来——那吼声简直让人肝胆俱裂。
不管是什么,这怪物的个头儿实在太大!
埃蒂扔掉木块,把罗兰的刀朝左侧十五英尺的大树掷过去。刀在空中翻了两圈,径直插入树干,露出半截刀把不停地震颤。他抄起罗兰的点四五手枪高举起来。
走还是留?
但是他发现已经没有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怪物身形巨大,而且移动迅速,他现在已经没时间逃跑了。这时怪物的巨型身影出现在空地北面的树丛中,几乎和最高的树一般高,隆隆地向埃蒂直冲过来,眼睛盯着埃蒂迪恩,又咆哮起来。
“老天,我完蛋了。”埃蒂轻声说道,同时又一棵树倒了下来,发出噼噼啪啪好似迫击炮一样的巨响之后轰隆一声倒在地上,溅起地上的松针与尘土。这时,怪物开始朝埃蒂站着的空地冲过来。埃蒂发现它原来是一头像巨猩猩金刚那么大的黑熊,整个大地都随着它的脚步抖起来。
你该怎么办,埃蒂?罗兰的声音突然问道。好好想想。这是你惟一比那畜生强的地方。你该怎么办?
他觉得他肯定没法子杀死它。如果有火箭筒也许还行,可是他只有枪侠的点四五手枪。他可以跑,可是他又想到这个怪物可能跑得比他还快。估计大概有一半对一半的几率他最终会被巨熊的脚趾踩成肉酱。
到底应该怎么办?站在这里开始开枪,还是像火烧屁股似的拔腿就跑?
他突然想到,他还有第三个选择。他可以爬树。
他急忙转身跑向他刚刚倚着的那棵古松。这棵老树十分巨大,很明显是附近林子里最高的一棵。树枝斜斜插出去,茂密的针叶形成直径约八英尺的绿色扇面,遮住树下的土地。埃蒂扔掉了左轮手枪的带子,把枪插进腰带,随后身子向上一纵,抱住树枝,用尽全力吊起身子,攀上树枝。就在他身后,巨熊咆哮着闯进这块空地。
如果当时不是巨熊突然要打喷嚏,它肯定就已经捉住埃蒂迪恩,而且掏出他的肠子打个结儿挂在树枝上了。巨熊踢了一脚营火的余烬,激起一阵黑烟,然后它停住,立在那儿,巨大的前爪放在粗壮的前腿上,看上去就像一个身着皮衣得了感冒的老人。然后它接连打起喷嚏——阿嚏!阿嚏!阿嚏!——一团团的寄生虫从它的鼻孔中喷了出来,顺着两腿流下一股热尿,滴在营火的余烬上,激起咝咝声。
埃蒂可没有浪费这关键的空隙。他像树上的猴子一样爬了上去,只停下一次检查枪侠的手枪是不是还牢牢别在他的腰间。他可被吓坏了,几乎相信已经半只脚踏进了棺材,(他还能指望别的什么吗,既然现在亨利已经不在身边照看他?)但是同时他感到有大笑一场的冲动。被赶上树了,他想。这怎么了,运动迷们?被一头巨熊赶上树了。
这头怪物抬起了头,两耳中间有一样东西闪闪发光,接着它向埃蒂躲的这棵大树冲了过来。巨熊伸出一只前掌,重重拍打树干,想要把埃蒂像摇松果似的摇下来。埃蒂迅速攀向另一根树枝,此时巨熊的前爪追过来,撇断一根根树枝,一爪抓下了埃蒂的一只鞋,撕成两半抛向半空。
没关系,埃蒂心想。两只鞋你都可以拿走,熊老兄,如果你想要的话。反正这该死的鞋已经快磨穿了。
巨熊大声咆哮,继续拍打这棵大树,老树干上被刻出道道裂口,瞬间清澈黏稠的树液从裂口中淌了出来。埃蒂继续向上爬,上面的树枝逐渐变细。他冒险向下瞧了一眼,却正好对上巨熊混浊的双眼。巨熊仰着脑袋,而在它下面,整个空地就像一块箭靶,散乱的营火灰烬像靶心一样嵌在正当中。
“没抓着我,你这个毛乎乎的混——”埃蒂刚开口,突然,仰着脑袋看他的巨熊又打了个喷嚏。刹那间,埃蒂被热乎乎的鼻涕喷了个透,鼻涕里面全是白乎乎的小蠕虫,在他的衬衫上、胳膊上、喉咙上和脸上不停地蠕动。
埃蒂惊叫了起来,感到极度恶心。他赶紧掸他的眼睛嘴巴,却突然一晃失去平衡,还好他及时钩住身边的一根树枝。稳住身形后,他继续掸,想赶紧抹掉一身黏乎乎的虫子。巨熊又开始咆哮着猛力击打这棵大树,大树就像狂风中的桅杆一样剧烈晃动起来幸好巨熊的前爪最高能够到的地方离埃蒂栖身的树枝还差七英寸。
埃蒂发现,小虫子死得很快——肯定是因为离开了怪物体内感染的伤口就开始死去了。他感觉好了一些,赶紧继续向上爬,可是爬了十二英尺以后,他就不敢再向上了。这棵古松虽然树干下面树枝伸出去有八英尺,但是到上面已经不到十八英寸。埃蒂尽量把体重分配到两根树枝上,但是他仍然感觉两根枝丫都已经被压得沉了下去。他现在已经可以看得很远,一片片森林像起伏的绿毯,一直延伸到西面的山脚。若是在平时,这绝对是值得细细欣赏的美景。
世界之巅,天哪,他思忖道。低下头,他又看见了巨熊上仰的脸,刹那间,所有清晰的思考全被抽走,脑子里剩下的只有惊叹。
巨熊的头盖骨后面长出了个什么东西,埃蒂觉得就像小型的雷达盘。
这个装置急急转动,反射出一道道亮光,而且埃蒂能够听见它发出的尖锐声音。他以前有过几辆旧车——就是那种在二手车市场、挡风玻璃上涂着特别推荐字样的旧车——他觉得这个装置发出的声音就是那种如果不及时换掉就会僵住的轴承发出的声音。
巨熊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咆哮,蠕满小虫的黄色泡沫渗出前爪,凝结成块儿。如果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一张完全疯狂的脸,(他琢磨着他实际上看到过,他曾多次与那个十足的泼妇黛塔沃克眼对眼接触)那么他现在就看着这样一张但是,感谢上帝,这张脸在他下面三十英尺,那对尖锐的前掌最高碰到的地方离他脚底也有十五英尺。而且,与其他那些被巨熊用来发泄的树不同,这棵树还活着。
“一个僵局,谁都别想赢,亲爱的。”埃蒂喘了口气,用粘满树液的手擦了一把前额的汗,顺手把黏乎乎的一团甩了下去,正好砸在怪物的脸上。
这时,这个被原住民称做米尔的大家伙突然用前爪环抱住树干,开始拼命地摇晃大树。埃蒂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紧紧抓住树干想保住小命。松树开始像钟摆一样,左摇右晃。
6
罗兰在空地的边缘停了下来。苏珊娜坐在他的肩上,不可置信地望向空地。这怪物站在一棵大树的树基那里,四十五分钟以前他们离开的时候埃蒂就坐在那棵大树下面。由于视线被交错的树枝和深绿色的松针挡住了,苏珊娜只能看到怪物身体的一部分。罗兰的另一条枪带落在它的脚旁。而枪套,她看见,是空的。
“我的天哪!”她喃喃说道。
巨熊像个疯妇般不停地咆哮,发疯似的摇晃大树。树枝像在狂风中来回甩动。她的视线向上滑去,突然发现在树顶部有一个黑色的人影。那是埃蒂正紧紧抱着树干,随着大树不断摇摆。这时,他的一只手突然滑了下来,狂乱地挥舞着试图抓住一个支点。
“我们该怎么办?”她对罗兰大叫道。“它会把埃蒂摇下来的!我们该怎么办?”
罗兰试着想办法,可是那种怪异的感觉又重新袭来——他一直有这种感觉,只是紧张和压力让这种感觉更糟。他觉得就好像脑子里有两个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记忆,互相争吵、各自坚持自己的记忆才是对的。枪侠觉得自己快被分成两半了。他拼命地努力调解这两半儿,终于设法控制住了至少暂时。
“它是十二个中的一个!”他大叫道。“守护者中的一个!肯定是!但是我以为他们已经——”
巨熊又开始对着埃蒂大吼,猛拍大树,就像凶猛的拳击手一样。树枝噼啪断裂,纷乱地落在它脚下。
“什么?”苏珊娜尖叫道。“什么剩下的?”
罗兰闭上了眼睛。在他的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叫道,那男孩儿的名字叫杰克!有一个声音回答道,根本就没有什么男孩儿!根本就没有什么男孩儿,你知道的!
快滚,两个都滚!他怒骂道,接着大叫起来:“开枪打它!打它的屁股,苏珊娜!它就会转身向这里冲过来!那个时候找它头顶的东西。它——”
巨熊又咆哮起来。它停止击打大树,反而退后一步,开始摇晃树干。这时候树干的上部开始发出像是什么东西被碾碎的爆裂声,预示情况正变得越来越糟。
等周遭的巨响稍微静下来,罗兰叫道:“我觉得那东西看起来应该像一顶帽子!一顶小钢帽!朝它开枪,苏珊娜!一定要打中!”
她突然感到一阵惊慌——惊慌之外还有另一种感情,一种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感情:彻心的孤独。
“不!我肯定打不中!你来开枪,罗兰!”她的手摸向别在枪带里的手枪,想把它递给罗兰。
“不行!”罗兰叫道。“我这儿角度不行。必须你来开,苏珊娜!这是一次真正的考验,你最好通过!”
“罗兰——”
“它要把树冠部分摇断!”他开始对她大吼。“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她看了看手中那把左轮枪,又望向空地的另一侧,一阵阵尘土夹着松针飞扬起来,模糊了巨熊的轮廓。她再望向埃蒂,他就像节拍器似的来回晃动。埃蒂很可能有罗兰的另一把枪,但苏珊娜忖度,就他现在的处境,他不可能一面避免像熟透了的李子似的被晃下来,一面开枪射击。而且,他也可能打不中应该打的地方。
她抬起了手枪,胃部紧张地抽搐。“抱稳我,罗兰,”她说“如果你抱不稳——”
“别担心我!”
她扣动扳机,用罗兰教给她的方法连开两枪,沉闷的爆炸声穿透了巨熊摇树发出的喀喀声。两发子弹都正中巨熊屁股的左侧,中间不过差两英尺。
巨熊突然感到剧痛,暴怒地尖叫起来。一只巨型前掌穿过密密匝匝的树枝和松针,拍打着受伤的地方。那只手抬起的时候,苏珊娜看见鲜血顺着手掌滴了下来,不过很快手掌又隐到了巨熊身前。苏珊娜可以想像,巨熊现在肯定在检查血淋淋的前掌。紧接着,巨熊转过身来,弄出沙沙拉拉的巨响,随后弯下身躯,四肢着地,准备以最快的速度奔跑。她终于看见这怪物的脸时心脏瞬间被恐惧噬啮。泡沫涂满它的鼻孔,巨眼瞪得好似铜铃,毛发蓬松的大脑袋晃到左边又晃到右边然后对准了罗兰的方向。罗兰双腿分开站立在那里,苏珊娜迪恩骑在他的肩膀上。
巨熊咆哮着猛冲过来。
7
说一遍我教给你的东西,苏珊娜迪恩,说真话。
巨熊大踏步奔跑过来,发出隆隆的轰响,让人想起一台全速奔跑的巨型机器,身上还披着被虫蛀的破毯子。
那东西看起来像一顶帽子!一顶小钢帽子!
她看见了但是那东西在她看来可不像一顶帽子,反而更像一个雷达盘——不过比她小时候在那些说远程预警线是如何保护大家免遭俄国人偷袭的新闻影片里面看到的雷达盘要小得多。那东西比她先前练枪打中的小石块儿要大一些,但同时距离也更远。光影交错,她看不真切。
我不用手瞄准,用手瞄准的人已经忘记了她父亲的脸。
我不行!
我不用手开枪。用手开枪的人已经忘记了她父亲的脸。
我肯定打不中!我知道我打不中!
我不用枪杀人。用枪杀人的人——
“开枪!”罗兰大吼道“苏珊娜,开枪!”
扳机轻轻一扣,子弹嗖地从枪口飞了出去,就好像被她强烈的愿望指引着准确无误地飞向目标。所有的恐惧慢慢退去,剩下的只有寒冷。这时她终于有时间思考:这正是他的感觉。上帝啊——他怎么能受得了?
“我用我的心杀人,混账东西,”她说。枪侠的左轮枪在她的手里还在嗡嗡作响。
8
那个银色的玩意儿在一根插在巨熊的头盖骨里的钢棍子上急急转动。苏珊娜一枪正中它的死穴,雷达盘瞬间碎成上百个闪闪发光的碎片。小钢棍本身陷入一团蓝色的火焰中,这团火焰一时间罩住了黑熊的半边脸。
黑熊发出痛苦的咆哮,身体直竖起来用后腿站立,前掌在空气中乱舞。它疯狂转圈,蹒跚摇晃,同时开始扇动两只胳膊,好像要飞起来似的。它试着想再大吼一声,可是只能发出古怪的颤声,听起来好像空袭警报。
“非常好。”罗兰听上去很疲惫。“射得很好,又快又准。”
“我该再开一枪吗?”她有点儿不确定地问道。巨熊还在跌跌撞撞地疯转着圈儿,只是它已经站不稳,开始左摇右晃。它突然撞到一棵小树,弹回来几乎摔倒,然后又开始转圈儿了。
“没必要。”罗兰回答。罗兰的手抓住她的腰部,把她向上举,然后让她盘腿坐在了地上。埃蒂慢慢地爬下松树,仍在不停颤抖,但是她还没看见他,她无法把眼光从巨熊身上移开。
苏珊娜在康涅狄格州密斯蒂克附近的海洋馆里看到过鲸鱼,肯定比这个怪物要大——可能还大得多——但是无疑,它一定是最大的陆地动物,而且很明显,它马上就要死了。它的吼声变成了吐泡泡的声音,而且尽管眼睛还睁着,它却已经全瞎,什么都看不见了。毫无目的地在营地上瞎转的巨熊推翻了晾在架子上的兽皮,踩扁了她和埃蒂栖身的小帐篷,撞到了好几棵大树。她看见烟雾从那根插在巨熊后脑的小钢棍周围升腾起来,就好像她那一枪点燃了巨熊的脑袋。
埃蒂慢慢爬到最下面的那根救了他一命的树枝,跨坐在树枝上。“圣母马利亚,”他说。“我竟然正看着这东西,我还不敢相——”
巨熊突然转过身,向他冲过来。埃蒂灵活地从树上跳了下来,朝苏珊娜和罗兰的方向飞奔过来。巨熊没有发现,仍然踉踉跄跄地向那棵埃蒂藏身的松树冲过去,它想抓住树干,但没抓住,一下子跪倒下来。这时他们听见巨熊身体里发出其它的一些声响,让埃蒂联想起大卡车引擎里的坏掉的齿轮。
巨熊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它弓起背、伸出前掌,开始疯狂地抓自己的脸,蠕满小虫的血立刻喷了出来。随后它轰地跌倒在地上,大地同时颤了一下,然后它就躺在那儿不动了。经过了这么多世纪之后,这头被原住民称做米尔——世界下的世界——的巨熊,死了。
9
埃蒂一把抱起苏珊娜,黏乎乎的手紧紧地圈住她的腰,深深地吻住她。他身上散发出汗和松油混合的味道。她摸着他的双颊,颈子,他湿漉漉的头发。她疯狂地想要抚遍他的全身,直到完全确定他是真的。
“它差点儿就抓着我了,”他说。“整件事儿就像疯狂的狂欢节游行。那一枪!老天啊,苏希1注:suze,苏希是苏珊娜(susannah)的昵称。——那一枪!”
“希望我永远不用再那样做。”她说,但是她心底深处一个小小的声音反驳她,她等不及再来一次。这个声音很冷。很冷。
“那是——”他又问道,同时转向罗兰,可是罗兰已经不站在那儿了。他正慢慢地向巨熊走去。巨熊弓着膝盖躺在原地,随着内脏逐渐衰竭,一阵阵气团汩汩地从它身体里冒出来。
罗兰看见他的刀深深地插在附近那棵救了埃蒂一命的松树上。他把刀拔了下来,用柔软的鹿皮衬衫擦干净。自从他们三个离开海滩以后他就穿上了这件衬衫。他静静地站在巨熊身旁,看着它,脸上的表情夹杂着遗憾与惊叹。
你好,陌生人,他暗想。你好,老朋友。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你真的存在。我知道阿兰一直相信,库斯伯特也相信——库斯伯特什么都相信——但是我一直很固执。我原来以为你只是传说中的只是照顾我的老保姆一时兴起臆想出来的东西。但是你一直独自在这里,从古老的年代一直存留至今,就像车站的那些水泵,或是山下的那些机器。那些崇拜破碎遗迹的缓型突变异种是不是就是那些曾经住在森林里、后来逃走的原住民的后代呢?我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但我就是这么觉得。是的。后来我遇到了我的朋友——我的新朋友,可是他们已经越来越像我的那些旧朋友了。我们一路走过来,团结一致,历经磨难,魔力让我们联合在一起。现在,你就躺在我们的脚下。世界继续前进,而这回,老朋友,你是被留下的那个。
巨熊的身体仍然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热气。大团的寄生虫从它的嘴巴和鼻孔中逃出来,但几乎立刻就死了,白色蜡状尸体在巨熊的脑袋两侧堆得越来越高。
埃蒂抱着苏珊娜,就像母亲抱孩子那样,慢慢靠过来。“它到底是什么东西,罗兰?你知道吗?”
“我想他把它称做守护者,”苏珊娜回答道。
“对。”罗兰缓慢的声音里透着惊奇。“我以为他们都已经死了,应该已经死了如果他们不是老妈妈们编出来而是真的存在的话。”
“不管如何,肯定是一个疯妈妈编出来的。”埃蒂说道。
罗兰淡淡一笑。“如果你活了两三千年,你也一定会是个疯妈妈。”
“两三千年上帝啊!”苏珊娜又问道“这真是一头熊吗?咦,那是什么?”她指着一块方形金属标签一样的东西,它藏在黑熊的一条粗壮的后腿上部。杂乱的黑毛几乎盖住了这东西,但是午后的阳光在不锈钢表面反射出的光点暴露了它的存在。
埃蒂双膝跪下,犹豫地伸手去摸那个标签,这头巨兽的身体深处继续发出闷闷的噼啪声。他望向罗兰。
“继续啊,”枪侠对他说。“它已经死了。”
埃蒂把一撮熊毛撩到一旁,身体前倾靠近,发现金属标签上面刻着一些字。这些字腐蚀得很厉害,但是他还是努力辨认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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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中央电子有限责任公司│
│花岗岩城│
│东北走廊│
││
│设计4守护者│
│序列号:aa24123cx755431297l14│
│类型/种类:熊│
│沙迪克│
││
│注意:亚核电池不可替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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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啊,这玩意儿是个机器人!”埃蒂轻声说道。
“不可能,”苏珊娜说。“我朝它开枪的时候它流血的。”
“也许是这样,但是普通熊可不会从脑袋里面长出一个雷达盘。而且,就我所知,那种普通熊绝对不会活上两三千——”他突然打住,望向罗兰。等他再开口的时候,话音里透着厌恶。“罗兰,你在干什么?”
罗兰没有答话;他也没有必要答话。他正在做的事情——用他的刀挖出巨熊的一只眼睛——不言自明。整个过程非常快,干净利落。当他把熊眼挖出来以后,他将这个软塌塌像果冻一样的棕色小球平放在刀刃上,停了一会儿,然后弹了出去。又有一些蠕虫从空洞洞的眼窝里面爬了出来,挣扎着向熊鼻子方向蠕动,很快也死了。
枪侠身体前倾,仔细地打量这头巨大的守护者、巨熊沙迪克的眼窝,向里面看进去。“你们俩都过来看看,”他说。“我会让你们见识一下近代的一个奇迹。”
“把我放下来,埃蒂。”苏珊娜说道。
埃蒂照做,苏珊娜撑着手灵巧地向枪侠盘坐的地方移了过来,凑近巨熊宽阔松弛的脸庞。埃蒂也加入进来,从他们的肩膀中间看过去。他们三个静静地凝视了好几分钟,惟一的声音就是天空中盘旋的几只乌鸦的鸣叫。
几股浓血从眼窝中流了出来,但是埃蒂发现,流出的不仅是血,还掺着一种透明的液体,散发一股容易辨认的味道——香蕉味。而且他还看见一个看起来像绳子一样的网状物深嵌在眼窝周围的软组织里面。在那上面,眼窝的后部,有一个红色光点,一闪一闪,照亮了焊有银色花体字的方形小板。
“它根本不是熊,而是该死的索尼随身听。”他咕哝道。
苏珊娜看了他一眼。“什么?”
“没什么。”埃蒂瞥向罗兰。“你觉得把手伸进去安全吗?”
罗兰耸耸肩。“我想安全。如果这怪物身体里真藏着什么魔鬼,它也早已经逃跑了。”
埃蒂伸出小指掏了进去,绷紧神经,只要感到即使一丁点儿电流,他都随时准备缩回手指。他在眼窝里面摸到了一块冰凉的肉,几乎有棒球那么大,然后又摸到了一根绳子。其实那并不是绳子,而是蛛丝一样细的钢线。他抽回手指,看见那点红色的光点最后亮了一下,然后就永远熄灭了。
“沙迪克,”埃蒂小声说道。“我听过这个名字,但是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了。你想起什么了吗,苏希?”
她摇了摇头。
“这东西是”埃蒂无奈地笑笑。“我联想到了兔子。是不是很疯狂?”
罗兰站起身来,他的膝盖砰砰作响,像是开枪一样。“我们必须换营地了,”他说。“这儿的土地已经毁了。我们练习射击的那块空地可以——”
他踉跄地走了两步,突然跌跪在地上,头垂下来,双手按住脑袋两侧。
10
埃蒂和苏珊娜惊恐地对望一眼,埃蒂连忙跳到罗兰身边。“怎么了?罗兰,出什么事了?”
“曾经有一个男孩儿,”枪侠说道,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紧接着他又说道:“曾经没有男孩儿。”
“罗兰?”苏珊娜问道。她走近他,伸手环抱住他的肩膀,发现他在颤抖。“罗兰,到底怎么了?”
“那个男孩儿,”罗兰眼神飘忽迷茫地看着她说道。“是那个男孩儿。总是那个男孩儿。”
“什么男孩儿?”埃蒂狂暴地大叫。“什么男孩儿?”
“我们走,”罗兰说道“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其他的世界。”说完之后,他晕了过去。
11
那晚埃蒂与苏珊娜在那块被埃蒂戏称做“射击场”的林间空地上升起了营火,他们三个就围坐在营火旁。这片空地对着山谷,在冬季时分绝对不是一个好的露营场所,但现在这个季节还可以。埃蒂猜想此时罗兰的世界一定还仍然是夏末时分。
笼罩大地的苍穹上面好像镶嵌着整个银河。几乎在正南方,漆黑的山谷的另一边,埃蒂看见古母星缓缓升到了远处的地平线上。他瞥向罗兰,看见他肩膀上披着三层兽皮,坐在火堆旁缩成一团,尽管晚上很暖和,火堆也很热。罗兰身旁放着一碟没碰过的食物,手里还拿着一根骨头。埃蒂的视线又转回到天空,脑海里浮现出枪侠以前告诉过他和苏珊娜的故事。那段日子,他们从海滩一路跋涉过来,翻山越岭,终于到达这片能够暂时为他们提供庇护的深林。
在时间开始之前,罗兰告诉他们,古恒星与古母星是一对年轻热情的新婚夫妇。有一天,他们之间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吵。古母星(在那时候,人们都用她的真名丽迪亚称呼她)发现古恒星(他的真名叫做阿波恩)和一个叫做卡西欧庇亚1注:cassiopeia,卡西欧庇亚意为“仙后座”的漂亮姑娘在一起。为此,他们俩大吵一架,两人彼此厮打,互扔东西。一个人扔出的陶片后来就变成了地球,小一点儿的碎片变成了月球,从他们厨房火炉里飞出的木炭变成了太阳。最后,众神介入了他们的争吵,以防阿波恩与丽迪亚在盛怒之下毁掉刚刚开始发展的宇宙。卡西欧庇亚,这个惹出整个事端的漂亮姑娘(“噢,是的——总是女人的错。”讲到这儿的时候苏珊娜插嘴道)被永远流放到一把由星星做成的摇椅上。但是即使如此,也不能解决矛盾。丽迪亚愿意试着和好,但是阿波恩却傲慢固执。(“是呀,总是责怪男人。”讲到这儿的时候埃蒂抱怨)最终他们俩还是分开了,现在他们在失败的婚姻铸成的星河两边遥遥相望,各自品尝交织的怨恨与渴望。三十亿年过去,阿波恩与丽迪亚分别变成古恒星与古母星,镇守南方与北方。两颗星互相渴慕,却又因为过于骄傲而无法寻求和解而卡西欧庇亚则坐在一旁的摇椅里,一边摇、一边嘲笑他们俩。
有人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胳膊,埃蒂吓了一跳。原来是苏珊娜。“过来,”她说。“我们得让他说说话。”
埃蒂抱着她走到营火旁,细心地把她放在罗兰的左边,他自己坐在了罗兰的右边。罗兰先看了看苏珊娜,然后又转向埃蒂。
“你们俩坐得离我真近,”他说道。“就像恋人一样或者说像监狱里的看守。”
“是你该说点儿什么的时候了,”苏珊娜的嗓音低沉清透,如音乐般悦耳。“如果我们是你的伙伴,罗兰——而且无论你喜不喜欢,看起来事实正是如此——那么现在你应该开始把我们真正当成伙伴对待。告诉我们到底哪里不对劲儿”
“而且我们应该怎么做。”埃蒂接着说道。
罗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说。“我已经太久没有伙伴了也太久没有说故事了”
“那就从巨熊说起吧。”埃蒂提议。
苏珊娜微微前倾,碰了碰罗兰握在手里的那根颚骨。她很害怕,但是她还是摸了摸这根骨头。“而且聊聊这个。”
“好吧。”罗兰把骨头举到与视线平齐,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它放回到腿上。“我们得谈谈这个的,不是吗?这是整件事情的核心。”
但是他们还是先从巨熊开始。
12
“这个故事是我小时候听到的,”罗兰说。“混沌初开之时,那些中土先人——他们并不是神,但他们几乎拥有神的知识——创造了十二守护者,守护进出这个世界的十二个入口。我听有些人说这些入口是自然景物,就像我们看见的天上的星座或者是地球上的无底裂谷,人们把这些裂谷称做恶龙之墓,主要是因为每隔三、四十年它会喷气。但是其他一些人——我特别记得其中一个,是我父亲城堡里的厨师长,他叫哈可斯——却说这些入口并不是天然的,而是由中土先人创造的,只是后来中土先人因为骄傲而灭亡,入口也从此消失。哈可斯以前还说过,中土先人懊悔对彼此和对地球做过的错事,想要做一些补偿,这十二守护者就是他们最后的创造。”
“入口,”埃蒂沉思。“你的意思是门。我们又回到这个问题上了。这些可以进出这个世界的门在我和苏希来自的世界也能开启吗?就像我们沿着海滩找到的那些门一样?”
“我不知道,”罗兰答道。“我知道的每一件事情中,都有一百件我不知道的事情。你们——你们两个——必须接受这个事实。我们说,这个世界已经转换了。它转换的方式就像退潮,只留下残骸这些残骸有时看上去就像地图。”
“呃,你猜猜好了!”埃蒂叫道,他声音里明显的热切让枪侠明白,埃蒂从来没有放弃回到他自己的世界——即苏珊娜的世界——的愿望,即使是现在。并没有完全放弃。
“算了吧,埃蒂,”苏珊娜说道。“这个男人从来不会去猜测。”
“不对,有时这个男人会的,”罗兰的话让另外两人都很惊讶。“当猜测是惟一的选择时,这个男人会的。但是我的回答是否定的。我认为——我猜想——这些入口并不像海滩上的门一样。我猜想它们并不通向任何一个我们知道的时间或空间。我认为海滩上的门——通向你们俩的世界的那些门——就像是孩子玩儿的那种两边平衡的长木板的中心支点。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吗?”
“跷跷板吗?”苏珊娜问道,她的手挥来挥去地示范。
“对。”罗兰赞同地说,看上去很高兴。“就是这样。在板板跷的一端——”
“跷跷板。”埃蒂微笑着更正道。
“对,跷跷板。在一端,是我的卡。另一端是黑衣人——沃特——的卡。两个对立的卡之间的张力创造了这些门,它们就位于中心。而那些入口比沃特、我,或者我们的三人联盟都要伟大得多。”
“你是不是说,”苏珊娜犹豫地开口“这些由守护者看守的入口都是命运之外的、超越命运的?”
“我只是说我这么相信。”他微微一笑,这种特有的表情让人想起火光中的一把弯镰刀。“我这么猜测。”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捡起一根枝子,掸去上面的松针,在地上画了一幅图。
附图:p37
“这就是我小时候听说过的世界。这些x就是入口,在世界的边缘围成一圈儿。如果我们画六道线,把这些入口两两连接起来——就像这样——”
附图:p38
他抬起眼。“看见这些线交叉的中心点了吗?”
埃蒂感到鸡皮疙瘩爬到了他的背上、手臂上,嘴巴突然变得很干。“是这个吗,罗兰?是——?”
罗兰点点头,爬着皱纹的长脸上表情严肃。“这个中心就是最大的入口,叫做第十三道门,它不仅统治着这个世界,也统治着所有其他世界。”
他敲了敲圆圈的中心点。
“这儿就是我一生都在寻找的黑暗塔。”
13
枪侠接下去说:“在这十二个入口处,中土先人都设置了一个守护者。小时候我的保姆——还有厨师哈可斯——教给我的童谣中都有守护者的名字但那是很久以前了。其中有熊,这不用说,但是还有鱼狮子蝙蝠。还有乌龟——它很重要”
枪侠抬起头,望向星空,眉毛在沉思中拧成一团。突然,他脸上绽开一朵灿烂的笑容,背诵道:
看那宽宽乌龟脊!
龟壳撑起了大地。
思想迟缓却善良;
世上万人心里装。
誓言在它背上立,
洞悉世情却不帮。
爱大海也爱大地,
甚至小儿就像我。
罗兰轻声笑出来,带些困惑。“这是哈可斯教给我的。他在搅拌蛋糕糖霜的时候总会唱这个,他还会把勺子边的那点儿糖塞进我的嘴巴。我们的记忆真是惊人,不是吗?不管怎样,我长大以后就开始相信其实这些守护者并非真的存在——它们至多是符号象征,而非实体。现在看来我错了。”
“我觉得它是机器人,”埃蒂说“但也不完全是。苏珊娜也没错——惟一被击中会流血的机器人是奎克州10-40,我们那儿的人把它称做电子人,罗兰——就是那种一半是机器一半是血肉的东西。我看过一部电影我们跟你提过这部电影的,对吧?”
罗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呃,这部电影叫做机器战警,里面的主角和苏珊娜杀死的巨熊没什么太大差别。你怎么知道她应该朝那个地方开枪?”
“我还记得哈可斯曾经跟我讲过的故事,”他说。“要是我只有保姆的话,埃蒂,你早就进了熊肚子了。你们世界里的大人是不是常常会叫有问题的孩子戴上他们的思考帽?”1注:putontheirthinkingcaps,意为动脑筋想,此处为直译。
“是呀,”苏珊娜回答。“他们都这样说。”
“我们这儿也这么讲,这种说法就来自于守护者的故事:每个守护者都应该有一副外脑,长在他们自己脑袋的外面,在一顶帽子里。”罗兰顿了一下,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又微笑起来。“看上去那玩意儿并不特别像帽子哦,是吗?”
“的确,”埃蒂回答“但故事已经足够真实,救了我们的命。”
“我觉得我从一开始在找的就一直是一个守护者,”罗兰说。“当我们找到这个沙迪克守护的入口时——我们只需要沿着它的踪迹走回去——我们肯定能找到一条路线。我们只需要穿过入口一直向前走。在圆圈的中心黑暗塔。”
埃蒂张开嘴想说,好吧,就让我们聊聊黑暗塔。终于我们可以聊聊这件事儿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它是什么,它意味着什么,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我们到达那里会发生什么。但是他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片刻之后,他闭上了嘴。还不是时候——现在不是时候,罗兰明显很痛苦,而且他们此刻只有星星点点的营火驱走夜的黑暗。
“现在我们来说说另一件事儿,”罗兰嗓音沉重。“我终于找到了路线——这么多年过去我终于找到了路线——但是同时我好像正在失去理智。我能够感受得到,我的理智正在崩溃,就像陡峭的堤坝被大雨冲松了一样。这是对我的惩罚,我让那个从未存在的男孩儿丢了性命。这也是命运。”
“这个男孩儿是谁,罗兰?”苏珊娜问道。
罗兰的眼光扫向埃蒂。“你知道吗?”
埃蒂摇摇头。
“但是我提起过他,”罗兰说。“实际上,我叫过他的名字,在我感染最严重、差点儿快死的时候。”枪侠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开始模仿埃蒂的声音。他模仿得非常像,让苏珊娜忽然感到一阵诡异,毛骨悚然。“‘如果你再不闭嘴还要叫那天杀的孩子的名字,罗兰,我会用你自己的衬衫堵上你的嘴!我再也不想听见你叫他了!’你还记得你这样说过吗,埃蒂?”
埃蒂仔细想了一会儿。当他们俩在海滩上跋涉、离开刻有“囚犯”的那扇门到刻有“影子女士”那扇门的路途中,罗兰说了无数的事情。而且在他发烧说胡话的时候,他叫了不下一千个名字——阿兰,柯特,杰米德卡力,库斯伯特(这个名字出现得更频繁一些),哈可斯,马丁(或者有可能是马藤2注:马藤(marten)英文意为貂鼠。——居然是一种动物的名字),沃特,苏珊,还有一个叫佐坦的,这甚至不是个名字。埃蒂实在烦透了,他根本没见过这些人,(他也根本不想见)但是当然,当时埃蒂自己也有很多问题,停止服用海洛因和时空旅行引起的时差反应只是其中两个。公平点儿说,估计罗兰听埃蒂断断续续地讲自己的故事——他和亨利如何一起长大,后来又如何一起吸毒——感到的厌烦与埃蒂的感受差不多。
但是他记不起来自己曾经说过如果罗兰不停止叫什么孩子的名字他就会用他自己的衬衫堵他的嘴。
“什么都没想起来吗?”罗兰又问。“一丁点儿也没有吗?”
真有什么吗?一些隐隐约约的片段,如同他把老树桩的突起想像成弹弓时经历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埃蒂想要抓住这点印象,但是它转瞬即逝。他觉得肯定根本从来就没有这样的印象;他倒是希望有这样的印象,因为罗兰现在这么痛苦。
“没有,”他回答。“对不起,伙计。”
“但是我的确告诉过你。”罗兰的语调很平静,但是催促与紧急像一条红线般奔腾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这个男孩儿叫杰克。我牺牲了他——杀死了他——这样我才能最终赶上沃特,让他说话。我在山脚下杀死了他。”
在这一点上埃蒂比较确定。“呃,有可能这是实际发生的事情,但是并非你说过的发生的事情。你说你是独自一个人到山下去的,疯狂地开着一辆手摇车。我们从海滩一路上来的时候你一直在说这个,罗兰,你一直说独自一人是多么可怕。”
“这个我记得。但是我也记得我肯定跟你说过那个男孩儿,他是如何从高架桥跌落深崖的。正是这两套记忆间的差距快让我崩溃了。”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苏珊娜显得忧心忡忡。
“我想,”罗兰说。“我也开始糊涂了。”
他朝火堆里又扔了几块木头,红色的火焰腾地窜上黑暗的夜空。随后他又坐回到另两人中间。“我将给你们讲一个真实的故事,”他说“然后再给你们讲一个并非真实但应该发生的故事。
“我在菩莱斯镇买了一头骡子。当我最终到达沙漠前最后一个城镇特岙的时候,它还很精神”
14
就这样,枪侠开始对他们娓娓说起他漫长经历中最近发生的故事。埃蒂断断续续听过一些,但他现在仍然聚精会神。苏珊娜也同样,只是所有这些都是她第一次听到。他说起街角上那家永远在玩“看我的”牌戏的酒吧,名叫席伯的钢琴手,额头长着道疤、名叫爱丽的女人还有食草人诺特,黑衣人救了他,起死回生。他还说起那个癫狂的信徒希尔薇娅匹茨顿,以及那场世界末日般的大屠杀。当时他,枪侠罗兰,杀死了城里所有的男人、女人和孩子。
“我的老天爷!”埃蒂颤抖着低声说。“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意开枪了,罗兰。”
“安静点儿!”苏珊娜呵斥道。“听他说完!”
罗兰继续平静地叙述。他告诉他们,他走进沙漠后,经过了最后一个原住民、一个长着一头及腰草莓色长发的年轻人的棚屋。罗兰的骡子最终死了。他甚至说起那个原住民的宠物鸟,佐坦,叼去了骡子的眼睛。
他说起那些沙漠中漫长的白日及短促的黑夜,他如何顺着沃特生起的营火余烬向前赶路,以及他如何最终又干又渴、步履蹒跚地到达了那个驿站。
“小站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我猜从很久以前,甚至那头巨熊还年轻的时候开始,这个小站就已经空了。我在那儿蹲了一宿,然后又继续赶路。这就是实际发生的事儿但下面我要告诉你们另一个故事。”
“那个并非真实但应该发生的故事吗?”苏珊娜问。
罗兰点点头。“在这个杜撰的故事里——编造的故事——一个叫做罗兰的枪侠在驿站遇到了一个名叫杰克的男孩儿。这个男孩儿来自你们的世界,你们的纽约市,时间大概处于埃蒂的一九八七年和奥黛塔霍姆斯的一九六三年之间。”
埃蒂急切地探过身子,问道:“故事里是不是也有一扇门,罗兰?刻着‘男孩’字样的一扇门,或者类似的东西?”
罗兰摇摇头。“男孩儿的那扇门是死亡。当时他正在去上学的路上,一个男人——我相信就是沃特——把他推向马路中间,他当场被汽车撞死。他听见那个男人说:‘别挡路,让我过去,我是牧师。’杰克看见了这个人的样子——只是一瞬间——之后,他就到了我的世界。”
枪侠顿了顿,视线转向火堆。
“现在我想把这个从未存在的男孩儿的故事暂时搁一搁。让我先说说实际发生的事情。行吗?”
埃蒂和苏珊困惑地对望了一眼,然后埃蒂做了一个“你先请,阿方索”的手势。
“就像我说过的,驿站已经废弃了,但是那儿还有一台抽水机继续工作着,就在驿站的马厩后面。我是听见它的声音找到它的,但是即使它不声不响,我也找得到,因为我闻到水的味道,你知道。在沙漠里待长了,当你快渴死的时候,你真的就能够做到这一点。我喝饱了水,然后大睡一觉,醒了以后又继续喝水。当时我想立刻上路——这种愿望就像热病一样浓烈。埃蒂,你从你的世界给我带来的药——阿司丁1注:阿司丁是罗兰对阿斯匹林的错误读法。——很管用,但是仍然有一些热病什么药都没法儿治,我这种热病就是其中之一。我知道我的身体需要休息,但是即使在那里多呆一个晚上,都需要动用我每一分意志力。到了早上,我觉得已经休息好了,灌满了皮水袋之后就上路了。我从那地方只拿了水,其他什么也没动。这就是实际发生的事情中最重要的部分。”
苏珊娜随后开口,嗓音理智悦耳,听起来像奥黛塔霍姆斯。“好吧,这是实际发生的事情。你灌满了皮水袋,然后就继续赶路。现在跟我们说说那些实际没有发生的事情吧,罗兰。”
枪侠把那块颚骨放在了膝盖上,双手攥成拳不停地摩擦眼睛——真是个非常孩子气的举动。然后他好像是为了鼓起勇气,重新抓起颚骨,接着说下去。
“我对那个并不存在的男孩儿实施了催眠术,”他说道“只要一个贝壳就行了。这个伎俩我很早就会,是从马藤——我父亲的宫廷巫师——那里学来的。这个男孩儿是个很好的实验对象。他在恍惚之中告诉我他死时的情况,正如我刚刚告诉你们的那样。当我觉得我已经知道得足够多、又不想他被太长时间的催眠伤害时,我就命令他醒来,那时他应该没有任何关于他已经死了的记忆。”
“没人愿意记得这样的事儿。”埃蒂小声嘀咕。
罗兰赞同地点点头。“实话实说,谁会愿意呢?那个男孩儿从恍惚状态直接转为自然睡眠。跟着我也睡着了。等我们醒过来的时候,我告诉那个男孩儿,我本来打算捉住黑衣人。他知道我说的是谁;沃特也来到了公路小站。杰克非常害怕,试图躲开他。我确定沃特也知道他在这里,但是他假装不知道,这符合他的目的。他留下了这个男孩儿,设下一个陷阱。
“我问男孩儿那儿有没有什么吃的东西,他看上去脸色很好。我觉得那儿肯定有,沙漠的气候特别适合保存食物。他说他有一些干肉,而且那儿还有一个地窖,只是因为他太害怕还没进去看过。”枪侠看着他俩,表情严肃。“他的恐惧是对的。我找到了食物也找到了一个会说话的魔鬼。”
埃蒂瞪大眼睛,看向那块颚骨。“会说话的魔鬼?你是说那玩意儿?”
“对,”他说“也不对。听我说下去你应该会明白的。”
他告诉了他们,他听见魔鬼的呻吟从地窖那一边的地底下传来,看见沙子从地窖两面的墙缝中涌出。他走近去看见有一个洞,正在那时,杰克大叫起来,让他赶快上去。
他命令魔鬼说话魔鬼张嘴却发出了爱丽的声音,就是那个额头上长着疤、在特岙开了一家酒吧的女人。慢慢走过抽屉2注:原文为drawers,枪侠一书中译为“废墟”,枪侠。当你和那个男孩同行时,黑衣人将你的灵魂装在他的口袋里。
“抽屉?”苏珊娜显然吓了一跳。
“是的。”罗兰盯着她答道。“这个对你来说有些含义吧,不是吗?”
“是的也不尽然。”
她的口气非常犹豫。罗兰意识到,她只是不愿意谈起那些令她痛苦的事情。但他也想到更主要的原因是她不想再引起任何混乱,不想说一些实际她并不清楚的话搅乱整件事。他很欣赏这一点。他也很欣赏她。
“说你确定的部分好了,”他说。“其他的就不用说的。”
“好吧。抽屉是黛塔沃克知道的一个地方,是她臆想出的地方。这是一个俚语,她从大人们在前廊喝酒聊天的闲谈中听来的一个词。它指的是一块损坏,或者无用的地方。抽屉里面——抽屉这种想法里面——有一些黛塔惦记的东西。不要问我是什么东西;我以前可能知道,但现在已经不知道了。也不想知道。
“黛塔偷了我蓝阿姨的瓷盘子——那可是亲戚送给她的结婚礼物——她拿着瓷盘子到了抽屉——她的抽屉——把盘子摔得粉碎。那个地方是一个堆满垃圾的碎石坑、一个垃圾场。后来,她时不时和路边客栈的男孩子勾三搭四。”
苏珊娜低下头,嘴唇紧闭。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接着说下去。
“白人小伙子。她跟着他们去停车场,挑逗诱惑他们,然后一走了之。那些停车场也是她的抽屉。那是个很危险的游戏,但是她年轻、敏捷,也足够卑鄙,所以她玩得得心应手、乐在其中。她到了纽约以后开始在商店里偷东西,这个你们俩都知道。她总是去那些大商场——梅西百货、金倍尔百货、布鲁明戴尔百货——偷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当她想要开始进行这些疯狂的举动时,她脑子里会想:今天我会去抽屉那里。我会从白人那里偷点儿东西,弄点儿藏品,然后摔个粉碎。”
她停了下来,双唇颤动,眼光投向火堆。当她再次抬起眼看向四周时,罗兰和埃蒂在她眼睛里看见泪花闪动。
“我是在哭,但是你们别被这些眼泪骗了。我记得我做过这些事儿,我也记得我很享受。我猜我哭是因为我知道假如条件允许我会重新再这么干一次。”
罗兰看起来好像恢复了一些神智,身上透着古怪的宁静。“我家乡有一句古话,苏珊娜:‘聪明的小偷才发达。’”
“我可不觉得偷一大堆人造珠宝有什么聪明的。”她尖锐地回答。
“你被抓住过吗?”
“没有——”
他伸出手,做了一个“瞧,这正是你聪明之处”的手势。
“那么对黛塔沃克来说,橱柜不是好地方,对不对?”埃蒂问道。“因为感觉上好像有点儿不对劲。”
“又好又坏。那地方很有魔力,在那儿她她可以重新改造她自己。但我想你们会说那里也是迷失的地方。所有这些都已经脱离罗兰刚才关于男孩儿的话题了,对吧?”
“可能并不是,”罗兰回答。“在我的世界里,你知道,我们也有抽屉。这个词对我们来说也是俚语,而且意思非常相近。”
“那么你和你的朋友是怎么理解这个词的?”埃蒂问道。
“在不同地点不同情况下的理解会有些偏差。它可以指垃圾堆,也可以指妓院,或是男人赌博吸毒的地方。但是就我所知,最普遍的意思也是最简单的。”
他看着其他两个。
“抽屉指的就是荒芜的地方,”他说。“抽屉就是荒原。”
15
这回苏珊娜朝火堆里扔了更多木头。古母星在南面的天空熠熠发光。她以前在学校学过一些:它并非恒星而是一颗行星。是金星吗?她思忖。或者这个世界所位于的太阳系与其他所有东西一样都是全然不同的?
那种虚无缥缈的感觉——仿佛一切都是一场梦——又一次袭上她的心头。
“继续说,”她说。“那个声音警告你关于抽屉和男孩儿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我遵照从小受的训练,一拳伸进那个向外流沙的洞里。从洞里我掏出一块颚骨但并不是眼前这块。我从公路小站的墙里掏出的那块比这块大得多。几乎不用怀疑,这是原来那些中土先人留下的。”
“那块骨头到哪里去了呢?”苏珊娜平静地问道。
“在某天晚上,我把它送给了那个男孩儿,”罗兰答道。火焰在他的两颊映出橙色的亮光,影子像跳舞似地一闪一闪。“想保护他——就像护身符。后来我觉得它已经完成任务,就把它扔了。”
“那么罗兰,你现在这个颚骨又是从哪儿弄来的?”埃蒂问道。
罗兰打住话头,定定地看着这块骨头,片刻之后,又把它放了回去。“后来,在杰克在他死了以后我终于赶上了我一直在追的那个人。”
“沃特。”苏珊娜接口。
“是的。我们俩谈了很久,他和我漫长的谈话。我后来睡着了,等醒过来时沃特已经死了,至少死了一百年,有可能更长。他除了一堆骨头外什么也没留下。这倒也符合当时的情况,我们所在的地方本来就堆满累累白骨。”
“噢,好吧,这谈话可真够长的。”埃蒂涩涩地说。
苏珊娜听到这句话,眉头一皱,可罗兰只是点点头。“真是漫长。”他说,眼光投向火堆。
“你是早上醒过来的,然后在当天傍晚到了西海,”埃蒂说。“大螯虾就是那天晚上攻击你的,对吗?”
罗兰又点点头。“对。但是在我离开我和沃特谈话或者做梦不管干了什么的地方之前,我从他的头盖骨中捡了这个玩意儿。”他举起了这块颚骨,牙齿那儿再一次划过一道橙色的火光。
沃特的颚骨,埃蒂想到这儿,感到后背爬上一阵凉意。黑衣人的颚骨。记住这点,埃蒂,罗兰可能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他竟然到处都带着这玩意儿就像就像食人族部落里的战利品。上帝啊。
“我还记得拿这骨头时的想法,”罗兰说。“我记得一清二楚;当我记忆中的时间还没有重叠之前我就记得这么多了。我当时想,‘既然我想找到男孩儿,扔掉手头的东西只会带来霉运。’只是那个当口,我听到了沃特恻恻的笑声——那种卑鄙的阴笑,以及他的说话声。”
“他说了些什么?”苏珊娜问道。
“‘太迟了,枪侠。’”罗兰回答。“他这么说。‘太迟了——从今以后,你会一直走霉运,直到永恒的尽头——这就是你的命运。’”
16
“好吧,”埃蒂最终开口说。“我明白这个基本的矛盾了。你的记忆被分裂成两半儿——”
“不是分裂,是叠加。”
“好吧;两个都差不多,不是吗?”埃蒂抓起一根小树枝,在沙地上画了起来:
附图:p49
他用手指点了点左边那条线。“这是你到达公路小站之前的记忆——一条单行线。”
“是的。”
他又点了点右边的那条线。“当你离开堆满骨头的山脚就是沃特等你的地方,也是一条单行线。”
“是的。”
接着,埃蒂指了指中间那部分,在外围粗粗画了一个圈。
附图:p49
“这就是你必须得做的事,罗兰——关闭这段双行线。在你脑海中封锁住这段记忆,彻底把它忘掉。因为它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不会改变任何事情,一切已经过去了,已经结束了——”
“但是它并没有。”罗兰举起这块骨头。“如果关于那个男孩杰克的记忆是错误的——我也知道是错误的——那我又怎么会拥有它呢?我用这段记忆替代我扔掉的那一段我扔掉的那一段关于驿站地窖的记忆是真实的,但我从来没有去过地窖!我从来没有和魔鬼说过话!我只带了水一个人上路,其他什么也没拿!”
“罗兰,听我说,”埃蒂急切地说道“如果你拿着的那块颚骨的确来自于驿站,这可能是一回事。但是也有可能整件事都是你的幻觉——驿站,那个孩子,会说话的魔鬼——然后有可能你拿了沃特的颚骨误以为——”
“没有幻觉,”罗兰打断了他,用他那淡蓝色士兵的眼睛盯着他俩。突然,他做了一件谁都没有想到的事儿埃蒂发誓罗兰自己都不知道他会这么做。
他把颚骨扔进了火堆。
17
一瞬间,那块白色的残骨就躺在火里,看起来好像半抹鬼笑。突然,它开始发出耀眼的红光,照亮了整块空地。埃蒂和苏珊娜大叫一声,连忙举起双手遮住眼睛。
骨头开始产生变化。不是融化,而是变化。原先像墓石一样龇在外面的牙齿开始慢慢聚成一堆,上颚柔和的曲线开始变直,然后在尖端处塌了下去。
埃蒂双手撑着大腿站在旁边,目瞪口呆地望着这块已经不是骨头的东西。此刻它看上去像烧红的烙铁,牙齿变成了三个倒写的v字,中间那个比两端的略大一些。突然,埃蒂看见了它将会变成的形状,就像他看见树桩的突起会变成弹弓那样。
他觉得是一把钥匙。
你必须记住这个形状,他兴奋地想。你必须记住,必须记住。
他的眼光紧紧锁住这件东西——三个v字,中间那个比两端的略大略深。三个凹槽最靠边的那个凹槽有点弧度,弯曲的样子有点像小写的字母s。
接着火焰中的形状又发生了改变。已经变成钥匙模样的骨头开始向中心收紧,聚合成重叠的亮色花瓣,褶皱的地方黑丝绒般,如同无月的仲夏夜。一瞬间,埃蒂看见了一朵玫瑰——胜利地绽放在世界初创第一天的晨光里,散发出的美丽穿透时间与空间。此刻他敞开了心门,贪婪地享受眼前的幻象,仿佛所有的爱与生命都从罗兰这件死人的物件里突然散发出来;燃烧的火焰迸发出胜利与挑战,似乎在宣称所有的绝望不过是海市蜃楼,所有的死亡不过是黄粱一梦。
玫瑰!他的思维有些不连贯了。先是钥匙,然后是玫瑰!仔细看!仔细看进入黑暗塔的入口!
火堆中突然传出一阵咳嗽声,一簇火焰向外窜出。苏珊娜尖叫跑开,不停拍打裙子上的橙色火星。火焰腾得更高,蹿向繁星点点的夜空。埃蒂却一动不动仍然沉浸在幻觉中,完全被这华丽又恐怖的幻象惊呆了,甚至都没有注意到火花在他的皮肤上跳跃。接着,火焰黯淡下去。
骨头消失了。
钥匙消失了。
玫瑰消失了。
记住,他想。记住这朵玫瑰记住钥匙的形状。
苏珊娜又惊又怕,轻轻啜泣起来,但他根本没在意,而是拿起了刚才他和罗兰都用过的小棍子,颤抖地在地上画出了这幅图:
附图:p51
18
“你为什么这么做?”苏珊娜最终开口问道。“为什么,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画的是什么?”
十五分钟以后火焰慢慢减弱,四散的火星要么被踩灭,要么自己熄灭。埃蒂环抱着身前的妻子坐在一边。罗兰坐在另一边,双膝抱在胸前,激动地看着橙红色的火堆。在埃蒂看来他们俩谁都没有发现骨头的形状发生改变。他们都看见骨头烧得通红,而且罗兰看见它爆炸(或者是内爆?起码就埃蒂所见更像是后者),但没有其他了。至少他是这么认为;但有时候罗兰实在是个闷葫芦,当他决定守口如瓶的时候,谁也别想从他嘴里掏出一个字儿,埃蒂早已从以往的经验中吸取了这个教训。他想要告诉他们他所看见的——或者认为他看见的——可是他决定这回他也要守口如瓶,至少暂时。
颚骨本身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记——甚至连裂纹都没有。
“我这样做是因为我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必须这样,”罗兰回答。“那是我父亲的声音;我所有先辈的声音。当你听到这样的声音时,你不可能不立即照做。我一直受的也是这样的训练。至于这是什么,我不好说至少现在不行。我只知道这块骨头已经吐完最后一个字,我一路带着它就是为了用耳朵听这个。”
或者是用眼睛看,埃蒂再一次想到:记住。记住玫瑰。记住钥匙的形状。
“它差点儿就把我们烤熟了!”她听上去又疲惫又愤怒。
罗兰摇摇头。“我觉得这更像岁末晚会上有钱人放的焰火。明亮、令人惊讶,但是一点儿不危险。”
埃蒂突然想起了什么。“罗兰,你脑子里的双重记忆——它消失了没有?刚才爆炸的时候,不管那是什么,它有没有离开你?”
他几乎可以肯定它已经消失;他看过的所有电影里面都是这样,粗暴的震惊总是很管用的疗法。但是罗兰却摇了摇头。
苏珊娜移开埃蒂的胳膊。“你说你已经开始明白这一切了。”
罗兰点点头。“我是这样认为的。如果我是对的,我担心杰克。不论他在哪里,无论在哪里,我担心他。”
“这是什么意思?”埃蒂问道。
罗兰站起身,走向他那捆兽皮,把它展开。“好了,今晚故事说得够多,也够令人兴奋了。现在该睡觉了。明天一早我们就沿着巨熊的足迹走回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它守护的入口。在路上我会告诉你们我知道的和我相信发生过的事情——我相信仍然在发生的事情。”
说完,他裹上一条旧毯子和一张新鹿皮,翻了个身,离开火堆远一点儿,然后就什么也不说了。
埃蒂和苏珊娜躺在一起。他们确定枪侠睡着以后就开始做ài。罗兰其实并没有睡着,他躺在那儿,听着他俩的动静,也听到他们后来的说话声,大多在谈论他。很快他俩不说话了,发出一致的呼吸声,但过了很久,罗兰还是静静地躺着,睁着眼睛望向黑暗的夜空。
他想,年轻和恋爱的感觉真不错。即使这个世界都成了坟墓,这种感觉还是很好。
趁着你们还能,好好享受吧,他想,因为前面有更多死亡的威胁。我们正过鲜血的小溪,前面等着我们的是鲜血的河流,我对此毫不怀疑。再前面就是鲜血的海。在这个世界,坟墓开裂,死人都不安宁。
当东方泛起鱼肚白,他终于阖上双眼,小睡了一会儿,而杰克出现在了他的梦境里。
19
埃蒂也做梦了——梦见他回到了纽约,手里拿着一本书,走在第二大道上。
在梦里是春天。天气温暖,整个城市繁花似锦,思乡之情从心底深处被勾了出来。好好享受这个美梦,尽可能地做下去,他想。好好品尝因为这是你能离纽约最近的地方了。你已经不能回家了,埃蒂。已经不可能了。
他低头看了看书,居然一点儿也不惊讶地发现书的名字恰恰是你不能再回家,作者托马斯沃尔夫1注:托马斯沃尔夫,thomaswolfe,1900—1938,美国小说家。。深红色的封面上印着三个图形:钥匙,玫瑰和门。沃尔夫写道,黑衣人穿过沙漠,枪侠紧随其后。
埃蒂合上书,继续向前走。他判断时间大概是早上九点或九点半。此时第二大道上面的车辆还不算多。出租车鸣着喇叭,在车道间蹿来蹿去,挡风玻璃和漆成黄色的车身沐浴在春日暖阳下,反射出耀眼的光。第二大道和第五十二街的街口坐着一个乞丐,伸手向埃蒂讨东西,埃蒂顺手把那本深红封面的书扔在了他的腿上。他发现(同样毫不惊讶地)那个乞丐居然是那个毒贩子恩里柯巴拉扎,他盘腿坐在一家魔术商店前面。商店窗户上写道:棋牌屋,里面的陈列是一座塔罗牌搭起来的小塔。塔顶立着一个巨猩金刚的模型,它的脑袋后面还长出一个小小的雷达盘。
埃蒂继续朝市中心闲荡过去,一个个路标从身边掠过。突然一家第二大道和第五十六街交界处的小店跃入他的视线,他一看见就意识到他要找的正是这家小店。
太好了,他想,感到一阵宽慰。就是这个地方,正是这儿。小店的窗户上挂满了肉和奶酪,招牌上写道:汤姆与格里的风味熟食店。晚会大盘是我们的特色!
他正站在外面看的时候,一个他认识的人从街角走了出来。那是杰克安多利尼,他穿着一身香草冰淇淋色的西装三件套,左手拄着一根黑色拐杖,被大螯虾抓得只剩下半边脸。
进去吧,埃蒂。杰克经过的时候说道。毕竟,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其他的世界,而那该死的火车会穿过所有的世界。
我不能,埃蒂回答。门被锁上了。他不晓得他怎么会知道这一点,但是他就是知道;非常肯定地知道。
叮叮当,当当叮,你有钥匙别担心,杰克头也没回地说道。埃蒂低下头,发现他的确有一把钥匙,模样很原始,就是三个v字形的凹槽。
最后一个凹槽处的s形是一个秘密,他想。他走进“汤姆与格里的风味熟食店”的门篷,把钥匙塞进门锁。毫不费力,门打开了。他推开门,走进一块空旷的空地。他扭过头,看见身后第二大道上熙熙攘攘的车流,随后大门就砰地关上,倒了下来,此时它后面的街景却全然消失。一切都消失了。他又转过身继续审视这个陌生的地方,眼前的景象让他心惊。整块空地被染成猩红色,就好像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残酷的战斗,鲜血遍地,土壤没法儿很快吸收。
突然,他意识到他看见的并不是鲜血,而是铺了一地的玫瑰。
一种夹杂着喜悦的胜利感在他体内升腾、澎湃,直到他感觉心脏都要爆炸。他握紧拳头,高高举过头顶,摆出胜利的姿势然后就定格在那儿。
空地向前伸展了好几里,爬上一个缓坡,而耸立在地平线交界处的正是一座高塔,就像一根巨大的石柱,直冲云霄,如此之高以至于他几乎都看不见塔顶。巨大的塔基周围开满了鲜红欲滴的玫瑰,而越向上越细的塔身却透着一股子诡异的优雅。建造塔楼的石头并非埃蒂想像中的黑色,而是烟灰色。窄窄的窗户沿塔身螺旋状地开上去;窗户下面建有几乎看不到尽头的楼梯,一圈圈绕上去。从远处看去这座高塔就如同一个巨型的深黑色惊叹号,植根于大地,矗立在无尽的血红玫瑰中央。蓝天笼罩在上方,棉花似的白云轮船一般飘浮其上,无穷无尽地绕着黑暗塔的塔尖打转。
太壮观了!埃蒂惊叹道。太壮观、太奇伟了!但是突然他原来那种喜悦与胜利混合的感觉被抽空了,只剩下一种忐忑的情绪,好像世界末日正在逼近。他向四周望了望,恐惧地发现自己居然站在塔楼的阴影里面。不,不是站在里面,而是被活埋在里面。
他大声呼叫起来,但是他的叫声被一阵洪亮的号角声淹没了。警告的号角声来自塔顶,轰轰隆隆好像填满了整个世界,在他站着的玫瑰花田上空回荡。与此同时他看见浓重的黑烟从塔身窗户里冒出,向天空散发开去,染了薄薄一层。渐渐黑烟越聚越多,形成一块巨大的黑斑,看起来一点儿不像云朵,反而更像一块肿瘤,笼罩着大地,遮住天空。接着他又发现它既不是黑云也不是肿瘤,而是一个庞大的黑色形状,野兽的形状,在这片玫瑰花田上空慢慢成形,朝他站着的地方直冲过来。拔腿逃跑根本无济于事;它肯定会一把抓住他,然后把他带走,带进黑暗塔,到那时,他就永无见光之日了。
紧接着黑烟中裂开几道缝,就像恶魔的眼睛,每一个都有死在树林里的巨熊沙迪克那么大,冲着他俯看凝视。那些恶魔的眼睛红通通的——像玫瑰一样红,像鲜血一样红。
杰克安多利尼死神般的声音再次响起,撞击着他的耳膜:一千个世界,埃蒂——一万个世界!——那列火车穿越其中的每一个,如果你能让它开动。如果你确实能让它开动,你的麻烦才刚刚开始,因为这个装置绝对是个混账,你将没有办法关闭它。
杰克的声音慢慢变成了机器单调的嗡鸣。绝对是个混账,埃蒂伙计,你最好相信,这个混账——
“——即将关闭!关闭程序将在一小时零六分钟以后完成!”
在梦中,埃蒂举起了双手,遮住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