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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将军,竟然是你。”穆崇玉过了好久,才将视线投向这个突然出现的人。他回想起穆渊离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若有所思。
“陛下,发生了什么事?”薛景泓并没听清之前二人说了什么,只是看到穆崇玉脸色不好,便连忙关切问道。
穆崇玉摇了摇头。薛景泓对他的关心,他并不能感到半分虚假。穆渊的话,不能全信。
“无事。”穆崇玉摆了摆手,“只不过我们可能要提前离开穆宅了。”他的声音刻意放低了些许,听不出喜怒来,只有淡淡的疲惫夹杂其中。
穆崇玉对穆渊的“回应”已经谈不上失望了。一种深刻的萧索无力之感从他的骨髓里漫漫泛上来,席卷了他的全身。
就好比当年金陵的最后一战,他无论如何的尽力,都抵挡不了兵败如山倒的结局。
就好比现在,他一路以来靠着沈青等人的扶持,才能渡过难关。
也许穆渊说的没错,他的确太过软弱了,软弱到只有依存着他人的保护,才能苟全于乱世。
可是,即便软弱,也该有挣扎的权力。难道国破家亡在前,南燕百姓在后,他却可以两眼不见两耳不闻,只龟缩于此吗?
穆崇玉走下台阶。这水榭四面透风,吹得他身上有些发冷。他不觉加快了脚步,不想心神不宁,脚下冷不防打了滑。
“陛下小心!”薛景泓忙一步跨过去,伸手牢牢扶住了穆崇玉的手臂。
穆崇玉的目光悠悠转过来,正对上薛景泓担忧的眼眸。
“弘卿,你说,我错了么?”穆崇玉的脸上浮现出少见的茫然神色,“我是不是不该让你们跟我一起身陷险境?”
薛景泓皱起了眉心,他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一字一句道:“陛下,若说现在是险境,那么从前,不曾跟随陛下的时候,于我而言就是地狱一般绝望的深渊。是陛下把我从这深渊里带了出来。我相信,沈将军他们一定也是如此想的。”
“更何况,即便如今路途多舛,复国多艰,只要有陛下在,就一定能够柳暗花明,峰回路转的。只要前路还在,眼前的险境又算得了什么?”
穆崇玉微微一怔,他听到这样一番话,有些讶异,又有些动容。到最后,反是微微地挑起了嘴角。
“弘卿,既如此,今天晚上便要劳烦你们一事了。”
*
夜晚的穆宅阒寂无声,穆渊自下午出去就不见人影,宅子里仅有他安排的护卫把守各处。
穆崇玉傍晚时分尝试过离开穆宅,果不其然,受到了比平日更大的阻挠。腰间佩剑的侍卫挡在门前,不苟言笑,不再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薛景泓也四处探查了一番,他敏锐地感觉到宅子里的侍卫比之前多了一倍。
到底是哪里来的“危险”需要穆渊去这样防范?薛景泓感到隐隐的愤怒。白日穆崇玉和穆渊发生的争执,穆崇玉最终还是轻描淡写地告诉了他两句。穆渊居然以“保护”的理由拘着穆崇玉,这在薛景泓看来简直无法容忍。
崇玉这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物,何曾需要这般不顾他意愿的“保护”?
所幸今晚,他们便将离开这个地方。
穆崇玉、沈青、李元善他们都扮作了侍卫模样,暗藏在别院不动。唯有薛景泓穿上了穆崇玉常穿的衣衫,待在了穆崇玉的房间里,准备诱敌。
这正是他们今晚的计划——薛景泓假扮穆崇玉,佯装作偷偷逃跑的模样,故意吸引穆宅里侍卫的注意。待他把大部分侍卫都引过去之后,穆崇玉、沈青等人再从别院悄然潜出。
对于这个计划,穆崇玉刚开始时是有些担心的。
“弘卿,你脸上有疤痕,又戴着面具,太引人注目,恐怕不太适合做诱饵吧。”穆崇玉不赞成地看着他,另一边又不着痕迹地比了一下两人的身量,突然发觉薛景泓不论身高,还是体格都比自己强上许多,不觉面上一赧。
薛景泓发现这一点,心里微微一动,他忍不住凑近了去瞧穆崇玉略有些羞赧的脸色,愉悦地翘起了嘴角。
“还有,让弘卿一个人去对付穆宅如此多的侍卫,实在不妥。不然,还是换个法子吧。”穆崇玉不无担忧地说。
“陛下是在担心我么?”薛景泓愈发高兴,那露在面具外面的双眸也亮得仿佛落了细碎的星辰。他见穆崇玉点头,更是欣悦轻松地道:“面具摘了即可,至于疤痕,我自有办法。况且我自小习得剑术,又从军多年,自信一身武艺绝不会输给沈将军,还请陛下放心。”
“再者,陛下到此处不足五日时间,那些侍卫平日里也不敢直视主子容颜,想必并不能认得陛下全貌,只识个大概而已。今夜月色暗沉,定不会出太大的破绽。”
薛景泓如此说,穆崇玉才勉强答应。
到了夜半时分,正是人睡意上涌的时刻。穆崇玉所在的院落里却发出一阵细微的响动。
有一个人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房门,来到了院中。他眼疾手快地撂倒了房门口守着的两个侍卫,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然后走出了这座院落。
这回便没有那么轻松了。在微弱的月光下,侍卫只看见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一袭荼白锦袍披身,俊美无匹的面容隐约可见。
穆三爷要逃跑了!
那侍卫高喝一声,登时惊醒了整座穆宅的人。一瞬之间,穆宅里脚步、呼喝之声四起。
薛景泓微微一笑,他佯装作不识路的模样,在穆宅里四处乱窜,惹得追在自己身后的一众侍卫也似无头苍蝇一般团团转。
与此同时,穆宅里一个偏僻的角落,穆崇玉几人闻声而动。
这个别院本是安排给李元善住的,想必是觉得李元善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并不会出多大乱子,故而守在此地的侍卫数量本就不多。现在又被喊声引过去了一些,于是现在,门口就只有三四人而已。
穆崇玉与沈青对视一眼,两人分别撂倒两侧侍卫,李元善等余下诸人忙紧跟着走了出来。
只是现在夜色漆黑,穆宅里又到处都是花草树木,不好辩路。
幸好前几日侍卫虽对穆崇玉看得严,可也没有限制他的行动,他在穆宅逛过几圈,对这里的地形有大致的印象。
偶尔遇到几个跑过来的侍卫,穆崇玉几人便也连忙装作此地侍卫的模样,待骗过他们,方继续前行。
速度要快,待穆宅里所有人都被惊醒,点上了火把一齐抓人,就晚了。
穆崇玉此时不由在心里庆幸,还好这次只有他们几人进了临安,鹰头寨的其余兄弟们都好好地在临安城外,不须有此惊险。
只是不知,弘将军他能否顺利脱困?穆崇玉一行出了穆宅之后,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忍不住担心。
夜半时分,街上的客栈都早已闭门谢客了。他们一行又不好大张旗鼓地敲门,只能隐藏在街角,边跑边找可以藏身的地方。
穆崇玉却是要断后,一边在路上留标记,一边却是要等一等薛景泓。薛景泓只是计划中的诱饵而已,却并不是他们的弃子,他不能不管他。
然而等到拨云见月,夜色渐渐明朗起来的时候,仍不见薛景泓的身影,穆崇玉不免有些心焦。
他嘱咐沈青等人藏好,自己则走了出来,一路沿着隐蔽之处往回返。
沈青本想跟着,无奈却遭穆崇玉喝退。只得等在原地。
如此又过了一炷香时间,穆崇玉才终于见到有一个人影略有些踉跄地从远处疾奔而来。
“弘卿?”逐渐明朗的月色下,穆崇玉恍惚看到一个分外熟悉的身影在向自己走来,他心里下意识一颤,竟有些不敢叫住来人。
那个身影却是听到了穆崇玉的声音,他脚步一顿,猛地背过了身去。
“弘卿,你受伤了?”穆崇玉回过神来,注意到薛景泓步伐有异,忙走上前来。
“不碍事。小伤而已,陛下不必担忧。”薛景泓背着穆崇玉说道。
穆崇玉怔了怔,许是摘除了面具的缘故,这个人的声音显得与以往迥乎不同,竟清亮悦耳了许多,而且透出一股超乎异常的熟悉。甚至让他觉得不久前,他一定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可偏偏一时又想不起来。
穆崇玉心下正困惑不解,下一刻却见薛景泓转过身来,脸上又带上了那副面具。
“陛下,我们赶快走吧,此地不宜久留。”他说着,许是一路奔逃之故,气息微微发喘。
穆崇玉点了点头,眼下躲避穆宅侍卫要紧,便暂且先把心头疑虑收起。他目光落在薛景泓似乎负了伤的腰间,眉头不由得紧皱,然后伸出了手。
“弘卿,你果然受伤了,借着我的力走吧。”穆崇玉不容分说地扶住了薛景泓的肩膀。
薛景泓有些怔愣。穆崇玉的力道并不太重,他的个头也比自己低了半头,这样的依靠显然并不牢固宽厚。然而,却很温暖。
他情不自禁地依着穆崇玉的力道,将自己的身体悄悄地倚向了他,然后静静转过视线,去打量穆崇玉在月光下的侧颜。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穆崇玉半敛的眉眼,和眨眼时微微颤动的睫毛。彼时有月华洒在上面,这使那一双他无比熟悉的眉眼更添了几分动人。
半夜三更的街道上阒若无人,穆宅的侍卫竟好似也不再追来,一时间,薛景泓仿若觉得时光静止了一般。
过了良久,穆崇玉走得也有些喘了,他出声打破了这一时的寂静:“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有些好奇。”
“弘卿心心念念的那个南燕贵人,究竟有怎样的品格,才使得弘卿甘愿从北渝投诚到南燕?”
薛景泓的身份,即便穆渊不说,他自己本身也心有疑虑。这个人太古怪,自从在邹淳军帐中一见,他就感到这人的气质与众不同,身材伟岸却偏偏蒙面示人,前途无量却偏偏要弃明投暗。然而,每当他面对着自己时,他却又总能无比真切地感受到,这个人对自己异常单纯的关切。
就像是今晚,他竟可以毫不犹豫地以身犯险,只为了帮自己逃出穆宅。
穆崇玉心里说不出的复杂。他只能把这种种的古怪归结于薛景泓曾经说的,“有一个南燕贵人有恩于他”,然后他又将这种恩情天真地归还到了自己的身上。
薛景泓一时并没有回答,他似乎沉吟了好一阵儿,才苦笑了一下,道:“如果有一把尖刀挥向了他的脖颈,他首先不是仇恨,而是会去问那个拿着尖刀的人,问他你究竟有怎样的痛苦,才不得不去做这杀人的事。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的理解和宽容博大似海。”
可也正是这样的一个人,一旦触碰了他最珍视的东西,再卑微的哀求都挽不回他的一记回眸了。
薛景泓垂眸望着身侧穆崇玉陷入沉思的脸庞,神情里夹杂着几分爱怜,几分感叹。
“陛下,作为交换,我可以也问陛下一个问题吗?”彼此沉默了半晌,薛景泓突然道。
他见穆崇玉偏头看他,心内倏地紧张了一瞬,然后半是困惑半是小心地问出了那个深埋已久的疑问:“当年,陛下到底是如何从北渝宫城中逃出来的呢?”
薛景泓犹豫了一下,又道:“还有当初,江东大旱,北渝朝廷却趁机中饱私囊、横征暴敛的真相,陛下又是从何处得知的呢?”
他知自己问的突兀,也怕穆崇玉起疑,连忙补充道:“臣曾在邹将军手下当差,跟随他出入过北渝都城,知道北渝皇宫重门深锁,密不透风。在这样的情况下,想必陛下从那里逃出,或是打探什么消息,定然经历了许多艰辛。”
前世,他只知穆崇玉出尔反尔,从自己身边逃走,却从未深思过这个中细节缘由,任由恨意支配了自己,造成了他和崇玉的隔阂愈加深重。
而如今,他已然确定,不论是崇玉探知了旧燕民不聊生的真相从而恨上自己,还是他能够悄无声息地逃走,背后都定是有人在推波助澜。
这个人,会不会就是穆渊呢?在来到了临安,亲自见到穆渊之后,薛景泓对他愈发怀疑。
他之前悄然从李元善这个老臣那里打探过穆渊的来历,方知穆渊不仅仅是一个亲王那么简单,他是本可以坐上皇位的人,却因为某些原因而与这份无上的尊荣失之交臂。
如此,他才那么不愿意放穆崇玉走。因为未来南燕的土地上,容不下两个君王!
正是这样的穆渊,在前世穆崇玉兵败北渝的时候袖手旁观,最后却带领起义军轻而易举地攻破了北渝的都城。
其野心,至此方暴露无遗。那么,在得知了穆渊的这重野心之后,薛景泓就有理由怀疑,同样是穆渊在最初的时候就已经有所谋划,要离间他与崇玉二人。
可是这些话,他却没什么立场去告诉穆崇玉。
穆崇玉对后面将会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更何况在他的眼里,最大的敌人不是穆渊,而是他薛景泓。
他只能借此一问,稍稍提醒下穆崇玉了。
不想穆崇玉却道:“当年之事,全有赖于机缘巧合。”穆崇玉的神思飘到很远,声音也不自觉地放得低沉。
北渝宫城固然有重重守卫,密不可破。可流言就像是风絮一样,挡也挡不住。
他最先是听到了有宫人在议论最近皇城之中,多了许多沿街乞讨的流民。宫人知道穆崇玉身份,偷偷议论时,总是目光躲闪,似在有意避开他,可这反倒更让他起了疑。
于是他强逼着宫人坦白,这才知道外边发生了怎样的大事。他一时惊愕无比。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始,他再也无法面对薛景泓。他无法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配合薛景泓演一出贤君良臣的戏。他曾经去试探询问过对方。可对方却仿佛一无所知,表现得滴水不漏。
穆崇玉彻底失望了,他开始寻找别的出路去进一步探知消息。
所幸这个时候,正遇到薛景泓出宫祭祀。穆崇玉便借故留在宫中,逼迫着那个透露出流言的宫人,把他的家人所见到的那个在皇城下乞讨的流民带到自己面前。
如此一番周折询问,他才彻底明白了江东一带,他南燕的故土上发生了什么。
之后的穆崇玉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对着薛景泓仍是那副温顺模样,可心里的恨意却在一点一点地积累。
直到有一天,皇宫里发生了霍乱,到处都人心惶惶。他不知怎么,也恰巧染上了风寒,却被误认为是霍乱,阴差阳错地便被支离了薛景泓的身边,而独自住到一个人少的院落里。
正是此时,穆崇玉意识到这恰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虽然薛景泓隔三差五地,不是要亲自来探望自己,便是打发一大批大夫过来。可北渝宫城里的人,除了薛景泓以外,又有谁真正希望自己活着呢?
然而这些人的敷衍,却恰巧为他制造了机会。这一天,他院子里的人出奇的少,他悄然伪装成白衣素服的御医模样,偷偷地潜了出去。一路上当然遇到了很多惊险,可却意外地遇到了一个侍卫的帮助。
那个人看破了他的伪装,却非但不揭露,而是要帮他走出这大渝的宫城。
对于这个莫名其妙的侍卫,穆崇玉当然有所警觉怀疑,可即便怀疑,他也不能放过这独一无二的逃亡机会。
结果竟是幸得天助,他真的逃了出来。
许是这么多天来终于对薛景泓稍稍放下了戒备,亦或是此时月色之下,两人相互扶持,穆崇玉心里正是感慨,便将当年往事寥寥谈起,感叹一二。
薛景泓听在耳里,内心却恍然大悟,无比震惊。如果说之前种种都只是他单方面的猜测,那么如今,听到穆崇玉亲自透露的只言片语,他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在明白的同时也不禁毛骨悚然。
那个故意在穆崇玉面前透露流言的宫人,那个帮他的侍卫,想必便是某别有用心之人特地安排的。而这个人竟能够背着他,将手伸进了自己的宫城,那该是何等的根基深厚,又是何等的胆大妄为!
穆渊再如何狼子野心,也没有这个能耐深入到北渝的宫城。那难道是另有内贼……
薛景泓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幸好被这面具挡住,叫穆崇玉看不出端倪。
两人都不再说话,一路安静无言。
彼时,另一边。
穆渊凌晨时分收到穆崇玉逃走的消息,有快马从穆宅赶来,还带过来了一封信。
那是穆崇玉留下的诀别信。劲瘦秀美的字迹只写了两行,一则感怀穆渊对他招待照顾之恩,二则明他誓要复国之志。寥寥数语,已见其心。
穆渊凝视着这张薄薄的信笺,脸色阴沉一片。
“王爷,是否要即刻通知临安郡守,封锁城门,以防他们逃出城去?”下属胆战心惊地问。
穆渊握紧手中的信纸,狠狠地将它揉成一团,弃若敝履一般将它扔在了地上。
“不用。”他沉声道:“他会后悔的。我会叫他知道,留在我这里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他说着,视线落在桌案上摆放着的一块玉牌上。这玉牌文质细腻,雕琢精致,一看便非凡品,而最重要的是,那上面用篆文刻了一个“渝”字。
穆渊捡起这块玉牌放在手中把玩——这是刚刚下属在围堵“穆崇玉”时拿到的——嘴角挂上一抹嘲讽的笑意:“他说他是邹淳手下的武将,身上却能够携带北渝皇宫之中贵重的令牌?一个出身非富即贵的大渝贵族,却待在穆崇玉的身边,若说不是别有企图,谁信呢?我这便教教我这个天真的侄儿,让他明白逃叛了他的皇叔却相信一个外人,会有怎样的下场。”
“那王爷的意思是?”下属不敢妄自揣测穆渊的意图,只得问道。
穆渊收起笑容,淡淡道:“北渝的追兵不是已经知道穆崇玉南下了么?你只需将这伙南燕逃俘的下落透露出去便可,还能在北渝人面前讨个赏。”
北渝人是向来不知道什么叫宽恕仁德的,他们对南燕的逃俘只有“赶尽杀绝”这四个字。
那下属看到穆渊表情,不禁打了个瑟缩,忙低头应是,退了下去。
*
天近拂晓,暗淡的夜色如潮水一般缓慢褪去,东边开始透露出一丝亮光。
穆崇玉、薛景泓与沈青几人会和之后,不敢再滞留,忙趁着清晨城门刚刚打开之时,潜出城外。
这个时候进出的人极少,除了挑着担子的小贩,便只有巡逻的士兵在城门口来回走动。穆崇玉他们屏息凝神,强装镇定,生怕被人认出截住。
然而意外地,竟什么都没发生,他们一行顺利地出了临安城。
沈青无比庆幸,薛景泓和穆崇玉却觉得隐隐不安。依他们的猜测,穆渊绝不会这么轻易地就放他们出城的,可事实却似乎正好相反。
穆崇玉一时猜不透,只能趁此机会远离临安,视线瞥到薛景泓,却顿觉不妙。
薛景泓的额头上浸出了一层冷汗,平时里总是炯炯有神的双目看起来也异常疲惫。
“弘卿,可是伤势严重了?”穆崇玉担心问道,便要低头去看薛景泓腰间的伤。
薛景泓闷声微咳,微笑着摇了摇头。之前在穆宅时刚开始还好,骗过了穆宅的侍卫,唬得他们团团转,可到后来他们发觉不对,拿来火把照明,将他的身形照得清清楚楚,这便漏了陷。
然后十多个侍卫齐上将他围住,动起手来也不再客气,他一时不敌,便被其中一人拿剑刺伤了腰部。
好在受伤的是他,而不是崇玉。他当时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一想到穆崇玉此时定然也在牵挂着他——崇玉向来如此,他便勉力支撑,终于甩脱了穆宅侍卫,跳出了穆宅。
然后便果然看到了在月光下向他走来的穆崇玉。
薛景泓微笑按住穆崇玉过来探看的手,道:“我旧时出入战场多年,刀枪箭雨全都挨过,这点伤不算什么。”
他已经撕掉衣服上布条做了简单的包扎处理,暂且止住了流血便无大碍。只是确实有些累了而已。
薛景泓说着,手下意识摸索向腰间的包扎处,心下却忽然闪过什么,连忙在自己身上上下翻了一遍,登时脸上一白。
他的玉牌不见了!
他仔细回想昨天夜里场景,反复思虑,不得不确定正是自己腰间被刺之时,有人趁机挑去了他的玉牌。
薛景泓脸色阴晴变换了几番。现下他无法确知穆渊看到了那块玉牌会做出什么,许是再去详查他的身份,许是直接赶来告诉穆崇玉,或者更可能借由他的身份挑起别的什么事端。
他隐晦地看了一眼正关心地看着他的穆崇玉,心里突然复杂难言。
如果崇玉知道了自己便是他最恨的那个人,恐怕现在不是关心,而是要拿刀杀了他吧……
薛景泓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可笑。就像是一只缩头乌龟一样,胆怯、懦弱、可怜,明知道最终的结局就摆在那里,绕不开躲不过,却仍是自欺欺人地蒙上了双目,骗自己说也许这个人会心回意转。
他现在,甚至可耻地、忍不住地,想利用穆崇玉的同情心。
“弘卿,你到底怎么了?”穆崇玉心下一寒,皱眉看他。
薛景泓现在的眼神似与刚刚迥乎不同,那般深沉胶着的眼神让他不由得想起,当初在邹淳军帐中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场景。
就仿佛要把他牢牢圈住一般的眼神。这让他禁不住想起另一个人来。
可薛景泓却什么都没有回答,他只是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过了头去。
出了临安城,再往附近四十里西,便是鹰头寨其余兄弟驻扎的小镇。
沈青和陈康四已先行一步,去告知鹰头寨的兄弟立即动身,不要再在此处停留,另派一拨人赶来接应穆崇玉。
穆崇玉、薛景泓与李元善便一路西行,沿着小道而走,一路留心是否有前来接应的兄弟。
走了一半路程,也不见人影,几人心里不免有些着急,正犹疑会不会是他们走错路了,突然便见前面有匆忙杂乱的脚步声传来。
是鹰头寨的弟兄!
穆崇玉面上一喜,正待要上前,却蓦地发现不对,这前来接应的十几人竟看起来极为狼狈,队不成队,兵不成兵,有人的衣服上竟还溅有血痕。
“三爷,不可再往前去了!”这些人一看到穆崇玉,连忙飞扑过来,脸上俱是一副仓皇神色:“大渝的追兵来了!一些弟兄已被追兵缠住,做了降俘了!沈将军正带着剩下的人绕路突围,叫三爷切不可再前去自投罗网了!”
穆崇玉大吃一惊。他难以置信地问:“为何会突然有大渝的追兵?!”
薛景泓更是一把拉住那人的衣袖,喝道:“你说清楚!你可看准了,那是大渝的人?”
那人忙点头哭诉道:“那些人身穿官服,就与当初咱们跟徐立辉打仗时见到的邹将军的部下一样,定然是大渝的官兵!再说,除了大渝的追兵,又有谁会追着咱们不放啊?那些人还口口声声问……问旧燕之主在何处啊!”
薛景泓深吸一口气,无力地放下了那人的袖口,倒退了两步。
他自重生以来,便再未叫过什么追兵来抓捕穆崇玉了,虽也有让人时时注意着穆崇玉的去向,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和他兵戈相向。
究竟是谁敢如此的胆大妄为?!薛景泓一瞬间在脑内飞快闪过千般思虑,倏地,他猛然抓住穆崇玉的手臂,道:“此地不宜久留,崇玉,你跟我走!”
薛景泓的力道很大,大到穆崇玉无法挣开,他被拉着狂奔离此地,一时也无暇注意薛景泓口中喊的是什么。
他心内正惊疑不已。与薛景泓思虑的不同,他们一行南下本就是改头换面,扮作商队隐蔽出行,一路都安然无恙,可偏偏到了临安之后,就突然遭到了围捕。
难道是宣王叔将消息透露了出去……穆崇玉只觉心下泛起阵阵冷意,他竟是不敢深想下去。
眼下却是陷入了两难之地。往东便是临安,若向东行,说不定会碰上穆渊的人,往西却是北渝的追兵,更不能自投罗网。几人略一商定,便要往北部一条曲折山道而行。
南方草木茂盛,此时虽尚且是初春时节,山道上已经草木葱茏,倒是利于躲避行踪。
穆崇玉怕沈青找不到,便仍在路上做了标记。他往来路看去,始终忍不住愁眉紧锁。
被北渝追兵围堵事小,他早已习惯了逃亡的日子,可穆渊的做法却实在让他心寒。
他以为就算国破家亡,时光荏苒,就算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猜疑和忌惮,宣王叔也到底是他的至亲,即便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也不至于到了自相残杀的地步。
可时至今日,他却才刚刚醒过神来。一阵一阵料峭春寒刮过,穆崇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薛景泓看到,心下一紧,想说点什么安慰一下穆崇玉,可脑子里也是一团糟,不知如何开口。正在此时,却突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响动传来,叫几人顿时怔住,都以为是追兵过来,不自觉地绷紧了神经。
可过了一阵儿,却见那响动逐渐消失,两丈远之外的灌木丛却摇了几晃,分明是有人藏身其后!
薛景泓面上一沉,他不动声色地走过去,趁那灌木丛没了动静,猛地拔刀挥了过去。只见刀起叶落,那后面露出了两个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