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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君应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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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景泓自穆崇玉走进那个营帐的时候,目光就再也移不开了。

    如果不算上几个月前在山谷的匆匆一瞥,他与穆崇玉已经有十年未见了。十年时光,沧海桑田,他所有的热情,所有的喜怒都随着十年前穆崇玉的离去而烟消云散,从此后只剩下蹉跎度日的悲凉。

    如今再看到这个人,并且两人的距离是如此之近,简直叫他恍若梦中。

    穆崇玉的样子似乎一直未变,那永远是清澈俊美仿佛秋水一般的双眸,白皙到有些苍白的肤色,沉默时微微紧抿的薄唇,都是他记忆中的模样。然而他又确确实实地有些不一样了。

    这个时候的崇玉虽然年轻,然而面上却似乎极其憔悴虚弱,薛景泓看得到穆崇玉在和邹淳说话时,额发间渗出的冷汗。他的眼窝下也有着不算淡的乌青,嘴唇则是干得起了一层皮。

    崇玉是病了么?还是在刚刚的战斗中受伤了呢?在帐内时,薛景泓几次想问问他,然而最终却是忍住了。

    他的崇玉虽然虚弱,可绝不脆弱。他在他眼中分明看到了以往被隐没下去的坚韧和倔强,仿佛是蒙尘的珍珠终于显露出它本来的夺目光彩。

    原来,离开了北渝的穆崇玉,原本是这个样子的。

    薛景泓感到一阵隐隐的钝痛,从心尖处漫起,往他的胸腔深处震荡,说不清道不明,似是懊恼,似是追悔,又似是一种无法摆脱的失落。

    然而又有些庆幸,有些了然。因为他听到穆崇玉说“他一向安好”,听到穆崇玉愤慨地诉说着当年江东大旱之时发生的一切。

    他逃开自己的皇宫,果然是有原因的。在此之前的穆崇玉并没有在自己的面前虚与委蛇。穆崇玉那曾经对着自己的温润笑意,并不是假的。

    这个事实让薛景泓心情异常复杂。上一世,他果然错怪了崇玉。

    穆崇玉皱了皱眉。眼前已经距鹰头寨近在咫尺了,可那道胶着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依然不肯离去。

    他索性转过身站住,朝那戴面具的小将坦言道:“鹰头寨已到,将军请回吧,崇玉多谢将军相送。”

    那小将却是不言,只又隐晦地看了一眼穆崇玉,然后垂下眸去,不动也不做声。

    这是何意?穆崇玉不解,又重复了遍刚才的话。可对方也依然是听不进去的样子,默默无言。

    一旁的沈青也急了,呵斥道:“怎么?难道是邹将军变卦了不成?派你来硬闯我鹰头寨?”

    此时鹰头寨众人都已先行回去,只留下他和穆崇玉断后,身边再无旁人。要是此时这小将再生事端,可着实不妙。

    薛景泓沉默半晌,终于低沉着嗓音答道:“我……能否让我跟着穆三爷?”

    穆崇玉和沈青俱是一愣。沈青以为自己没听清,又问了一遍,却是更震惊了。

    穆崇玉暗忖半晌,抬起眼睑看着他严肃问道:“这是北渝皇帝的意思,邹将军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薛景泓心内苦笑,面上却不显,平静道:“并没有其他人让我这么做。是我自己想跟着三爷。”

    他只有这一个办法了。正面相谈,穆崇玉不肯,他心中所惑的事情,还是借由邹淳之口才得以问出。所以,他只能披上这样一层丑陋的伪装来接近穆崇玉。

    “你的理由是什么?”穆崇玉又问。

    薛景泓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只有一个深埋于心的答案,可这个答案一旦说出,势必会惹得崇玉不快。故而他无法说。

    既无法说出口,更不愿欺骗对方、敷衍对方,薛景泓就只好再次以沉默相对。

    结果当然是引得穆崇玉不耐。穆崇玉挑起了眉梢,道:“恕穆某无法相信你。将军请回。”

    说完,他不再迟疑,转身便跟沈青一起离开了。

    此时已近深夜,月上中天,寒风一阵接一阵地刮过,摇得那路边枯枝印下一地婆娑树影。薛景泓注视着穆崇玉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直到他身下的影子与那树影融为一体,然后渐渐地没入到黑暗中去。

    *

    薛景泓在鹰头寨外面待了整整三天。他想要无时无刻地看到穆崇玉,又不敢叫穆崇玉发现,便只好悄然躲藏在隐蔽之处。

    有时躲在一棵曲结盘踞的山柳上,有时隐在鹰头寨正堂的屋顶上,四处小心,战战兢兢。

    可即便这样,也并非能时时见到他。鹰头寨很大,人也很多,可穆崇玉却鲜少露面。

    而今日,他已有整整一天都未见到穆崇玉了。

    有一种焦躁不安的感觉密密麻麻地爬上来,叫他坐立难安。薛景泓忍不住偷偷溜进了鹰头寨内。

    今日的鹰头寨气氛似乎与往日不同,人心浮动、走来走去的,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薛景泓心头一沉,连忙低下身子,贴着无人小路而走,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穆崇玉所在的堂屋。

    屋子里有争执的声音传来,薛景泓仔细辨认,却没听到穆崇玉的声音。想了想,他索性纵身一跃,飞到房顶,轻轻掀开了一片瓦当。

    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药味传来。穆崇玉并不在视线之内。里面站着的是沈青、陈康四,几个面生的护院,和一位长须老者。

    长须老者此时满面通红,额头发汗,声音也透露着焦躁无奈:“我都说过一百遍了,他当初罹患的风寒虽小,可你们却久拖不治,如今俨然已拖成了大病,这是积重难返了啊!当初不及早就医,现在想让老汉我在片刻之内便治好了他,怎么可能呢!”

    沈青不死心,他死死拽住那老者衣袖,咬牙切齿地道:“那您的意思是治不好了吗?”

    老者叹了一口气:“就算是一般人生这一场大病,也是凶多吉少,且看后续调养和自身造化。再者本来这山上就气候严寒,不适宜病人居住调养,你们鹰头寨也不知多备些暖炉?而你家主人脉象虚浮,想必是身体一向虚弱,或是曾经大伤过元气,就更加……艰难了。唉罢了,老汉我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按照惯例开出方子,且一步步医治着。”

    沈青听了脸色更加黑沉,懊恼得几欲抓狂。他一手重重拍向旁边桌案,恨不得以死谢罪。

    “都怪我,若不是我的身份被邹淳识破,凭白给三爷添了这么多麻烦,他也不会把身体消耗到这般地步!”他悔恨自责道。

    穆崇玉的这场风寒来得虽汹涌,却也有迹可循。当初若不是他没能拦住穆崇玉出山打猎,穆崇玉也不至于受冻而得了风寒。可刚开始这病也并不严重,还是主子自己提出要利用这病放出谣言,诱惑敌军。后来徐立辉果然上当,在黑云山下布下阵仗,紧接着便是两军相交,战况激烈。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穆崇玉就已经在隐忍着病情了吧。然而他却仍旧坚持着每日排兵布阵,夜夜都熬到很晚。

    他那时应该拦着他的,应该逼着他去休息的!可恨穆崇玉每每出现在他们眼前时,都表现得毫无异样,竟叫他们忘了,这个他们牢牢寄托着希望与信心的男人,实际上已经虚弱不堪,比他们任何人都更不应负起这重担。

    悔之晚矣!

    正在这时,却突然听闻一声异动,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往声源处看去,却惊诧地看到有人从门外破门而入。

    此人一进门便有一股冷冽的寒气扑面而来,仿佛在天寒地冻的雪地上待了很久。

    沈青和陈康四认得这个人,是那天晚上的蒙面小将。两人皱了皱眉头,正欲质问他,却见其先一步走上前来,冷声问道:“穆三爷生了重病?”

    转而又问:“他在哪里?”

    有一个护院下意识地指了指里屋,薛景泓便立即几个箭步跨过去,奔到穆崇玉床头。

    穆崇玉此时正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丝毫不闻外面发生了什么。他眉心处皱起,呼吸有些急促,一向苍白的面颊上竟浮了两片红晕,看起来便是一副睡得极不安稳的模样。

    薛景泓心里一紧,忍不住伸手碰了碰穆崇玉的额头,滚烫的热度惊得他立即缩回了手。

    “喂,你干什么?!”沈青看到薛景泓动作,急急喝道:“休得无礼!你究竟是何人,怎敢擅闯进来!”

    薛景泓动了动眉梢,并不理会沈青的怒火:“我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穆三爷眼下病重,容不得片刻耽误!”

    他回过身来看向那长须医者,沉声问道:“大夫,果真没有法子能医了?如你所说三爷已是重病,若是再不紧不慢地缓缓医治,恐怕拖得越久,三爷更无法承受啊。”

    如果他重活一世,面临的就是再次失去穆崇玉的悲哀,那他宁可从没活过。

    那长须医者见这人又问了一遍,长长叹了口气,无话可答。风寒本来可医,可这家主子的病拖得太久了,已伤及肺腑,炎-症齐发,是以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着实危险啊。

    薛景泓更是心如刀绞,起身夺步到这医者面前,道:“若是我叫人奉上最上等的药材呢?或是将他带到极其温暖宜居之地好好调养呢?”

    长须医者沉吟半晌,犹疑道:“要是这样的话,理当会更好一些吧。”

    不料沈青却站出来反对:“你要将三爷带到哪里去?”他推了薛景泓一把,冷眼打量他:“你偷偷溜进我们鹰头寨不说,还要擅做主张带走三爷,举止动作不能不令人起疑。我焉知你不是利用此良机掳走三爷,要挟我南燕一众?”

    一旁陈康四听了,也觉不对,招手便唤来了一众兄弟,将堂屋的门口围得严严实实。

    薛景泓深吸一口气。他不想跟忠于崇玉的下属有任何冲突,只得看着沈青,认真说道:“你放心,我绝不会伤害三爷。若我有一点伤到他,你只管杀了我便是。可在此之前,你不能不让我救他!”

    他抽出腰间唯一的武器,递给沈青:“你若不放心,只管叫你们一众兄弟看着我就是。你们数百上千之众,难道还看不住我一个手无兵器之人么?”

    “别再犹豫了!鹰头寨如此之冷,他怎么扛得住?我们即刻下山找一处客栈也好,人家也罢,买药生火都要方便许多,不是么?”

    他说得言辞恳切,眼睛里又目光灼灼,沈青一时竟也动摇了,站在原地犹豫不决。

    这个人说得对。此前鹰头寨便钱粮不足,三爷军令又严,叫他们从哪里去弄炭火暖炉来?都只能苦苦硬撑,才加重了三爷的病情。再经过前日的一场大战,物资消耗所剩无几,更是没钱去买什么上好的药材了。

    这样恶劣的环境,的确十分不利。

    沈青握了握拳,猛地抬起头来,豁出去一般道:“那就劳烦阁下了!”

    纵然此人是为了引诱鹰头寨倾巢而出,他也顾不得了,陛下的性命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