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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纯洁的灵魂的宣言是拥有与天地相当的力量的,那种力量,连上帝也不能缄默,连死神也不能忽视——这一段爱情,不应该因为死亡而结束。
天使和魔鬼在开会,讨论这一个灵魂的归属。
魔鬼说:“她是个卑贱的娼妓,天生淫荡,水性杨花,一生罪孽无数,合该下地狱抱火柱子。她的灵魂当然应该由我带走,并且还得被锯成无数段分配给前世所有她经手过的男人。”
天使不寒而栗,用双手捂住耳朵表示不忍听下去,他说:“那是原罪,也是命运,不是她的错。她虽然为娼,但从未害过人,相反,她还救过人,不止一次,不止一个,最重要的是——”
他顿一顿,放下捂着耳朵的双手,合抱在胸前,很诗意地说:“她对大少爷一生一世执著不变的感情,是那么纯粹、高贵、忠贞、忘我,那是人类最珍贵的品行,是爱——情。”
爱情,魔鬼听到这两个字便觉头疼,而天使那副腻腻歪歪的腔调更叫他觉得肉麻,就像发疹子一样,他的皮肤上起了无数红斑。
“她的灵魂应该得到救赎,”天使继续用唱圣歌一样的语调说“她是上帝迷途的羔羊,而我要来为她指路,使她不再受你的引诱,回到上帝的怀抱,从此得到救赎。”
救赎,这也是地狱里没有的词汇。地狱的规矩是报应和惩罚,下地狱的人都是有罪的,于是地狱中充满罪孽和仇恨。魔鬼每天在那里进进出出,耳濡目染,只看到疼得扭曲的灵魂在火山的刀锋或者油锅的浪花里挣扎号叫。
地狱中没有歌声,只有呻吟、惨呼或者叫骂。如果有人笑了,那笑声也必是比哭泣更加可怕,因为那个人一定是被折磨得疯了。
魔鬼说:“圣洁的灵魂属于天堂,罪恶的灵魂属于地狱,这是规矩。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不要同我争。”
天使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更何况她从未举过刀,她的身体虽然不幸被俗世沾染,她的灵魂却纯洁如婴儿——所以,她属于天堂。”
天使和魔鬼各自站在家门的入口,争论不休,势不两立。
天地间,金灿灿一片白光,阴森森一团乌气,泾渭分明。而相隔一线——天堂与地狱,正义与邪恶,对与错,真与伪,原本都只在一念之间。
善男信女与冤魂厉鬼各自站队,自动自觉地随天使升入天堂,或者不情不愿地被鬼卒押入地狱。
然而惟有这一个灵魂,虽飘荡无依,却又坚定不移,同天使和魔鬼站成一个等边三角形,不偏不倚地选定自己的立场,明白地说:“我不要上天堂,也不要下地狱!”
天使和魔鬼一齐愣住了,他们习惯安排人类的命运,没有想到灵魂自己也可以有自由选择。
他们不约而同地问:“那么你想做什么?”
这大概是创世纪以来天使和魔鬼第一次同声同气,这句话应该同时载入圣经与生死簿。
“我要重新活过,清醒地活过,得到我应得的爱情——或者,至少清楚地了解我的爱并大声说出来,让他也可以了解。我要,一个付出爱情的机会。”
灵魂站在善恶的结界上,清辉熠熠,摇曳生姿。
无论她的身体在一生中经历过多少沧桑蹉跎,然而她的灵魂,却依然清洁如玉,并且,因为爱情的热烈与纯粹,而格外晶莹剔透。
天使又被感动得哭了,他指给魔鬼道:“你看到了吗?她的灵魂在闪光。多么美丽,多么虔诚的一颗心,宛如处子。上帝说:信者得救。而这一颗心,充满无遮的信任,诚挚地相信爱情,相信重生,相信奉献,她是理应得到一次涅槃的。”
“那只不过是磷光。”魔鬼不屑地说“所有的幽灵都妄想起死回生,如果都如愿,地狱里就不会那么挤了。”
“可是这一个灵魂是不同的。”天使固执地坚持,怜悯地俯视“她是这么卑微的女子。”
她是这么卑微的女子。
卑微地爱,卑微地活着,一生都逆来顺受,不求甚解。
她的一生,不乏情感的忠贞,也不无个性的觉醒,然而她的灵魂却一直在沉睡,仿佛封存在冰箱里,有是有的,却从没被取出来做实际的应用。
她的身体便是那只巨大的冰箱。
她的灵魂,一生都在那冰箱门的开阖间对尘世的行为做着偶尔的探望,却一直没有逸出她的身体——这女人的一生是用身体思考的,从来没有想过要动用灵魂这重大的资源。
直到她死亡。
当死神来临之际,她的灵魂将要彻底离开她的身体被拘入地狱的时刻,那灵魂突然觉醒了。
这灵魂是第一次脱离她的身体而存在。
这灵魂生平第一次独立思考。
而她一旦思考,就得出了最直接最明智的理论:她爱他。
一生都爱他。
她对他的执著了一生的牵挂与坚守,就叫做“爱情”
而她,从来没有得到过这爱情。
甚至,从来,没有,付出过这爱情。
她真是不甘心!
她的灵魂出窍,飘在半空,轮番地看着天使与魔鬼,看到他们的身后,有两扇门同时洞开。一扇里面透出耀眼的白色光环,另一扇里是乌烟瘴气;一扇里面传出悠扬的赞美歌声,另一扇里是鬼哭狼嚎。
——而她都不想选。没有向往,也没有恐惧。她有她自己的方向,自己的意志。这意志从生到死是头一回使用,因此这意志是如此强大。
我要活!
她的灵魂终于开口说话了,说得很大声、很坚定,义无反顾!
她向上帝请求,与死神讨价还价:“我要重活一次!我要得到爱情!我要世人还我清白之名!”
她的愿望是这样强烈,她的爱情是这样纯真,她的愤怒与委屈是这样隆重而炽热。她一生糊涂,所有的情绪与思路都凝在她灵魂出窍的一刻蓦然清晰,集中爆发。
一个纯洁的灵魂的宣言是拥有与天地相当的力量的,尤其因为那力量一生都不曾使用过,不曾浪费一丁一点,于是就格外地来势汹汹——那种力量,连上帝也不能缄默,连死神也不能忽视。
于是,上帝和死神对视一眼,达成默契:他们,许她重新活过!
天使、魔鬼与人类的灵魂并驾齐驱,寻寻觅觅。
“真不知道上头是怎么想的。”魔鬼嘀嘀咕咕地说“死神居然也会心软,这我倒没听说过。不过是一个低贱的舞女,用得着兴师动众吗?”
“不对,她的灵魂比谁都纯洁,比谁都忠贞,因她爱了他一辈子。”天使无比感动地说,充满慈爱地注目着身后的灵魂,眼角流出两滴露珠般的泪水,仍然用那个双手合抱胸前的经典姿势,很文艺腔地抒情赞叹着“我一直以为,没有一种爱会比婴儿对母亲的依恋更纯粹高贵的了。然而她对大少爷的爱情,竟比婴儿更无知无觉,又本能本愿,因此,她的爱才是最最高贵的。这一段爱情,不应该因为死亡而结束。”
“又是爱情。”魔鬼很不耐烦地打断“现在怎么办呢?”
“怎么办?你的主人和我的主人不是已经达成共识,说好要我们合作的吗?”天使为这壮丽的爱情悲剧而震撼,不住感叹着“这,才是真正的惊天地泣鬼神呢。”
“让我和一个天使合作?这太不可思议了。”魔鬼絮絮叨叨“死神答应不让她经过轮回之苦,便直接投胎转世;我们得送她一程。是这样吧?”
“不仅仅是送她一程,还须眷顾她的一生。”天使更正。
“我不喜欢‘眷顾'这个词。”魔鬼悻悻不已。
“那就说是看着她好了,这比较口语化。”天使很好商量地说“上帝要我照拂她的一生,庇护她的爱情,并引导她不致走入歧途,使她的灵魂最终可以得到提升,回归天堂。”
“我也不喜欢'照拂'这个词,还有'庇护'、’引导'、'提升'”魔鬼抗议。
天使有些头疼地看着这个搭档,他又何尝不为这奇异的“合作”而烦恼呢?何况,这还是一个相当嘴碎且挑剔的魔鬼。他只得言简意赅:“我们要负责帮助她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这还不简单?”魔鬼自得地笑“这个我会比你更拿手。魔鬼生下来就是引诱别人犯罪的,不择手段,作奸犯科,然后再把那罪恶的灵魂带回炼狱去煎熬。”
想到煎鬼的乐趣,他磔磔地笑起来,一只手不断簸动,做着翻炒的姿势。
灵魂追着天使和魔鬼的影子一路飘过医院产房长长的走廊,飘过生命的疼痛与欢喜——为什么出生的喜乐总是要伴以至大的疼痛呢?
这是真正的生死桥、阴阳界。无数的灵魂拥挤在这里等待重生的机会,其中不乏偷跑出地狱的逃生鬼。因此这里也同时成为死神最常光顾的地方,为的是捉拿漏网之鱼归案。
那些不合适的生命往往胎死腹中,没有机会看一眼阳间的颜色。如果死神大发雷霆,还会罪名连坐,诛杀无辜,连同产妇的生命一起带走。
生死桥上的灵魂在发抖,热烈地企望,颤栗地偷窥,仿佛偷油之鼠——他们,也是一种偷,偷生。千钧一发的生机,得来如此不易。而这一个灵魂,不知何以有此殊荣,竟有劳天使与魔鬼同时为其开道护法。
当她经过,所有的灵魂都艳羡而敌意地注视着,发出窸窣的不满。
她看到有两个腹部高高隆起的妇人并排躺在两张产床上,咬牙呼疼,额上沁出密密的汗珠,忍得十分辛苦。偶尔阵痛停歇,便迫不及待地彼此交换临盆的感受,诉说对丈夫的思念与担忧。她听到她们以姐妹相称,在同一个学习班里接受再教育,而她们的丈夫,在同一个农场改造,连孩子的出生都无权迎接。
“还觉得满意吗?”魔鬼有些讨好地问。
“她们无限烦恼,忧心忡忡,对新生命都没有热情。”她觉得踌躇。前世穷怕了,多希望今生可以改写历史。
然而魔鬼说:“现在正是中国历史上翻天覆地的大时刻,穷苦只是暂时的,只要忍过最初几年,就可以重新发达了。”
“难道没有一帆风顺的人生吗?”她还是不满意,回头问“别的孕妇在哪里?为什么我不可以选择更加安逸从容的出生?”
“我们只找到她们,这已经是最好的了。”
“但是你们是天使和魔鬼呀。”
天使摊开手道:“我们引导高贵的灵魂上天堂,或者引导邪恶的灵魂向善。为了你,以后我会多多关照这两对反革命夫妇,让他们早些平反,重登历史舞台,给你良好的成长环境——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
魔鬼现出得意笑容,说:“我做的可就多了,要提前注销那位少爷的寿命,使他得以重新投胎,和你有再世的缘分。还要遍查生死簿,找到这一对怀孕姐妹花,使你和他一生下来就有缘分——不然人海茫茫,你往哪里找他去?可是你也要知道,这种事是要提前十个月就做准备的,你是新死之鬼,又投胎这么急,却叫我到哪里找一对更符合条件的孕妇去?能有现在的成绩,已经很不易。”
灵魂苦笑,枉自打通天地线,还以为黑白两道都吃得开呢,原来也不过这点能耐,竟没有多少选择余地。也只得说声谢谢,领了他们的情。
天使拍拍手道:“既然都无异议,那便开始吧。”
只见魔鬼将手指一指,一缕青气便自他的袖间逸出,直向那年龄稍长的孕妇袭去。孕妇大叫一声,昏死过去,接着便有小儿啼哭声响起。
她知道这便是大少爷转世,不禁心酸苦楚。正欲趋前细看,魔鬼却在她背上用力一推,叫道:“该你了。还不快去!”
天旋地转,她顿觉六神无主,手足无措,惶惑间已经进入一条神秘隧道,既长且黑,遥无边际。她身不由己,被一股巨大吸引力卷进生命泉眼中,有说不出的疼痛将她揉搓碾碎,又重新捏合。痛楚间,犹自想:大少爷转世之际,不知是否也曾经过这般荼毒。若如是,那倒是自己累了他了。
呼啸中,耳边闪过一句冷冷的话:“死亡,是重生的惟一途径,别无选择。”
再睁开眼时,她已经是落地孩儿,再世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