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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眠也不知道是找回了压箱底的良心, 松了牙, 却不松口。她含着他耳廓的上沿,讨好后悔似的舔了舔。
这一舔不打紧,卢嵇整个人从床上弹起来,捂着耳朵,回头又惊又狠道:“江水眠!疯了么你!别跟我说这又是跟哪个太太学的!你从哪儿搞来这些花招!”
江水眠坐在床上,耸耸肩:“咬疼了我给你舔一舔, 也没什么大不了嘛。我自己手不小心被砸肿了都这样。你脸怎么了。”
卢嵇整个人都变得要一蹦三尺高, 踱来踱去, 神神叨叨:“我、我怎么了!我能怎么了!”
江水眠是笑场了,憋不出噗嗤一声, 咬着指尖道:“你脸好红。”
卢嵇转过头去,看衣柜旁边的立镜。
镜子里的他, 仿佛刚从锅子里捞出来,耳朵红的发肿, 两眼直直的,像是个十来岁的愣头青。他的油嘴滑舌,他的风流倜傥都被涮掉在锅子里了,一下子现了型。
卢嵇在脸上薅了一把,无力道:“江水眠……你不能这样。”
江水眠有点生气:“你总说我不能这样,不能那样。我发现你越来越让人讨厌了。”
卢嵇让她说的很无措, 很苦恼。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办才好了。
因为他看着她一点点长大, 听过太多她从小到大的事情。他明明心里都快溢出来了, 却仍不能把自己从教导者, 从长辈的位置□□。
她对他的亲近与欢喜,是孩子气的,不是女人对男人的。他借此占便宜,做出反应,任何包含着男人对女人意图的动作,在他自己看来,都是通往混蛋人渣路上的基石。
卢嵇有时候也想,自己一咬牙,真就做一回人渣又怎么样。
可他还害怕,如果自己真的去亲一亲她,江水眠躲着露出厌恶的表情,或者是扭着尖声喊叫。就算她很顺从或者很好奇,对他有了回应,当江水眠渐渐的知道什么是喜欢了,喜欢上别人了,也转头明白了他的下作……
当然,他这种心境,作天作地什么也不怕的江水眠是不知道的。
江水眠直直的看着他:“是不是我不听话,你也要把我送走了。送去你那个什么小院子。你这样,不如早与我说,我必定不在你家住,我去找我师弟!”
卢嵇气了,瞪眼:“找你师弟?!”
他还没跟她算账,她就先浪起来了?!
江水眠伸出五指:“你都有五个姨太太,我就有个师弟,你昨天问东问西还不让我找他!”
这话有理。
卢嵇噎了噎,两手揉揉眼睛,叹气投降道:“姨太太那事儿。不是真的。”
江水眠惊恐:“难道你……你杀了她们么?”
卢嵇:“……”她把他当什么人!
卢嵇尽力想笑一笑,缓解紧张的气氛:“我是说我没有姨太太。那些都是骗外人的。”他倚着柜子,挑眉道:“我只娶过你。”
江水眠没想到他说真话了。
这不在她计划内,江水眠呆了一下。
别管卢嵇说这话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这几个字就格外中听。
她捂住了嘴,卢嵇看见她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眯起来,兜满了笑意,他有点怀疑:“江水眠,你在笑?”
她放开手,面上绷出正经,岔开话题道:“你……你没娶我。”
卢嵇耸肩,心里紧张,嘴上漫不经心道:“那我们现在去办结婚证?”
江水眠看不出他此言真假,转头道:“你骗人。你那些姨太太,大家都知道。”
卢嵇不再是刚刚又慌又躁的模样了,恢复了他的笑容:“没人见过的。我那些狐朋狗友,还有石园的人,只是听说。大概我这张脸就不像好人,也没几个怀疑的。”
江水眠跪在床上,身子朝他探:“那你编这个干什么?”
卢嵇耸肩:“你知道,老玩意儿一直想让我结婚。最好找个势力强的人家联姻。我不愿改姓,不愿去石园住,他还想控制我,只有这个法子了。”
江水眠刨根问底:“那你自己挑个人结婚不就好了么?”
卢嵇堵了一下,道:“我嫌烦。”
江水眠瞧他:“那你就不嫌我烦了么?”
卢嵇开玩笑:“你个小丫头片子我还管不了你?”
江水眠抠着指甲上的红漆:“你就是找我陪你骗人编谎话的。这样老东西就不会逼你了。”
卢嵇听她也骂老东西,笑起来。
卢嵇看她那模样,总觉的不能说真心话。要说成自己有意而为,百般利诱,岂不是就像个街边给孩子糖吃的猥琐大爷。他却好话说道:“我给你好吃好喝的,新衣服也有,想练武也有。要什么都可以,你就陪我演演戏,还不成了么?今日那样坑我,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江水眠心里不满了:什么叫陪你演演戏!
她怎么就不能从他口中得到几句真心话呢!
卢嵇觉得江水眠一下失去了热情,但她仍然拢了拢头发,回答道:“我没坑你。现在太太们都知道你不跟我同房了,你才是坑我。你今天就要睡在这儿,客厅都不行。我反正不会走了。”
卢嵇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他没觉得自己说错了哪里。
但他觉出来了,江水眠说的同房,绝对是字面上的意思。
他小心翼翼道:“我旁边有人的话,是睡不着的。”
这话很扯淡,他立刻补充道:“你也知道,我遇见过那么多次刺杀。”
江水眠抱着金条盒子起身:“好吧,那我走。”
卢嵇连忙拦住她:“别,你睡这儿吧。我去书房。别说你没进过我屋里,上过我的床了。”
江水眠坐在床上,显得有点呆呆的,又丧气似的倒了下去。
他心里愈发觉得自己不经意间做错了事情,要她有点不舒服了。他问了,江水眠也不回答,她把床罩扔到地下,卢嵇弯腰去捡的时候,她已经把自己卷进被子里了。
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我知道你特别累,不是我赶你走的。我睡觉特别老实,也不打呼,也不踢腿。”
她还真以为他是睡觉浅啊。
要真是躺在她身边,他能神经衰弱到连楼下鲁妈打哈欠都能听得见。
卢嵇看她锁骨脖颈窝在他每日枕过的枕头上,居然想明日仔细躺一躺,不知是否能感觉到她的温度味道,还有留下的凹痕。
他走出去顺便关灯,回头听见她哼哼唧唧埋进被子里:“我想吃腌笃鲜、白肉锅子还有梅干菜烧肉……”
卢嵇:“好好好,给你做,吃成一个真的肥婆娘。”
江水眠以踢了一脚被子做回应。
卢嵇关上门,站在门外,心里乱跳。
他觉得自己就应该甩掉鞋扑上床去,就搂着她,钻进被子里跟她大闹一场,放宽了心就躺在旁边。
但他又觉得自己现在做的也没错,他应该跟她从头教起,教给她大概什么是喜欢,什么是亲昵,教给她如何去亲吻——
等等,他自己就是个半吊子水平,他能教谁啊!
只是江水眠对他态度还是这般亲近的,卢嵇心底还是很有安慰的。只要慢慢开展养熟大业,一步步计划好了,她还是能从现在的傻样养到开窍的。
对,他不能急。可以慢慢来……
卢嵇都已经满脸傻笑掰着指头想着,要不要自己给江水眠开设几堂开窍课程,他慢慢走回到书房,鲁妈又送了新的浓茶来。虽然是哄小丫头赶紧上床睡觉的时间,但对他来说还算早,再困乏还要把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完。他本来计划把汉厂提交的几个固定栓的样式对比一下,看哪个好装且耐用,孙叔拿着一封信,从楼底下走上来。
孙叔站在了书房外间,没敢进来。卢嵇头也没抬:“是德方的消息?”
孙叔道:“是苏州来的信。宋先生。”
卢嵇愣了愣,笑起来:“怎么着,还怕我照顾不好阿眠么?”
他伸手接过信,好多年前宋良阁还写不了信,听说他送江水眠读书的时候,怕她被欺负过,搬着小板凳也坐在后排跟着上过塾,听着课会写的字也多了些。
这一张纸上虽然歪七扭八,但至少没什么错别字了。
卢嵇看着想笑,嘴唇都勾起来了,往下看去,表情却僵硬在脸上。
宋良阁问江水眠是不是去了天津。
宋良阁说江水眠告诉他去了上海读书,准备去考金陵女子大学,还一直从上海寄信过来。
她以前上中学的时候也经常一个人在上海,他本没有想太多,只是隔了一个多月没见,只有通信,他也有点想她了,就去上海找。
去找了,才发现信上的中学里,江水眠压根没有去入学。
他立刻想起来,江水眠几次提出想去天津都被他拒绝。他一直不同意江水眠北上为他当年的事报仇。但江水眠只是面上妥协,心里怕是从没放下过。
她一直惦记着天津那一票人,以她的性子,绝不会死心。
宋良阁说如果江水眠真的去了天津,那他现在就从上海坐船去找她。
宋良阁写的很粗略。
但有几件事情也很明了了。
宋良阁压根不知道她来找他。
而且算上送信种种的时间,江水眠最少在三个多月之前就离开了苏州,那这段时间——她是在天津?
不、重点……重点都不是这个!
卢嵇呆了一下,翻箱倒柜,满头冷汗,从抽屉里翻出他不到一个月前收到的宋良阁的那封来信。
摊开对比。
一样的幼稚字迹,他之前收到的那封写的却是……
过几天江水眠就要到了。
到时候希望你一定收留她。
我宋良阁估计不会再来天津了,年岁也大了管不了她了。
世道不太平,阿眠又不讨厌你,你我又多年知己知根知底,如果你不觉得是困扰,能不能带她回家,就让她常住。虽然你名声烂了点,但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也清楚,让她过门也罢,总之选个让我觉得能安心的方式。
而且,其实你也挺喜欢她的不是么。
几年前……你向我说过的提议,算是我同意了。
就是收到这封信后,卢嵇坐立不安了不知道多久,说不上是喜是慌,犹豫许久,才能下定决心,也才在和江水眠见面时,说出什么“家里缺个姨太太”之类的话。
好字不容易模仿,丑字还是很容易学的。
现在唯有的解释。就是这封信,是江水眠写的,搞个假地址,投来的。
卢嵇坐在凳子上,看着信里的内容,背后都快汗湿了。
说什么“让她过门,带她回家”的人,是江水眠?
而且,江水眠也知道他几年前对宋良阁说出的那个提议?!
至今卢嵇还记得,他开口说:“我想等她长大,不论如何,我都很想娶她。当然,你这个做师父当爹的想一掌劈死我也无所谓,但我保准,能让她一辈子都好好的。不过……她如果年纪大了些,心里有属意的人,或者讨厌我,这话就当我没说过吧。”
宋良阁眯出了满脸柔和笑意,一句轻柔的:“去你妈的。”
她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他以为自己是编织大网的人,是网上盘踞的蜘蛛,自我安慰,反正不打算吃她。
然而这会儿,老天爷告诉他,江水眠是他结网枝头站了半天的狡猾小黄雀。
1913年的苏州,入了秋。
观前街的玄妙观有了庙会,仿佛全苏州的孩子都去了。
观前街铺了石头路,大轮的洋车拉过去,在凹凸不平的石块上嗒嗒嗒作响。陈青亭长长唤了一声,颠成了一截一截,却仍清亮好听,他咯咯笑起来。车上四五个大小孩子都学他,叫唤声此起彼伏,像是把一车鹅拉去了菜市。
拉车的汉子骂骂咧咧,毕竟要谁家抠到一个婆子带四五个孩子,人叠人抱着坐挤一辆车,只给一份钱,也要气不过。
陈青亭跳下车,今日老班主大发仁慈,疼爱小子们,给了两块大洋让许妈带他们出来玩。
有小戏场,有大辫子姑娘耍坛子,有穿着廉价西装的男人变戏法,有比许妈还老的婆子唱大鼓。对于陈青亭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简直是乐不思蜀。
人多,许妈像是三头六臂,把几个孩子抱在周围往前挤。
一路上买了不少小玩意儿,陈青亭不知足,许妈送几个孩子端着瓜子碟儿去听戏的时候,他拽着许妈,非想吃蜜三刀。
许妈训他:“小青子,你也不知道给你几个哥哥弟弟留点钱!都给你买吃的去了,晚上还听不听大戏了!”
陈青亭扒着甜食摊子不肯走,那边落坐在小戏台的几个孩子又闹腾,许妈只能回头去寻,没注意着陈青亭。
陈青亭进戏班子之前,他爹就是个偷儿,他也有点不学好,蹲在摊子下头,趁着摊主招呼别人,伸手拿了一块儿,使劲塞进嘴里。那蜜三刀实在大,塞得他嘴里鼓鼓囊囊的,话也说不出,甜的要流口水。
他捂着嘴偷乐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一束目光。
一个比他还小的女孩儿站在摊前,斜眼望着他。
那小女孩儿白的惊人,一看就不像天天在外头跑的,穿的一件刺绣缝边的水红短褂,裤子鞋子看面料都不像是小门小户,狐狸似的眼睛似笑非笑,她望着他,作了个擦擦嘴角的手势。
陈青亭连忙擦嘴角,竟然真的有点口水。
她看起来不像个小孩子,又淡定又高傲似的。
陈青亭这样想着,忽然从天而降一只修长的大手,兜住她胳膊下,将她拎起来,夹在胳膊下头。小丫头变了脸色,十分不满,一阵拳打脚踢:“宋良阁,你放开我!”
她转过头去,那个长的漂亮的惊人的小偷儿正呆愣愣的仰头望着她,捂着嘴笑起她来。她刚刚还瞧不起人家,结果自己就跟个枕头似的被宋良阁这样夹着走!
做个小豆丁真是一点尊严都没有。
宋良阁另一只手上拎满了东西,道:“眠眠,让你牵着我你又不肯。你别丢了。”
江水眠抓狂:……说了多少遍不要叫眠眠了!
从上海到苏州这一路,宋良阁简直无微不至到像个老妈子,一天问三十遍饿不饿渴不渴,恨不得她去路边上个厕所,宋良阁都想拿绳子拴着她怕她被野地里的狼吃了。烦的她后来懒得装小孩儿,直呼他名字怼他,宋良阁也浑不在意。
陈青亭抬起头来,只看见一个修长瘦削的男子,穿的衣服干净单薄,好像钱都花来给小丫头买衣服了。脸色苍白,眉眼温顺平和,说话声音又轻又软,一看就像个老好人。
江水眠就这样被宋良阁毫无尊严的夹着,她放弃蹬腿,低头问陈青亭:“哎,小屁孩儿。你爹妈呢,没人管你啊。”
陈青亭穿的也是整洁板正,一看就是家里人给照料的好。
陈青亭总算艰难的把那块儿蜜三刀咽下去,刚要开口,宋良阁似乎不想让江水眠跟这些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混孩子说话,从摊子上拈了块儿蜜三刀给她。送到嘴边,江水眠缩着脖子别开头:“我不爱吃这些东西,我开始换牙了。你爱吃就给自己买。”
宋良阁这才惊觉她到了换牙的年纪,抱着江水眠,当街就要掰她嘴看看掉了几颗牙。江水眠气的龇牙咧嘴咬他手指,宋良阁这才哄了哄她:“好好好,不看了不看了。”
江水眠:……这男人到底能不能带孩子!
宋良阁手上沾了口水也没在乎,他是真的爱吃甜食,让店家称了半斤蜜三刀。
许妈喊着“小青子”寻过来,拽起蹲在地上的陈青亭,抬头望了一眼,惊愕:“红……宋良阁?”
宋良阁抱着江水眠转过身来,淡淡的眉毛蹙了一下:“许妈?”
许妈吓得脸色发白,倒退了半步,护着小青子:“你回来了——”
江水眠耳尖的听见她低声骂了一句:“天杀的……姓宋的……”
以宋良阁的耳聪目明不可能没听见。
江水眠好奇的看向宋良阁,他好像说自己以前在苏州住过几年。
宋良阁瞥了她一眼:“我回家罢了。”
许妈如见厉鬼,半天说不出话来,哆哆嗦嗦:“你、你要是让别人知道你回来了,他们非——非砍了你的头不可!”
宋良阁笑了笑:“能砍了我的人早死了。眠眠,跟人家打招呼。”
许妈看见江水眠,脸色僵了僵:“这谁?”
宋良阁微微抬下巴:“我闺女。”
许妈脱口而出:“你闺女不早就——”
她不敢再说了,逃也似的拉着小青子跑走。陈青亭问她,她只反反复复念叨什么“恶鬼”“遭报应”之类的话,他转过脸去,正看着宋良阁捧着那女孩儿要她骑在他肩上,那女孩儿笑了笑,手指勾着他头发,低声和他说话。
恶鬼会有这样的面相?会养出这样的闺女?
过了七八日,他就再见到江水眠了。
他脑子不好使,总背不住词,今天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唱到一半忘了词,再加上有人告状说他小偷小摸,班主气急,拿藤条打了他屁股。藤条还不如棍子,打了之后弹好几下,更疼。但班主终究舍不得下狠手,轻轻几下,不至于皮开肉绽,要淤青紫肿好几天。
班主还是心疼,给他歇了几天。许妈看屋里闷热,就支着一张藤床,把他搬到外头来,屁股上抹了药,裤子褪到膝盖。老草药黏黏糊糊的盖在屁股上一层,他羞的厉害,不肯光着屁股趴在藤床上,只得在屁股上盖了一块儿他唱戏用的旧帕子。
他趴了没一会儿,就听见书上传来几声嗤笑。
陈青亭艰难的仰头,就看见院子里的大松树上坐着那个白净丫头。
松树好爬,她斜着眼瞧他。
陈青亭又激动又有点害怕,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江水眠学了好一阵子苏州话,懂了点,道:“你们唱戏咿咿呀呀真吵,影响我看书了,我过来瞧瞧。”
她从树上慢悠悠下来,几次因为腿短差点没够着落脚的树枝。
她走近陈青亭,他想起来自己光着屁股,喊道:“你不许过来。”
江水眠一把掀开帕子,啧啧两声:“屁股跟两个圆茄子似的。”
陈青亭疼的动不了,脸红着:“你、你走开!”
江水眠这几天无聊的快冒烟了,看他有趣,道:“你讨厌虫子么?”
陈青亭那时候还老实:“嗯。恶心又吓人。”
江水眠笑了。
等到江水眠把捉过来的第三只知了放在他脸上的时候,陈青亭已经嚎啕大哭了。哭的带花腔,抓着藤床,屁股打颤,张嘴就变着花样的骂起来:“你走开!你拿开——你这么坏!以后鞋里趴老鼠,汤里下蜣螂!”
她有些尴尬:“哭什么?唉,我也真无聊,在这儿欺负小孩儿有什么意思。”
她扔掉陈青亭脸边的死知了,就要顺着松树爬回去。
陈青亭眼泪巴巴:“你别走啊。”
江水眠回头:“你丫还挺欠的啊。被欺负上瘾了是吧。”
陈青亭:“我在这儿趴着快无聊死了。你跟我说说话啊。你住哪里呀?怎么过来的呀?”
江水眠坐在树上,打发时间道:“隔壁。旁边的大院。这大松树有几根枝子靠着我们那儿。你叫小青子?”
陈青亭一本正经:“我叫陈青亭,青山的青,沧浪亭的亭。”
江水眠一愣。她以为唱戏的孩子都是苦孩子,也就有些“小红子”“小绿子”的名儿。
陈青亭:“我跟班主姓。他给我起的名。你别走。我唱戏给你听。”
他生怕江水眠走了没人跟他玩,说罢,自顾自的撅着屁股趴在藤床上唱。
江水眠不懂戏,也一向不太能欣赏,却天然觉得好听。他一场戏,脸上神色都变得焕发,只是忽然卡壳,他顿了顿,又大哭起来。
陈青亭:“呜啊啊啊我好笨我为什么还记不清词!”
哭的撕心裂肺,一树的知了吓得没了声。
江水眠:……莫不真是个傻子。
陈青亭还在嚎:“呜呜呜你、你看起来好聪明的,你能不能帮帮我。”
江水眠觉得自己慢吞吞从树上下来,挠了挠脑袋:“……你用白话说一遍,我先记住,等你忘词了我提醒你。”
待到夜里,老班主心里不忍到屋里来瞧他的时候,许妈正在给他换药。换药有点疼,他泪汪汪的咬着荞麦壳枕头,老班主说老也就不到四十,白净无须,丹凤眼,个子不高,看起来傲气的很,以前也是唱了好多年。
陈班主平日跟个仙儿似的深居简出,满屋的孩子,他对陈青亭最上心,引来戏班不少同龄孩子的妒忌。他道:“你笨也没事儿。你第二次跑去厨房里偷鸡摸狗,才是我要打你的原因。再一再二不再三,下一次我再看你偷拿一点儿东西,就是一个鸡蛋,一个包子,我都将你直接扭送到官府去。他们到时候夹断你的手指,把你掉在树上打,你也莫要喊我名字!”
陈青亭最怕陈班主嘴里的“官府”,却不知早就没了大清的官家,吓得脸都白了:“我、我不敢了……可是,我也不笨!”
陈班主站在陈青亭床头,听见他磕磕绊绊的把词都背下来了,脸上装出来的怒意也散了:“看来你好好学了。”
许妈笑道:“我们小青子一点都不笨,只要肯花功夫就能学会对不对。”
陈青亭松口放过枕头,哼唧道:“其实是阿眠教的。”
许妈笑:“哪个阿眠?”
陈青亭回头:“就是那个‘恶鬼’家的阿眠,她人可好了。”
许妈变了脸色:“不许再提。”
陈班主气笑了:“哪个恶鬼?胡说什么?”
陈青亭告状:“他们就住我们隔壁。许妈老糊涂,见了人家就吓得不行,非跟我们说那个男的是恶鬼!”
许妈掐了他大腿一把,脸色变了:“不许再说!”她又和缓了脸色:“……班主不知道,早几年住在这片儿的老苏州人有知道的。有个宋良阁,以前住在这儿,后来被恶鬼附身了。闹饥荒的时候,她媳妇先病死了,他就剩个闺女——”
陈班主听是光绪三十三年的那场荒灾,竟挑了挑眉毛,坐在床上,摸着陈青亭的脑袋,道:“然后?”
陈青亭昂头。他知道自己是那一年到陈班主身边来的。
许妈不想说,但班主问又不能不说:“唉……他在苏州都是有钱人家,可他吸大烟败了不少,家底不如以前,就断了粮……他去找苏州为数不多还有粮的几家大财主借粮,去借粮的佃户不少,大家当然都没借到。后来他闺女饿的皮包骨头还发了烧,他就去抢了。那财主为了防那些佃户来抢,雇了不少护院,谁敢闯进来就直接打死。他就一路杀进去杀出来——”
陈青亭合不上嘴。
陈班主蹙着眉头:“那几年确实难过。”
许妈:“他至于么。人家财主不肯借给他,他就差点杀了人家半家,跟血洗似的。他抢出来之后,回家给他闺女做饭,听说他上海还认识大夫,打算带小闺女去治病疗养。他一个男人死了媳妇后照顾不好孩子,就觉得花生核桃、白面饼子都是好的,给闺女喂了,孩子饿惨了,也没数,吃完了之后又喝水……活活撑死了。”
陈班主也惊愕了。
许妈叠了被子道:“他就疯了,魔怔的话都不会说了。那家财主恨不过,带人来捉他,好巧不巧,赶上他疯了——那一天他住的那条街就跟下了血雨似的。就算是学武,也不可能杀得了那么多人,不是恶鬼是什么!当时有人也叫他红鬼,他杀了人一身血,居然还记得洗衣服,洗的时候,半条山塘河都是红的!”
陈青亭觉得这故事比进官府还吓人,他不肯信:“那我们之前还见着,他好得很!哪里像疯了!”
许妈瞪他:“还不像疯了?不知道从谁家抢的闺女,回来抱着养呢!鬼心里有怨,干得出这种事儿的!看你像小丫头,也把你掠去养了!”
陈班主信佛,却是不太信牛鬼蛇神。他道:“那你说他回来了?他之前怎么走的?”
许妈回忆道:“他杀了人,怕官府抓,就跑山上去了,衣服破也不洗澡,就抓蛇啊鸟啊吃。还练他那些武功。后来,过了半年多吧,有个年轻军官过来找他。开着大车,带好多兵,梳洋人分头,长得就像个洋人!大家都不肯说,后来那军官要开枪杀人了,才有人说红鬼在山上。他上山去寻,没几天就背着红鬼下山,把他接走了。宋良阁坐大车走的时候,好几个大胆的都跟着跑去瞧呢!”
陈班主比陈青亭还像个孩子,好似松了口气似的,一颗心都为这故事里的‘红鬼’拔着:“人家说不定治好了癔症,你也别乱说。”
许妈神神秘秘:“陈班主,宋良阁回来这事儿,好多人都知道。我们可不会容他,您别掺和这事儿,过几天——过几天您就知道了。”
过几天,陈青亭也知道了。
他迷迷糊糊刚睡下的时候,听见几个同门师兄弟推他,提着油灯拽他起来,说要去看“捉鬼”。屋里昏暗,只有几盏油灯亮着,照亮几个孩子紧张兴奋的脸,他趿着鞋子出去,揉揉眼睛,忽然想起来:是去抓阿眠的爹爹呀!
难道是因为他说了她爹爹住隔壁,许妈才知道去哪儿捉鬼的?
是他告了密!
陈青亭脸色都变了,一帮孩子从后街涌出去,正街上浩浩荡荡集结了几十号人,拿着火把,烧的路上跟夏天似的。几个人端着个竹子做的简陋轿子走在前头,轿子上两个短杆挂着彩碎布,里头坐着个黄衣服白胡子的老道士。
轿子乱摇,老道士闭眼不说话。
镰刀、砍柴刀和斧头在火把下熠熠生辉,像傩戏一样的场面,却少了敲锣打鼓和大家的欢笑,众人如临大敌。说是不许孩子们跟来,但想看捉鬼的孩子们不在少数,绕着队伍跑着,不敢大声笑,在彼此脸边窃窃私语。
绕过一条街,就到了“恶鬼”的家门。
陈青亭已经要哭出来了。是他害了阿眠。他的脑袋里全然忘了好多人都知道“恶鬼”的家在哪儿。
门打开着,长了青苔的白门洞,里头一个影壁,被雨淋得水光油亮的影壁石雕映着火把的红光,看得出这是座大院。
大人不敢进,先把老道士放在了门口。
那老道手里一把青铜锈剑,直指天上,嘴里念念有词,两肩发抖,忽然对着那年年有余的石雕影壁大喝一声:“孽障!你还敢作乱人间!”
这老道除了苏北口音有点重,其他还是很像那么回事儿。
他舞着剑进了门,其余人才敢挤进门里去。陈青亭是孩子里最拼命地,拨开无数他眼前的屁股也挤了进去。
院子宽敞,高堂木柱,异常干净规整。江水眠正和宋良阁坐在院子里的马扎上,面对面吃着西瓜。她穿着一件半袖的棉麻褂子,脚上是拖鞋,宋良阁一边吃一边给她打着扇子,二人之间放了个吐籽的小铜盆。
陈青亭吓得就要喊她名字,江水眠却转过脸来,不太吃惊的扫了一圈,踢了一脚盆子提醒宋良阁:“人来啦。”
宋良阁还在吐籽,没抬头,那道士先哎呀呀叫了一声:“你这厉鬼,还想拿阴气扑杀我不成!我乃金丹南宗第九十八代弟子——”
江水眠眉眼弯弯,噗嗤笑了。
她笑的声音不小,后头几排的许妈点着脚尖看见她,打了个哆嗦,高声道:“他抱了个鬼娃娃回来!”
江水眠瞪眼:“鬼你大爷的——”
刚说出来,就让宋良阁伸手敲了一下脑袋。
她吐了吐舌头,继续吃西瓜。
宋良阁穿着草鞋,转身进了屋。众人看他不出来,以为他进去躲了,那老道率先大胆走上前来两步,黄袍一甩,手中剑尖对准江水眠,另一手拿着铃铛摇晃不止,一边绕圈一边靠近她。
江水眠这几天闲的蛋疼,白看一场耍猴还挺高兴的。她越笑,周围人越怕,江水眠道:“你这老道到底收了多少钱,才肯来这样找事儿?”
她哪里知道,众人找来这老道,只跟他说是厉鬼,没说这厉鬼会武功。
宋良阁拿上朴刀奔出屋的时候,正看见那道士把刻满了咒符的剑往江水眠头上点去。他怒上眉梢,喝了一声,反手握住刀柄擦过江水眠头顶,打在那老道胸口上!
老道手中没开刃的宝剑脱手,宋良阁凌空接住,脚勾住江水眠的马扎,将她连人带凳往后拖了一段,站在她前头。
江水眠瞧了他背影一眼。心里虽然有点烦他的婆妈,也不肯管这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叫爹,但她知道宋良阁不论怎样都会护着她。跟他从上海离开的这段日子,也是她来到这时代后最安心的日子。
她伸手把放西瓜的盆子拖过来,老实吃瓜。
那老道若不是有几个人接着,差点躺倒在地上。他在几人臂弯里呕出肺一样的咳嗽,两个胳膊乱哆嗦,进怀里去掏黄符,手拿不稳,撒了一地。
众人看见捉鬼的剑都握在了鬼手里,也有几分后怕——
难道是这老道水平不行?
但有一半人,心里自然清清楚楚,哪有什么红鬼恶鬼。如今没有官府,所谓的警察也不管事儿,更不可能拿五六年前的案子出来翻,宋良阁又因为曾有大户人家做后盾,连个通缉也没有——
他们心里害怕他。想赶走他,只能靠装神弄鬼了。
宋良阁没说话,他的朴刀刀柄和刀身一样长,刀柄上缠了个老牛皮刀鞘,他把刀鞘摘掉扔进柴堆里去,刀面一斜,映着白灯笼与红火把,耀出两色光弧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