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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洁癖
母亲的住处,在颐和园北侧。她不肯住城里,说那儿俗尘市嚣,心里闹腾得慌。她从成都调到北京,离休前在市出版局当副局长,现在又被一个出版社全薪反聘,帮着看看此社想出又不敢出的小说稿。她很少去上班,每周一两天车子接到东三环的出版社去几个小时,车子又送回来。
出租车在有保安的一个小区大门前停下,柳璀打开车门,提着包出来。
这儿的房子楼层不高,只有九层,每个单元有独立电梯,每层两户,虽然外墙有点显旧,屋里却是维修得明光锃亮,小区环境也不错,花园草坪,除了花,更多的是常绿的松树。
柳璀熟门熟路走进一个单元,乘电梯到四层,人一出电梯,过道的灯就自动亮了。
她按门铃,母亲应了声,却过了好一会才来开门,一见柳璀就赶忙说:
“掸干净,掸干净!掸干净才进来。”
柳璀笑笑,她知道母亲的洁癖,家里的地板都是清洁工跪在地上用布擦净的,自从父亲去世后,年岁越大,她的这一毛病更日甚一日。母亲一身整洁熨直的衣裙,脚下一双软底拖鞋,与这个蔽天灰黄沙尘满布的世界毫不相称。柳璀想,这样一个干净过分的人,该回到她的家乡,那风光如画的江南,绿竹亭楼中,听燕子穿梭,或伫立池畔桥头,看桥下睡莲。
可是母亲没有和全体北京人一起咒骂尘沙,她只是赶快给女儿从柜子里拿出拖鞋。母亲脸上皱纹不多,肯花时间保养。柳璀经常觉得自己不像女儿,倒像个妹妹,而且是一个远不如姐姐出众的妹妹。她不如母亲那么模样聪慧,也没有母亲那么感觉敏锐。不过她们个子一样高挑,一米六七,身材也差不多,甚至都喜欢剪短发,比大部分女人短,甚至比少部分男人都短。
柳璀把外衣脱下,在走廊里狠命地扑打了一阵,才挂到门背后的衣架上。
三室二厅的屋里很宽敞,两个阳台。锃亮的打蜡拼木地板,明式家具,原先的大彩电碟盘似乎移进了卧室,墙上挂着母亲收藏的国内新派画家的大幅油画,几个夸张猛笑的嘴。
风沙并未减轻,呼呼地在玻璃窗外狂叫,房子里却是洁净世界,客厅的壁灯亮着。母亲递一把热毛巾给柳璀擦手,问柳璀冷不冷?说集体供暖已停,不过可以开电暖。柳璀摇摇头,接过毛巾,干脆去卫生间洗了个淋浴。浴室地上有一个盛水的瓷盆,上面飘着几瓣月季花,真有一股爽人的香味。她仔仔细细擦干身体,才感觉到脸皮被沙子糙痛了,抹了点护肤霜,趿上拖鞋回到客厅。
在l形的沙发上,她拉了靠垫坐下,这才注意到茶几上的兰花,独一枝开出九朵粉绿如蝴蝶状的花。她禁不住赞叹道:
“真漂亮!”
母亲一直喜欢云南茶“兰贵人”沏了两杯,一小碟杏仁一小碟干鱼片,和茶壶一道,用日式托盘端来,放在茶几上。她接过柳璀的话说:“良县也有这种花,庭院里搁一盆,一直开花不败。”她的描绘细细巧巧:“长江里还有一种桃花鱼,比江豚还稀罕。”她的口音带有南方腔。
“桃花鱼?”
“没见过吧?”母亲说那时江水碧绿透澈,水里浮游着通体透明的桃花鱼,它们可能是从山涧的溪河里游入长江,成群结队,各种颜色都有:玉白、乳黄、粉红,与远山上的桃花树瓣相互辉映。
“怕是一种淡水水母吧,”柳璀仔细地想了一下,试探地说。“恐怕不是鱼。”
“反正我见过。”母亲得意地说。
“你怎么不告诉我,有过这么好的眼福?”
“你对我的经历从来不感兴趣,我们什么时候有这么一个晚上说说话呢,你是大专家,大忙人。”
母亲开了落地仿古台灯,从书架上拿出一个包装好的礼品盒,递给柳璀,说这就是送她的东西。
柳璀撕开明显是店里购买时就包装好的金纸,露出一支黑亮的漆匣,匣子上面是镶嵌精致的中国山水,打开来,里面却是一瓶法国香水,垫有蓝丝绒。yvessaintlaurent的名牌“鸦片”柳璀见到过,却从来没用过,也从来没有试闻一下这奇怪牌名的香水。
柳璀这才想起来,是她把一个带礼物来的人打发到母亲这里。她取出香水,左瞧右瞧,拧开香水盖,喷了几滴在手心,闻了一下,说不出个所以然,又伸手让母亲闻。
“这是什么意思?路生送香水给我?这有点不像他,还特地找个秘书送来。”
她故意不说“女秘书”她不想谈虎色变。
母亲脸上却没有笑容,反问柳璀:“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如果其中真有什么弯子的话,母亲比她灵得多,对这种事心如发细,看着母亲把包装纸收起来,放进角落的黑漆竹篓里。这瓶鸦片香水里,应当有点转弯抹角的事,她弄不清,只能耐心地等母亲开口。
“那秘书长得不错,挺会打扮的,发式衣服都很新潮。说是你没有时间,让她找我。既然你如此重托,我就让她来这儿了。”母亲鄙夷地笑了笑:“但当然不是她。不是说你丈夫对女人品味如何高雅。如果是她,就不会来见我了。”
“你直觉告诉你,必定另有人?”柳璀大大方方地点穿,她不想被母亲吓倒。
母亲喝了一口茶,然后说:“恐怕是的。”她停了停,看柳璀脸上毫无反应,才继续说下去:“但是路生还没有决定如何做,或者说,他还不清楚是否应当保持你们的婚姻。”
“那么这个礼物是个警告?”
“我想他是给你提个醒:你是否还是个女人?”
柳璀笑起来:“这恐怕是你心里的问题吧?”
“你从前是个假小子,现在也一点不像女人。我早就不愿意跟你谈这事。不过路生多少次让你去,你就是不去,不能说他问得没有道理。”
“不是我有意不去,真是工作走不开。他有的是来北京的机会。”她对母亲解释,生物工程正在突破性发展的前夕,一个崭新的世界在科学家手中打开,她是国内基因工程关键项目的主持人,项目也到了关键时候,还弄什么探亲俗套不成?
“那么,你了解他的工作吗,关心他做的事吗?”母亲问。
“你说三峡工程?”柳璀说。“我看过一些论辩文字。技术方面的事,我没把握,什么移民问题,发电问题,防洪问题,生态环境问题,文物问题等等。但是争论的基本点――人应当不应当改造自然――这点,我觉得反对意见者幼稚了。人一直改变自然,过去一直在改,今后还会改,这也是我的本行。”
“看来你很了解他的工作。”母亲眼神飘到缸里汨汨冒泡的大金鱼,那两条狮子头羽尾斑斓的金鱼。“你们应当是好好的一对,都在‘改造世界’。有什么别扭可闹?好好聚聚,好好谈谈。”
“我也不知道,两人都太忙,就是没有什么必要特别赶去谈什么话。”她沉思了一阵,不太情愿地说“恐怕是有一点变化,两人都互相搭不上话头了。自从他当了那个总经理之后,我也无心听他的事,他也无心听我的事。”
“夫妻长久分居,绝对不是好事。”母亲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她。“你不会是对男人不感兴趣吧?”
这话应该她说,自从父亲不在世后,母亲一直寡居。有一次柳璀看见母亲的神情很孤寂,觉得母亲早就应该再嫁个人,不过这种事不用她劝,反正父亲是抗战牌老干部,寡妇的福利照顾得好好的。母亲住在这个僻远的高干区自有道理。
她把话扔回去:“你以前不是一直警告我对男人防着点,别太迁就。”
“结婚前别太迁就,”母亲耐心地说“结婚后就是得迁就。你应当明白,现在的男人?权力是他们的壮阳药。”
母亲微笑了,她每说出一个自认为的妙句,就会有这种得意的神色。虽然母亲是多少年的党员,也算一个老干部,但是柳璀觉得她实际上相当随心所欲。
柳璀受不了这样的尖锐,两人话越来越不投机。她把手里的茶杯放下,站起来:
“妈,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不然,我得回家了。”
母亲止住笑,不过没有像以往那样与她计较起来,弄得两人不欢而散,反而拉住她的手,非常恳切地说:“小璀,连个玩笑都听不得?你留下来。这么大风沙你回去干什么?今夜你觉得太累就自己睡,最好陪我睡,我们母女俩很久没有好好说说话了。我的确是想劝你到南方去一次,这事得由你自己决定。不过我留你,还有另一个原因。你安心住下,听我说一些有关你的往事,早就该告诉你的,一直没有机会。”
她不再问柳璀是否同意,站起来,走到厨房去关照什么。“新来的小阿姨手艺不错,我已经让她准备晚餐,好好做几个菜,我怕你一直没好好吃饭。这个风沙天,帮我留了贵客。”
宜昌之行
母亲的敏感总是如此:开始令人不快,最后证明大有道理。一大早,柳璀就醒了,直接回家收拾了几样衣物,拔了三个电话:一个订票,一个给研究所告假,一个告诉李路生,就直接提着小旅行箱上机场。
刮了一天一夜的风沙停了,整个世界阳光普照,大家都忘了昨天的埋怨。飞机很顺利,正点到宜昌。机场外已有一辆雪亮的黑色奥迪轿车等着她,但是不见李路生。来机场接她的是公司的办公室阚主任。说是李路生刚好赶到北京去,有个紧急会议,临时非去不可。无法电话通知,因为夫人的飞机也正在北京起飞。
他们恰好在空中错开,或许她朝窗外看,正好看到李路生的公司小喷气式机从空中飞过。
主任说他把李总送走时,李总就让他留在机场准备接夫人,代为致歉。
这主任看上去最多三十过一点,做事周到,说话清晰,给人干练的印象。个儿虽有些矮,但是皮肤光润,一身银灰色西服毕挺,戴副无框眼镜,样子活像个香港金融界敬业的门市经理。
从宜昌机场到大坝,高速公路的两旁绿树浓荫,不象是这几年刚栽的。柳璀刚想问,主任就说:“选了速生树种,三年就成荫了。”
到了大坝工程区,公路两旁竟然是樱花满枝,一片灿烂,连地上也一路缤纷,落下厚厚一层花瓣。
阚主任一边指点,一边介绍“李总一开始就坚持先做旅游的景点:先建花园工地,才成绿色工程。当时我们还不理解,以为是花架子。李总当时为建路绿化的先期投资,在总部里争论很激烈,一直争到中央去。现在证明他完全正确!”
“是吗?!”柳璀还不知道李路生弄出这样的争论。他从来没有对她讲过,看来他不是很想对她说。
主任感叹说“高瞻远瞩!”他告诉柳璀,现在库区每年接待几百万游客,大部分都到建坝工地参观,旅游业收入还是小事,工程形象,工地气氛,大不一样。早晚要做环境,像以前那样搭工棚上马,等完工再美化,就走错了棋。
“在现代社会,形象就是实质。”主任说“李总比任何人都先看到这一着。”
汽车在江北就看到远远耸立的总部大楼和二十五层的宾馆。从特地修建的公路桥上快速驰过,他们来到坝区的五星级宾馆。柳璀还来不及看,这个主任的赞美就灌了她一耳朵。
阚主任把柳璀一直送到顶层房间,他说“隔壁是总统套间,不好开,李总让我请夫人原谅。”
这话不值得回答,这个套间已经是太好了,就算是外交部长套间吧,有两张三人座的沙发,一张桌子靠墙,落地台灯、壁灯和柜子都精致典雅,里屋有一张桌子横在大床与窗之间,所有的桌椅都有雕花,几乎是上海头等旅馆的式样,还有一盘新鲜水果。墙几乎空白,只有床档头上挂着一幅巫山神女峰的黑白摄影。
拉开落地窗,横断整个大江的大坝工地出现在眼前,施工机械在切割山岭,载重卡车在坝顶上来回行驶,工地上除了刺眼的电焊光,几乎看不到人的活动。有一幅醒目的标语挂在永久船闸六闸首:“看昨天为落后,视精品为合格。”整个工作安排得像一个棋盘,浩瀚的长江在这宽阔的江面被拦住三分之二。
主任看到她这么着迷,也走到窗前。他骄傲地说:“报上都说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工程。可是李总不让这么说,认为这种话没有根据。况且自吹自大没有任何好处,树大招风。”
柳璀回过身来,这人对李路生充满祟拜的口吻,不像是装的。不过她也没有想到李路生有这种心机,还会处理宣传口径之类的事。在美国学了工程规划管理的人才,管这种事未免学非所用。
主任没有注意到柳璀的表情,继续他的赞美。
他说李总强调库区每个地方,每个峡岸,都标明首期淹没海拔145米水位线,以及最后淹没的海拔175米水位线。当时许多人反对,说这是给“反三峡派”提供炮弹,看着三峡美景有多少会消失。李总说,不标反而让人更加疑心重重。现在这两排标记,也成为川江一景!都说三峡决策透明,令人尊敬并且放心。
柳璀正想止住他滔滔不绝的赞词,问他要一张当地地图,房间里的电话铃响了。
主任走到靠墙的桌子前,一拿起电话,脸上笑容就没了。他轻声对着话筒说:“不行。”他脸无表情,听了一会儿,只是说“绝对不行。”就把电话筒放下了。然后他拿出手机,拉开房门到过道上,随手关上房门。
房内的电话又响了,柳璀只好自己去接,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阚主任,”那个女人说,声音很平和,一听就是个有主意的女人,说的话却让柳璀吓了一跳:“你忠心耿耿,像一条狗,这是优秀品质。但是我要找人说话,我有这自由,你不可能永远拦住我。”
柳璀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虽然母亲已经给她做了充分的精神准备,还是脸都气白了,心狂跳起来。这个侮辱不是冲着她而来,可是对方骂人都用平静的调子,使她觉得自己也大可不必降低身分:
“你稍等,”她说“我让小阚来接电话。”
对方一愣,但立即恢复了镇静:“你就是李总夫人柳璀女士吧。”不等她回答,对方继续说:“我能和你谈几句话吗?”
柳璀不得不与对方比镇静。“我想你想说的事,与我绝对无任何关系。”她尽快地说“你还是找有关人谈。”这时,她看见阚主任紧张地推门进来,便对着话筒故意提高了声音,有意让来人听见:“不用再找我,我有事得马上离开一阵子!”
阚主任本想接过电话,但已来不及,柳璀话一说完,就放下电话。阚主任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
柳璀压住自己的情绪,冷冷地说:“既然李总不在,我不必留在这里。”
阚主任说:“夫人刚到就要离开?能告诉我在哪里?”他连连推了两下眼镜,声音打颤,如有鱼刺卡在喉咙。“请告诉我你去哪里,好吗”?
一心往上爬的小野心家!专门给李路生办理各种秘密勾当的狗管家!柳璀心里骂了一句,拿起她尚未打开的手提拖包,就朝门外走,一边摔话给他:“当然没有必要告诉你。”她的步子加快。
在电梯口,那主任追了上来,脸都白了。看来他闯了祸,关照他千万绝对不能出的漏子,偏偏一开始就发生了。“夫人能让我安排车船送你吗?”
他手伸过来的拿拖包,柳璀粗鲁地一把推开。“行了,与你无关了。我自己的事,不必劳驾你送!”
电梯门打开时,她走进去,按键时她用眼神严厉地看着阚主任,他正想往电梯里走,被唬住停了脚步。
电梯徐徐下降,里面只有柳璀一人。在这么个六面封起来的盒子里,柳璀的怒气在心里堆集的压力越来越高。她不能想象丈夫能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她不必对那个女人在意,这个女人既然到了死皮赖脸直接给她打电话的程度,心里恐怕比她还要绝望。但是丈夫的背叛给了她的自信一个耳光:他既然能与这个女人,也可能――非常可能在以前也背叛过她!他们的美满婚姻也许从头到尾是一场假戏!
她才不会与什么女人抢男人。她不会如此看不起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但她马上意识到,她首先得捍卫的是自己的尊严,不然,她也就不再是她自己了。
丈夫
于是她到了良县。
柳璀顺石梯而上。码头上工人在卸货,卡车掀起泥浆沙土。而且,倒处是垃圾乱堆,马路边,滩岸上,甚至一些低矮的房屋顶上全是垃圾,臭味在太阳下蒸腾。整个城市的垃圾
似乎多少年一直无人搬运,堆在这儿发酵,或许是在等江水漫上来时进入水库?
实际上长江里漂浮的塑料品,垫箱子的泡沫块,甚至烂床垫,已经到处可见。柳璀可以想象水库存水后,塑料泡沫块漂流多少个月也没法冲入大海。李路生弄的“花园施工”名堂!先管管这些臭哄哄的垃圾吧!
石梯顶端两边都撑了布伞,放了摊位,小贩们在移动木桌上摆出的各种食品,那些豆腐干、猪头肉、卤鸡鸭都油光水亮。摊主用一支塑料拍子赶打苍蝇。巨大的方形菜刀躺在发黑的切肉墩子上。柳璀眼光尽量避开,她无法想象有人能吃下这些东西。不过肯定有买客才有摊主。
“妹儿,趁热买,姜家卤鸭!”
有人竟叫她“妹儿”!只有小时她的保姆这么叫她。她能听懂四川话,她跟保姆就说四川方言,直到父母发觉了,把老保姆辞退为止。等那人叫第二声“妹儿”柳璀觉得四川话不仅不难听,反而感到亲切。
有摩托车驶到跟前,说可以带她去旅馆,一夜十五元。
她问“多远?”
“不远。”
但是她已经看出旧城不用交通工具就可走遍,也明白雄踞在旧城上的新城,更合适居住,不过那又回到她的生活圈子里去了。所以,她想还是觉得应当住在旧城。那摩托车找上别的客人,很快就托上一个女青年,女青年抱着驾驶者的腰,引擎发动时声音像打枪,一股烟开上一条弯曲的泥路,穿进了街市。
街巷大都没有街名号码,原先可能有的,或许路牌妨碍搬运砖石,拆掉了。那些房子烂朽朽的,木窗在叽嘎叫唤。
看到这样的房子,柳璀只好改变主意,她决定先到上面的新城找个地方住下。她上午离开的坝区宾馆实在太豪华,但是这个地方卫生条件,恐怕她无法消受。正好一辆出租车载完客人,停在街边。她走过去,坐下后,对司机说:“去这里最好的旅馆。”心里想,这个地方“最好的”恐怕也只能将就。
“金悦大酒店,四星。”司机骄傲地说。
“就去那里。”
这个金悦大酒店却出乎意料的漂亮,位于新城最高处,雄踞于全城之上,大堂里有讲究的时令鲜花,巨大的花篮,插得气派得很,大理石的地面一看就是经常有人擦拭,亮晃晃,倒影着堂皇的玻璃吊灯,有北京天伦王朝饭店的派头。柳璀很想知道,这样的旅馆是盖了给什么样的人物住的。
从这里看两边束紧的江峡,中间是江面开阔的良县平滩,的确很雄伟壮观。第一次来三峡,本来准备感受一点名不副实的失望,却出乎她意外的惊喜。每到世界闻名的风景,总免不了有一种遗憾:电影中摄影角度摆弄得过了分,亲眼见到时就失去了玄妙,连科罗拉多峡谷,远不如电影里那么险峻陡峭,就像在什么场合见到名演员,谈吐俗气相貌平平,全然没有银幕上的风采。
这个被文人墨客吹嘘了几千年的三峡,却象洪蒙初开时那么清纯。据船员说,四五月间的长江最得人心。南方开春特有的“初一落雨,初二散,初三落雨到月半”的气候刚过,冬寒已被雨水洗净,却还没到闷热的梅雨季节,甚至暴雨涨水发洪,滔滔汛水却还没有灌得满江污黄,正是风和日丽好天气。
多注视一分钟,这峡江便多一分钟无穷尽的变化。碧蓝的天空下,一艘汽艇在绸带似的江水中,舒舒缓缓剪开一条长长的白线,江两岸葱绿青翠的层层群山,仿佛只是这条绸带逶迤的背景。再远处,在用望远镜才能看到的江流一端,打开千万年湍水切割出来的峡门,淡红的花岗石,斧砍似地裂成两片,江面骤然由四五里紧缩到一里宽,江流经过一段宽阔平息,突然再次急喘地呼号起来。
在脚底下的旧城,只要不去看它,它也就不存在。
能把那样的地方全淹没在水里,真不是坏事,她想。
柳璀住定下来,已是下午四点一刻了,她电话叫了房间送餐:一碗牛肉面条,算是补了个中饭。看着侍者把碗筷收走,关上房门后,她在床上躺下,想理一理这一天发生的乱麻一样的事情,但是难以找到头绪。她想起该给母亲挂个电话,哪怕不向她求救――她从不愿意让别人给她出主意,也得告诉母亲她来到了这个地方。
但是房间里的电话没有开通市外线路,打电话给服务总台,说是她缴的押金只是房费,长途电话押金要单独交。
她带的现金不多。没办法,她重新下到一楼,付押金。她从服务总台转过身来,心情好多了,精神似乎也恢复,她想可以继续她来这里的任务了。给母亲的电话回来再打不迟。
她准备出旅馆时,才发现没有带地址本,只得返回房间,她做事情从来没有这么乱过。进卫生间洗手时,看见镜子里面的女子一身西服。穿这么一身装束出去,太像个京都或省城来的新潮女干部。她先打开行李箱,找了一件样子普通的休闲上衣和棉布长裤,脱下高跟鞋,换上容易走路的轻便鞋。
这样,可能有点像一个女教师。不过当她在衣柜前的穿衣镜晃一眼时,发现自己更像一个女大学生。因为头发短,不仔细看,真年轻了好多。殊不知她的月经都越来越不正常了,又常常失眠,一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柳璀一想,不禁悲从中来:已经接近更年期的年龄,落到被男人欺骗的境地!胡扯,我怎么会是这等角色。她气得索性取出换洗衣服,走进卫生间。
这浴室比起旧城像天堂,大镜子,射灯壁灯吊灯,大小形式各一,发亮的花纹磁砖,一尘不染的黑白双色地砖,墙上竖挂着两个镜框,是民间艺人的手工花鸟剪纸,很素雅。宽大的洗脸台面有仿古漆盒,里面的纸洁白如绸,梳洗用具装入一个大漆盘。白毛巾厚厚一叠,有一股柠檬香味。
她跨入浴缸,拉上帘子,水温正好,她把淋浴的喷头压低了一些。
水声中,她听到电话铃声。这儿不可能有人知道她,她把水开小,确实是电话在响,她不想理,一定是服务台问什么事。电话铃终于停了。她继续冲头发上的泡沫,把水调热一点,刚冲一会儿,又有电话声,她只得全身湿淋淋地跨出浴缸,去取挂在马桶上端墙上的电话。浴室的镜子质地很好,只有些微水气附在上面。
电话竟然是李路生打来的,他说:“到良县了吧,还好吗?我还在北京。”他对她来这个地方一点也没有惊奇。
“你怎么找到我的?”柳璀不回答,只是用很平静的声音问。她转眼看见那镜子里的人,眼睛里满溢出痛苦和愤怒。
其实她知道答案:肯定在坝区那里上船时,就有人看着她,而且一直盯到这个地方和她一同下船。那个什么阚主任,李路生手下有这么一大批无事不包的人,她能到什么地方,还不早就弄得一清二楚。
李路生在那边答非所问地说:“小心安全。”
柳璀无名火终于冒出来,但是她强压住火,几乎咬牙切齿地说:“我看你是最大的不安全!我问你,你怎么探听到我住在这里?”
“这个地区的治安还是有点问题。”
“少胡扯!”
“难道你没有看见那些标语小字报,旧城有,新城也有,墙上房门上都贴着?”
“我没注意。”
“那就是已被清除了。离开良县吧,越快越好!要我让人来接你吗?”
柳璀觉得李路生有意将事情扯开。她到良县就奔自己的目的,没有去四周看一看。江边有些自搭的棚区,那是被迫拆掉房又未分房或不肯迁去外乡的人,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连出租车司机都说是正常现象。如果李路生说的是事实,她有什么必要逃跑?她觉得自己的探亲初衷,因为一个女人的电话,已变成一道无时不痛的伤口。
她出生在这个叫良县的地方,她有自己的事要办,与这个男人无关。
李路生说“还是离开那儿,回到坝区来!”
“我明天就走,劳驾,请你不要派走狗盯着我。”
“不要”
柳璀对着电话声音提高,狠狠地说“盯也没用!”
“其实我没有恶意。”李路生说。
这反而把她的火点炸了。她嚷起来:“你就是恶意,你的意图十分恶劣!你叫人送来的香水把我臭了个够!”
李路生明显不想注意到她的气愤“你从未让我失望,我也不会。”
“伪君子!”柳璀本想把这话扔过去,可是她却把电话叭嗒一声搁断了。
她转头就进了浴缸,拧开水,结果拧错方向,冰冷的水冲到身上,赶忙调过来。她把水开到最大处,像是瀑布撞击着她。我没有如此激动,恐怕没有,只是没有必要给这个李路生好颜色。
是她被背叛了。明明确确的,在这天上午,那个打上门的女人!一副要与她摊牌的架式。李路生装得没事人一般来问什么“安全”!那个女人,陷入他们的婚姻生活很深了,恐怕也是着急了,甚至被李路生冷落了,不然不会采取这样打翻船的鲁莽之举。那个女人的声音很动听,不是很年轻了,可能非常漂亮也很能干。她言谈有节制,却具有进攻性,根本不把那阚主任放在眼里,是一个明白自己利益何在的女人。那就好,柳璀想,没人跟你抢这个臭男人!
看来确有此事,李路生有意不提就是默认,她太知道丈夫的性格了,李路生老说谁最沉得住气,谁就胜利。那么,是否应当离婚?母亲说得对,在这个婚姻里,她不是没有错。本来他们就是夫妻各走各的路,她已经一个人生活很久了,离婚与结婚一样,不过就是形式。
这么一想,她彻底明白了她一直被利用了,他们的婚姻,其实只是一个方便的空架子。给李路生做他的花花事方便,给上司一个“科技家庭”好印象。
恐怕不是谁“背叛”谁,就说得清的。她的自尊心折磨着她,不想问丈夫,那个女人与他是什么一回事?她宁愿不知。不知内情,也少了具体伤害,跟知道一些具体细节大不一样。这个婚姻,恐怕也给她自己懒得过家庭生活一个方便的借口。
突然,她恐惧起来,她有些不对劲,一个正常的女人,应怒火中烧,打翻醋坛子,摔锅摔盆,起码大哭一场。但她没有。如果他是个不中意的丈夫倒也罢了,她爱他,他也爱她,那个阚主任说,这丈夫是全世界最大的工程的“重要人物”;母亲从政界元老的寡妻们那里听来“他前途无量。”那么,她有什么理由不满意这美满婚姻的名义呢?
或许正因为如此,这个人并不需要她的关心。没有她做妻子,毫无关系。
在美国写论文时,有一段时间可能累坏了,她总是在显微镜下看到一片沙漠。她不知道沙漠对她意味着什么。那沙漠里只有一人,看上去很像一个女人在艰难地跋涉。她觉得那人就是她。她好几次走神,仿佛那沙漠进入她大脑,一个集市出现在视野里,她拼命走过去,遇见父亲。那儿灯火通明,人群有唱有跳,父亲手牵一只骆驼,他说“你这样不快乐,我不忍心看见。如果有一天你快乐,我再来看你,否则你就不会看见我。”父亲说完话,就消失在集市的人群中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象在显微镜下相遇过父亲,甚至没有在夜里梦见过父亲。
她记得那天李路生正好到美国开会,顺路来看她。在早晨他离开前,她说到那些玻璃片给她的格式塔反应。
他却说柳璀的父亲在他心中是英雄,从战场上把受伤的父亲背下来,救了他父亲。“我们两家是生死之交,你在我心中比什么都重要”
他的这句话很安慰她,反而使她觉得极不真实。这个李路生,虽然是个军人子弟,却从来没有觉得上辈人打下天下是什么了不起的事,相反,他认为他这辈人能干得多。既然如此,当然没必要为父辈的交情而对她“忠诚”到底。
这个所谓的城市,看来没有公共汽车,城区不够大。出租汽车倒是到处可见,价格够便宜的:五元起价,比北京少一倍,不过从旅馆坐到哪里也只有底价的路程。新的中心大街浣纱路有好几家商店和公司开张,摆着大大小小的花篮,门厅上贴着红字金字横竖对联。
警察站在街心指挥车辆,有井有序,电子大屏幕放着娃哈哈矿泉水广告,然后又换成股市消息。一旦往下坡进入旧城地段,就与新城完全不同,街道拥挤,两边都是摆摊,黑黑的腊肉,咸肉挂在店门口,蔬菜新鲜,有的洗干净,有的还带着泥土,一束束堆在地上。可是每个人好象都有另一副面孔,焦虑不安,到处都在拆房码砖木,几乎像打仗逃难,实际上离库区初期储水还有好长时间,到了2009年也不见得马上储水到175米水位线。水库既然早已是这里一切人生活中心的中心,不如及早按水库建成的样子过日子。
出租车突然不走了,司机不耐烦地对柳璀说:
“你最好下来,过了菜市摊往下更走不了,全是箩筐卡车。”
司机的话倒是事实,旧城不容易走汽车。“离鲥鱼巷还有多少路?”她试着用四川话说。
“近得很。”司机收好她的五块钱。
柳璀下车来,退到路沿上,不知方向。她只得问路。本地人说话怎么像在吼,四川话发音太高,仿佛不能静心静气地说一件事,但是这儿人不奸滑,对她说真话,她一点没绕路就走到一个悬在半山坡的居民区。
这儿较河区街道安静,太安静些,没有逃难感。柳璀估计这儿已经在175米水平线之上,旧城可以换新,淹水线之上的旧城,就没有什么希望可言。
这里大都是院子围起的平房,除了一些盖的二三层的砖木房,没有什么高层建筑。烂朽朽的房屋,有的板墙都漏着缝隙,可窥到屋里。不过房子之间有芭蕉树皂桷树,夹竹桃往往在山坡上。院子里用些旧木桶,甚至瓷马桶和痰盂盆栽花,倒也一片详和气氛。
一路上也一样脏,尽是烂菜头煤灰摔破的玻璃瓶和塑料薄膜,青苔和野草生满石缝。她小心地下一大坡石阶,在一电线杆对面,有个偏房附加在一个院子边,正是柳璀要找的地址:鲥鱼巷七十八号附一号。
母亲说“去看看陈阿姨。”母亲说着,进卧室去找地址,然后抄写在一张纸上给柳璀,说这是多年前收到的信上的,希望陈阿姨还住在那里。
柳璀好奇地问:“这陈阿姨是做什么的?”
“跟我一样,”母亲指指自己说“家庭妇女。”
“不是这个意思。”柳璀知道母亲又在幽自己一默,她说“我是说在离休之前――想必她年龄跟你差不多,你是局长级,她什么级呢?”
母亲想了想,才说:“她的命不太顺,应该说很惨:丈夫是老军人,但是屡犯错误,一抹到底。她在单位里为丈夫鸣冤,也被开除公职。我想退休前她是一个女工吧,那还是假定她后来找到了工作。”
这有点出乎柳璀的意料,母亲又解释说:
“我们这几十年一直没有联系。只有这一封信,还是差不多二十年前的,说是她丈夫已经去世,请求老首长――就是你父亲――为她已过世的丈夫‘平反昭雪’出点力。她不知道,那时你父亲已经不在了。”母亲叹口气说“当然我也没法回信。”
“为什么没法回信?”
“这话就长了,”母亲说“估计今天一晚我们俩要说好多话。陈阿姨要‘平反昭雪’,跟你父亲直接有关。”
“跟你们在良县时的事情有关?”柳璀犹疑地问“那么,你要我去找她干什么呢?”两个寡妇卷到陈年旧帐里,能弄出个什么名堂?
“我在怀着你时,她却是我最好的朋友,”母亲说。“要弄清你出生时的一些事――有的事我也一直不明白――恐怕你还得去找她。行了,我的大小姐,你是特等聪明的人物,你知道怎么处理事情,而且你不是当事人,是下一代。你算是为我走一趟,好吗?”
当时柳璀一点没觉得有什么为难,轻轻松松就答应了母亲。现在想起母亲的话,却很是不安。一个人出生之前,那几乎是属于幽灵的世界,就如同一个人临死那一刹那,置身于那漆黑陌生中,完全无任何同路之人。现在站在这个世界门口了,她突然有些恐慌。
发黑的木门竟是半敞开的,这里大多门都不关。从外面看里面不清楚,柳璀走近一些,发现屋内竟然比外面低几步台阶,迎面涌来一股难闻的中草药味。
“陈阿姨在家吗?”
柳璀叫了一声,没人应。她又叫了一声,心里有点怀疑。不过还是大着胆子跨进房门,走下台阶,好几步石阶。还没等她看清屋里陈设,冷不丁地一个女人站在面前。柳璀吓了一跳,往后一缩。
这女人一脸冷霜。
柳璀看出这女人很年轻,因为门外的光线打在女人的脸上,她大约三十左右,模样很怪,梳了两条辫子,面容憔悴,眼睛里布有血丝。柳璀镇定下来,说:“我找陈阿姨。”
女人耳朵聋了一样,也不说话。那土炉子上正熬着一罐药水,那女人蹲在地上拿把葵叶扇对着灶口扇起来,屋子里有股煤烟味。
柳璀明白此人很不欢迎她。她没办法,只得回到石阶上,门口围了一些小孩看热闹。柳璀回望一眼,女人也正转过头来,暗黑中她露出洁白的牙齿,样子像在笑。
明显找错了人。
她很尴尬。旁边院子黑乎乎的门洞里有几个男女在打麻将,头上正晾晒着洗过的裤衩小孩衣服,他们围着一张黑黑的桌子打得专心,谁也不肯停下。这倒是全国一式的景象,她想,不管是平民百姓,还是生意人,甚至知识分子,大半个社会有毒瘾似地围着麻将桌转。没钱的赌一碗小面钱,有钱的赌一辆汽车赌一幢房子。
柳璀问了两次,旁边站着观战的一个小姑娘才转过身来,回答她:的确有个陈阿姨住在这儿,的确是附一号。但是丈夫在医院住院,陈阿姨可能是去医院探房了。
柳璀心里松了一口气,母亲要找的人的确还住在这里,她问“请问什么时候回来呢?”
那小姑娘刚要说话,另一个观看打麻将的女人骂了起来:“女娃儿,不习好,管啥子闲事?我等哈儿给你妈讲。”
小姑娘不再言语。其余打麻将的人白了柳璀一眼,嫌她在这儿扰了清静。
但是那一伙人也打不下去,因为一只肥肥的老鼠突然爬上桌子,横穿对面。老鼠身上毛都秃尽了,样子非常吓人。首先一个烫发的女人尖叫起来,柳璀也看见了,也禁不住尖叫起来。老鼠在人中间乱跑。有人说,赶快赶快,遇上不怕人的老鼠王。他们去拿铁铲,喷药剂,乱成一团,有人把一罅潲水打翻了,弄得人跳将起来,大声咒骂。那酸臭味真难闻。这只大老鼠大概是吃了药,本来就是垂死乱奔,跑不快,被铁铲打死了,血肉飞溅。
“才打了药,耗子都死了,清静了两天,啷个又来了。”
有人叫“准是你家没弄药,弄得我们都给连带了,等哈儿检查下来罚款,你龟儿子帮我们付。”
“含沙射影做啥子?”
那人穿着一双凉拖鞋,把桌子拉开,直接走到他面前,当场吵起来。
不到一分钟,一条街的人都出来围观。
柳璀觉得无趣,既然陈阿姨不在,等在这里不是一个办法,只得先回旅馆休息一下。这么一想,她才觉得相当疲倦。
走出院子,她看到灰墙上竟然有一幅鲜亮的招贴“云湖尊邸”画着美丽的花园别墅。广告内容倒是把她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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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相当吃惊:这个库区地方,还真有那么多暴富的人,准备着把这个穷乡僻壤变成豪宅别墅区。
她想上厕所解个手。好不容易看到街边有个砖砌的公共厕所,她进去,吓得连忙跑了出来,而且隔墙男厕所有人在拉肚子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她早已没有尿意。她已经二十多年没进过这样的厕所了,大都好几条街的居民共有的惟一卫生设施,以前进过,也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