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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区少将参谋长,将胖乎乎身体束在闪闪发亮的戎装内,握紧两只戴白手套的拳头,向刘达司令员跑来。他跑得跟一个少尉那样精神,而且离刘达越近就越精神。他在距刘达三米处站定,立正敬礼:“报告司令员,各部队全部准备完毕,请指示。”
刘达伫立不动,也不举手还礼,兀自注视前方。少将把报告词重复一遍,刘达仍无任何表示。这使少将参谋长在庄严场面下感到尴尬,他那只举在额头边上的手不能放下,于是他就保持敬礼的姿态,纹丝不动地等待司令员指示。时间炙人地流逝着,刘达根本不看他一眼,固执地沉默。他面前有一张行军桌,金属支架插进土里。桌面上铺着一比五万军用地图,各种红蓝铅笔标注的符号如小兽嵌在地貌上,它们都象征敌我双方师、旅、团战斗集群。桌子太小,两个校级军官在他面前弯着腰,用手掌平托着地图让刘达审阅。刚才他发现了一个标图失误:战场设定的与标定的不一致,参谋竟将一个炮兵阵地画到湖泊中去了。这个失误是如此低级,却发生在如此高级的司令部,气得他朝错讹处重击一掌,那气势已将画在图上的战役集群们震到半空中。少将参谋长跑来报告,两个校官知趣地退开,以便让刘达处于视野中心。他们站在很近的地方目击司令员没费一点劲儿,就公然使军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参谋长骇然僵立,下不了台。而且是在万众目睹之中,在总攻击即将发起之际。这事件给两位校官以镂骨难消的震撼,他们后半辈子都会对此事津津乐道,并作为军人生涯中的一种资历炫耀。此刻348。7高地上,聚集的将军比树还多,校以下军官比草还多。整座山头的上半截都搭起了简易观礼台,观礼台前两排坐满来自全国全军各地的将军们。初秋下午三时的阳光,已不太灼热但亮度极佳,照在他们的帽徽军衔上,搞得整个山头都金灿灿的,即使在三公里以外,用肉眼也能看见这座山头上宝石般隐隐毫光。他们面前长条桌上都铺着雪白的台布,军区为他们每人都准备了一架八倍军用望远镜,和一副浅色墨镜。他们戴上墨镜看面前的战役说明,再摘下墨镜举起望远镜观察远方战场。后几排是地方党政官员,除了墨镜和望远镜外每人还有一罐饮料,他们是客人,应当比军人多一点礼遇。将军们要是坐在战场边上喝椰奶,那就太儿戏了。邀请地方领导来此“指导”是为使他们更了解军队,以赢得父母官们的支持、亲情和军费。地方领导们表现出超常的兴奋,放不下那只望远镜。能坐在这里,被军队当贵宾,目击一场既火爆又安全的厮杀,不花钱便买到一次战争恐吓,使他们感到无上光荣。当少将参谋长朝刘达跑去时,所有人都意识到攻击即将开始,大幕即将拉开,所有目光都注视他俩,盯着他们的口型猜想那一句最动人的军语。他们看见了那尴尬场面,要时一片静默。整个山头闷进水里。
少将参谋长仍然举定那只敬礼的手,纹丝不动。体内的血几乎涨破皮肤,满面紫红,汗水从额头滚滚而下。在这把年纪和这种场合,让他跟士兵似的高举手臂不动,这非常累人。就是对士兵来讲,一动不动也比搬炮弹还累,因为这是将活人锁死在某个姿态里。比肉体酸累更要他命的是难堪。他早已不光是承受而是在一分一秒地忍受着。他不明白司令员为什么迟迟不予答复,他不敢询问,场合与素养也不允许他询问。他只能用目光一遍遍捅司令员:时间快到啦!这么多人都看着我们哪!别出洋相啊!刘达阴沉地凝视远方,固执地沉默着。
这次战役演习由于政治和形势多方面原因,被延迟数年之久,直到春天军委才批准。凭感觉,刘达知道这是他军人生涯中最后一次大动作,从开始筹备就暗含悲凉,以致于对每个细节都充满爱意。在表面上他显得更加强硬和更加严谨,像头一次干这种活计似的。在实施过程中,他召见过那么多军长师长旅长——谁也不知道其中隐藏告别的意思,他亲自将他们安排到战役各波次当中去,相隔千里也栩栩如生地感觉到他们替他开展战役动作。在他这一级指挥位置,任何一个战争都最少要进行两次:一次在图版里脑海里,一次在现地实施。这两次永远不会一致,而两次之间的差异,就是指挥员独享的苦难,是指挥员预见性与创造力的伸展,正是这些东西造成将帅的神秘。他从这一意图扑到下一意图,像狼扑自己的影子,其扑跃的幅度越大他也就越伟大。在他半个世纪以来的军人生涯中,却没有哪一次战役像这次这样被惨遭歪曲,他推进这次战役如同在水里推进纸船,前进的同时也给融化掉了。他只想在没化尽之前到达岸边。演习不过是战争躯壳。而这场战役连躯壳也够不上,刚出生就成了残骸火炮一出城就遗失了路,虽地图上有路,但这些路早被山民瓜分殆尽,他们不错眼地盯着炮轮,一见压着他承包的青苗,就吵吵嚷嚷甚至满心窃喜地拥上来,要求赔偿,把一整年的收成都算在你一个辙印里。他们知道你不是国民党也没有真敌情,所以根本不怕你。政府不让摩托化部队白天通过城镇,以免堵塞交通。给予做靶场的旷野又那么小,逼你的坦克大炮萎缩成钥匙链上的挂件,逼你把战役叠手帕那样,折叠成“迷你”式“便携”式自娱玩物。轰隆隆的声音不再引起人们的兴奋而只令人讨厌,在码头弄不到泊位,铁路方面调不出车皮,后勤采购不上给养,炸翻一棵小树要赔几十元,碰断一根电杆——那官司非打到师部不可。总之,每行进一步,都必须拿钱垫在轮底下,否则整支大军都会打滑。地方官员劝说军队:别闹啦,规模越小越好,最好呆在军营里别出来,现在是什么年月?要跟上改革形势嘛!师团长们被他们说的“年月”碾磨得那么琐屑,原本可怜的军事才华纷纷变质,指挥员堕落成管理员式的行政动物。这些,还只是愤慨不是悲哀。悲哀的是,师团长们渐渐适应了这种堕落,越来越熟练、越来越精明地应付各种琐屑纠纷了。像狼犬变成玲珑的哈巴狗,灵灵动动地从原先不可能钻过去的项圈里钻过去。甚至随随便便就替以前的狼犬喊出个价格,拍卖掉阉割掉,暗中为以前自己的丑样害臊这些,还只是悲哀而不是最悲哀的。最悲哀的是睁眼看着却万般无奈,是你以为他悲哀了,他却满足得不行整整一个山头坐满了来看戏的人,都是省军级要员。山谷间停满高级轿车,挤得山都窄小了。竟然还有带老伴儿媳一道来观摩的,脖子上挂个照相机,合家出动,欣欣然如踏春野游,他们怎么不把尿罐子一块带来呢。刘达认出一位退下去多年的老战友,刚刚寒暄两句,老战友就抓紧时间告诉他,自己腰不行了心脏也老出问题,要他帮忙在军区总院安排一个套间,让老伴和自己一道住进去治治刘达立刻叫“来人哪”对老战友说:“你现在就下山,马上住院去。”在进入指挥部的路上,救护队匆匆抬下两个人,都是因爬小山坡爬得太冲动了,旧病发作昏倒。一个是地方高级领导,这刘达不管;而另一个竟然是司令部某部副部长,不到45岁,竟也如此不堪,叫刘达恼火透顶。两人被抬进直升飞机里,那飞机是专门运送战场伤亡人员的,仗没打,就送了两个可有可无的家伙下去,搞得一团晦气。昨夜下了一阵大雨,指挥部山脚土径成了泥潭。不知哪个充满诗意的指挥员,为使贵宾脚不沾泥,下令部队采来无数松枝铺路,从停车场一直铺到二百米外山根。这样,贵宾们刚迈出车门,就踏在松软的、香喷喷的、沾着晶莹露水的新鲜松叶上,从一条别致的地毯上走向未来战争。两旁,担任警卫的士兵却站在泥泞里,头戴钢盔,臂套红袖箍,背手挺脑面向贵宾伫立,行注目礼,那姿势如同站在某外国使馆门前的、联邦海军陆战队,勾引得贵宾们一头走一头赞叹不已:到底是军队呵,一举一动都有气派,样样想得这么细每个从松枝上走过的人,都踏入一种温馨情境,被这条油嫩地毯、被所看到的一切迷住了。刘达一见之下,心头轰然大怒,面如铁青:妈的献媚!妈的军人献起媚来比谁都气派。你们来打仗还是来谈恋爱?心思都用到哪去了?全是舞台,全是演戏!初时他隐忍不发,想留待事后跟他们算账。可当他发现:设计此举的是一个他十分欣赏的优秀军事干部,完成这项任务的是他钟爱的老部队时,忽然浑身乏力,他为他们有着如此丰富的素质而深深地无奈刘达站在指挥台上,身后是层峦叠嶂的观礼台。军区新闻中心干部们全体上阵了,电视摄像机、各种型号的照相机、大大小小闪光灯照明灯散布在四面八方,他们要把这次演习通过各种传播媒介宣传出去,扩大影响。至于军事记者们,稿子提前都写好了,只待炮声一响,就通过传真发到北京报刊上去。他们这么做也是由于政治需要,他们自己也跟打仗一样辛苦。刘达无权阻止这一切,他想到自己这张脸要跟歌星、笑星、化妆品一道,在电视画面上出现,先就难受死了。他忍受着大片蹂躏,惟一的安慰就是在这铺天盖地的蹂躏中,掩藏着他所爱的一小块战场。为此他才不惜像根针那样坚挺而又孤独。少将参谋长终于放下手臂,小心翼翼地挨近刘达,低语:“司令员,时间”
攻击时间定在下午3点整。参战的数万官兵都死攥着这个时刻。向军委和总部呈报的也是这个时刻。因此这个时刻逼近时,就是军令如山倒。少将参谋长伸过来的手表,显示现在已是2点58分。刘达仍伫立着,毫无反应。秒针嗒嗒,参谋长伸到他面前的手,竟控制不住地颤动起来。2点59分2点59分30秒3点整3点01分这时,参谋长的手反而不颤动了,随后他把手臂收回,立正站在刘达面前,神情绝望。刘达仍然无反应。观礼台死一般静。突然,将军们和贵宾们意识到时间已过,漾起一阵轻微嘈杂声。
在将军席前排中央,显著地坐着一位总部来的中将。他眼内有着铁一样的沉着,他还不到50岁,面色白中透红,永远晒不黑的样子,也永远保持着一缕笑意。在他两旁,如双翼伸展般排开许多比他年高半个辈分的将军们,而他坐在他们当中十分从容。上个月,中将率总部工作组来军区考察师以上干部情况。刘达没到机场去接他。按照常规,去了一位副司令和一位副政委,代表军区党委迎候。然而飞机落地前两小时,韩世勇亲自来他办公室,慎重地说中将此行很有背景呵,建议两人一块去机场迎接他。刘达完全是出于对韩世勇的尊重,便跟他去机场了。消息飞快传出来,当他们到达机场不久,参谋长、主任、军区空军司令和政委都纷纷赶来迎接,休息室里的领导之多,足够开军区三军联合会议。不料这时有人向他报告,说中将通知军区不要迎接,他的飞机将直飞下一个城市,并在另一机场降落,然后直接去部队刘达朝韩世勇笑道:说变就变,我们跟都跟不上。韩世勇平静地道:他也是为我们着想,不愿耽误我们时间。算啦算啦,我们走人。刘达道:不能算。刘达当即叫空军司令过来,命令他和飞机上人联系,就说“刘达韩世勇在原机场迎候”空军司令亲自去了。此时飞机已飞抵下一个城市上空了,接到地面发话立刻掉头飞回来。当飞机钻出天际轰轰下滑时,众人起身出休息室,却再也找不到刘达。原来,他得知飞机已掉头,就谁也不说一声,登车返回军区去了。当晚军区设宴,常委以上领导按例全到。中将从顶楼一直跑到宾馆大门口迎候刘达,两人亲切说笑着走进大厅,谁也不提今天机场的事。这一不提,也就永远不会再提,也仿佛是永远遗忘。刘达只在前年才同这位中将见过一面,对他那光光的、女人般的下巴留下深刻印象。中将能说会道,见谁都推心置腹,对人毫无防备,从容而自信这大概是少壮派共同特征吧。在那次见面之前,刘达根本没听说过此人。最早说起此人的好像是季墨阳。他闲谈中告诉刘达,某某被调军委工作了,他是当前新一代军人的代表性人物,才气纵横,思想敏锐,颇受上面重视。估计下一步,会到某某军区当司令员。刘达说“他五几年才穿军装,打过什么仗,当司令?当鬼去吧。”他觉得这种军人没经过战场锤炼,全是靠沙盘孵化出来的,跟肉鸡一样,中看不中吃。季墨阳却有一套新观念,敢说“首长啊,你不要老讲人家没打过仗,我认为,没打过仗的人能当上将军,反而证明他更厉害。为什么?就因为他没打过仗。你们九死一生才当上司令,人家身上一颗弹孔没有,不也当上了。你说谁比谁厉害”当时刘达哈哈大笑,以为小季这玩笑开得既恶毒又精彩,轻飘飘地就替他把军队里那些歪门邪道打击得够呛。不料今天,小季的玩笑一句句到位:这个一仗没打过的人先给提拔成军职,后又成为兵团级,现已是军队高级将领了!那么回过头来想,季墨阳就可疑了,说不定他那时就跟这位中将暗通气息,起码是精神方面已经倒向他了中将在酒宴上以汇报口吻向刘达介绍了自己的任务:来学习的,顺带做一点干部考察,重点是师军级领导他的随行人员只有四人,是历来总部工作组人数最少的——这一点也体现出他和其他总部领导不一样,他多精干多谦虚呀,只带这么少的人,说明他不准备依靠随员汇报,而必须亲自进行考察。但是,他要求军区提供熟悉情况的人做协助,起一个引路的作用。刘达说,你要谁给谁,要什么给什么。这次刘达预料对了,中将提出要两个人,而其中之一就是季墨阳。刘达的思维穿透中将所说出来的一切表面言辞,揣想他以及他上面人究竟是什么目的,他想信任此人但信任不起来。于是他把场面交给韩世勇,起身去见等候在隔壁的军长们了。他知道没有他在,宴会气氛会更融洽。他指示季墨阳负责安排中将在军区内的一切活动,每天向他汇报一次情况。他要知道中将去过哪些部队,找谁谈过话,谈些什么话他对中将的深入程度感到吃惊。所以他想:这家伙正在熟悉一切,也许真要接替我当这个大军区司令了
3点05分少将参谋长仍然站在刘达面前等候。刘达在众目睽睽下仍然无动于衷。所有人都紧张万分,出了什么事?司令员怎么啦?难道他突然丧失了理智不是没这种先例:一个高级将领骨子里已经老了,但在责任压迫下强行工作,于是上一分钟还好好的,下一分钟就突然不能动了,紧接着跟雪堆那样垮掉,垮掉的同时还压断了自己的腿骨。刘达要制造出一桩丑闻来啦。可是,没有任何人敢上前问他。他目光冰冷骇人,逼视远方。
战役演习半年前就发出预先号令,经过179天零8小时、三万四千余人的不懈准备,现在它已成熟到这个程度:就像一块万吨巨石凌空悬在山崖上,只需要两个字的震动就能将它震落:“攻击”今天凌晨4时起进入无线电静默,半小时有线电也进入静默状态,天空已为刘达的口令腾出空间。步兵、炮兵、装甲兵、工程兵、航空兵17个兵种全部到位,一线部队已潜入冲击前沿,炮弹上了引信填入炮膛,排以上指挥员都在看表,班长则死盯着最近那一道堑壕此外,军区机关还组成了方面军总部,率两个集团军进行带通讯分队的图版作业。一个大兵团战役行动只要开始起步,就获得了它自身惯性,突然之间想把它刹住、那难度就如同用缰绳勒住一列火车。山下百余千方公里内,有数万人匍匐在待机地域,3点正将爆炸般跃起。刘达偏偏不下令,偏偏将他们硬捺在爆炸前那一瞬!这非常危险,万一有哪一门火炮走火,有任何一支机枪射击了,四周部队都会以为攻击开始了,就群起而攻之,整个演习将报废,悬在空中的巨石就因为几个小石子下坠,就失去依托掉下来。战场上出现的只是乱糟糟一团狂动,你甚至看不出那是战役还是儿戏。
刘达能够将数万人控制在“引而不发跃如也”的极致中么?
天空传来一阵尖啸,十几秒钟后,对面山坡上炸起一朵蘑菇状烟云。一门大口径火炮走火了。也许是炮膛被太阳照射太久,弹丸忍无可忍。也许是炮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下意识地将击发机一按。刘达这时才动了一下,转脸看看炮弹炸点,仍然无语。通讯联络已打破静默状态,来自下面的声音密密麻麻地传到指挥部:“212请示攻击时间”“114紧急呼叫”“前指问迟误原因”副参谋长在那里一叠声下令:“待命!待命!待命!”刘达仍然无语,死盯着前方,盯着那一片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东西。时钟嗒嗒行进,3点9分50秒3点10分。刘达确信不会再有走火的了,战役被各级指挥员、被他牢牢控制住了。这时,他慢慢平伸出戴着白手套的右手,低吼:“开始!”
战役终于发起,它被刘达延误了整整十分钟。
中将在观礼台上,像身经百战的老红军那样,朝旁边人呵呵笑道:“还是四野的脾气呀。”他这话可以理解为赞赏。当年,以林彪为首的第四野战军百万人马,从长白山一直打到海南岛,战功布满全国,四野的将领个个傲视天下,杀伐决断不容异议。天老大,我老二。枪一响,老子今天就死在这!当然,中将的话也可别做理解,他的蕴涵要丰富得多。
刘达不做任何解释。他径直朝将军席前排那位中将走去,中将连忙站起身,而刘达却朝中将身后的季墨阳交待:“好好照顾他,我下部队了。”说罢,掉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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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墨阳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来。敬佩不已地目送刘达远去
季墨阳揣测:刘达刚才不是失误,而是故意冒犯天下之大忌。
刚才,当所有人都紧张万分地死盯刘达时,季墨阳却饶有兴致地观察他们,并为他们如此失态而大吃一惊。哦,这些人被一个刘达弄得多难堪啊!端坐在白台布前的将军们,个个呆若木鸡,表情硬硬的,胸脯笔挺,屏息静气一言不发,竟没有一个人敢于上前质问刘达。偌大一个群体,众多九死一生的将军们,统统萎缩在小凳上,忍受隐痛般地,忍受着刘达的肆意妄为。其中有些人,资历比刘达还老,也默然无奈。他们为刘达的举动而集体羞愧起来,刘达却仍傲然伫立着。于是,他们那模样便使人认为:出错的不是刘达而正是他们。唉,面前不就是一个刘达么,就使这么多将军惶恐不安了。假如是军委领导人发火,他们又当如何呢?假如是中央总书记,或者是毛泽东从水晶棺里跳出来发火了,他们更当如何呢?地方党政官员还以为这是演习的一部分呐,饶有兴致地观赏,后来看看不对,伸头探脑乱问。军人们一概不予回答。他们才晓得出事了,寒森森地窃议:“谁死啦?打死几个?”他们一方面不安着,另一方面却表现出更大的兴奋。
季墨阳心中大笑:这娄子捅得真他妈伟大。放眼全军,谁敢像刘达这样大发脾气?谁敢置身份、场合、任务于不顾,恣意张扬起自己的个性来?60多岁的人,还有如此锋芒,居然还敢有如此锋芒,了不起!他终于大怒了,在万众注目之中砸翻掉战场。他在恨谁呢?
刘达砸场——季墨阳估计此事不会见诸于任何文字报告,它将被严格封闭起来,就像战史上许多不为人知的事物一样眠放着。同时,仿佛作为保密的补充形式,它也将水似的泄漏出去,通过无数隐秘渠道,渗入军营轶事秘闻中,近乎永远地流传不歇。它的魅力,每经过一人之口就大出一圈,被歪曲着放大着,哄军人们痛快。甚至,刘达在战争年月里任何一场战役,也不及这次影响巨大。
中将注视演习地域,稍顷,转过头来征求季墨阳意见:“还看么?”
中将原计划是看到演习结束,然后乘装甲运兵车驰过整个战场,到前沿的“铁一团”一营一连一排一班视察一下。季墨阳听见问话,立即递给他一个理由,道:“下面都是按计划进行的,没什么变化了,都可以想象得到”
“那我们就不重复了,”中将起身,看着指挥台上的军区参谋长“你去跟他说一下,我们先走一步。就说有急事。注意,别让他过来告别。我在车内等你。”
季墨阳竭力不引人注目地走过去,报告了中将的意思。之后从另一条路下山,径直奔向一辆银灰色轿车,坐进前座。中将说“开车”又拍拍身边:“坐后面来吧。”驾驶员正欲起动,听到后面一句话,手便按在电门上不动。季墨阳打开车门,和秘书换了位置,坐到中将身边。驾驶员谨慎地驾车前行,这条急造通路已被无数军车压烂了,轿车小心翼翼地绕过一个个坑洼,竭力不使车内感到震动。中将朝季墨阳使个眼神,低声道:“韩政委问我几次了,‘有什么事啊,需要什么东西啊。’我说,什么都不需要。想想又不甘心,就冒昧提了一句。我说:‘韩政委呀,我大胆跟你开个口,要你一个人呀,你可别舍不得。’你猜我跟他要谁?”中将亲切地望着季墨阳。
季墨阳心脏骤然狂跳,终于要听到中将亲口许诺了,现在,他距埋藏多年的愿望靠得这么近,甚至是确定无疑地实现了。他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感激之类的言辞在这里太庸俗。出于多年形成的习惯,他沉着地微笑了,按例回答:“不知道。”
中将下巴颏儿朝驾驶员一抬,欣慰地:“小刘,我要带他回北京。老韩同意给我了!你说,这半个月来,小刘开口说过一句话没有?没有。但是车开得多好,他整个人都跟这车联为一体,车上每只部件都同他有感觉,我就喜欢这样的小鬼。讲老实话,我们后半辈子,少说有四分之一的时间呆在车上吧,也就是命交在驾驶员手里,我又是个不安分的人,好动,没个过得硬的驾驶员怎么行?我还没征求小刘本人意见,也不知道他愿意不愿意”
季墨阳已恢复平静,听到中将那么谦虚地说话,想笑但不敢笑:“跟上首长,他一辈子都有依靠了,什么问题都不难解决,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会有什么不愿意。”
“不能这么说。跟我很苦哟,经常弄得连饭都吃不上。不瞒你说,我已经累垮两个驾驶员了。此外,还出车祸一次,撞车两次,人还好。唉,侥幸平安。”
季墨阳顺着中将意思,饶有兴致地聊起行车方面种种趣事,弄得中将精神很旺。然后他插空随便提了句:“我大概三年没去过北京啦,听说亚运会以后,那里变化非常大。”
中将却道:“我也听说了,但自己却一点没注意。视若无睹哎。”
“忙!”季墨阳替他下个结论。
“主要是,人的精力太有限了。”中将喟叹。他眼睛一直瞟窗外,忽然动容“停车。”驾驶员减速,轿车靠边停在一小块平坦路面上,中将示意外面“风景多好,干坐着对不住它。下去走走怎样?方秘书,你们俩把车开到前面路口等我们。我们走着过去。”中将一步迈下车门,踩着地便高兴地道“你看,就这么一小块干地方,正好叫我踩着了。怎样,我说小刘不错吧。多细!”猛看见季墨阳脚踩在泥泞里,大笑着“对不起噢,谁让我官比你大呢。”
季墨阳佯做苦恼:“哪里哪里,我掉泥坑也是应该的嘛。”两人又大笑一通。季墨阳见中将真的很愉快,自己也就愉快了。他陪中将步上绿油油的小山坡,准备翻越它抵达路口。空中忽然传来一阵弹啸,季墨阳站住:“首长,前面是演习区域,我们不能再往前走。”
中将仍然朝前走,头也不回地顶他一句:“那我们来这干吗?”
季墨阳抢到中将前面,坚决地拦住他,道:“我有责任。首长,请回去吧。”
此刻,弹啸越发密集,感觉上已是伸手可及。山下也传来步兵冲锋的扑跃声,兵器铿锵撞击也隐约入耳。中将入神地听着看着,片刻后道:“好吧,我们俩彼此妥协一下,也不进,也不退,就在此地看看。行不行?”
“五分钟。”
“二十分钟。”
“十分钟!”
“十五分钟。好啦,再不变了。”中将寻块石板坐下。“从这个角度看,咱们就能看到比观礼台上更多的东西。观礼台那边是看戏,参加演习的部队一跑进我们视野就表现得生龙活虎,没进入咱们视野前谁知道怎样?在那里,我看到的都是他们想让我看到的东西。其中有多少真实的啊?嘿嘿,现在让我们从背后偷看他们一眼,你觉得如何?”中将话里,隐含着对观礼台那边的批评意味。季墨阳不敢做声,只得陪他观看。现在他才明白中将下车走走的用意。山坡下面,几辆坦克高速驶过,步兵分队沿着被履带扯开的通道低姿前进,无后坐力炮在近处轰响,机枪发射声已密不透风中将心驰神往:“唔,不错嘛,动作像在敌火下运动。不过那个排长不行,太胖了!当排长的没权利这么胖”中将看得十分过瘾,时时评价一二,目光锐利言语精当。季墨阳突兀有感:中将喜爱这次演习,此刻他的感情太像刘达了。不同的是,刘达此刻会表现得粗豪热烈,中将却冰冷细致。刘达几乎公开地讨厌中将,中将却佯装不知,表面笨拙实质巧妙地,将刘达的锋芒化入无形。
“哦,当心。他们发现我们了。不好不好,快走。否则,刘达知道了会派人来捉贼。”中将大笑而起,快步下山。两人来到一条野草丛生的小径,中将的步履渐渐变慢,面有思考者的独特微笑。“季部长,后天一早我就要离开军区了。估计明天大家都很忙,所以再不谈谈,就没时间谈了。”
季墨阳谨慎道:“是。”
“我们认识几年了,三年多了吧?”
“五年半。”
“我们这次来,最忙最累的人,是你。又要陪我,又要参与调查,每天还要抽时间单独向军区领导汇报你不必谦虚,我都清楚。你给我们留下很深印象。啊,一,思想敏锐;二,善于学习,理论水平高;三,才气足,包括精神朝气,都很足的;四,对军队现实情况有独到见解,话不多,言必有物;五,还很善于处理方方面面的关系,轻重缓急都到位”中将跟毛泽东那样一棵棵扳动着自己手指头,以自语的口吻对季墨阳说话。“说个例子你听。啊,我也从人家那里听来的。去年夏天,你随军区一个副司令下部队,这个副司令不大会说话。在团以上科技干部会上,讲中央的科技干部政策,讲得乱七八糟,自己还信心十足,讲个没完。当时你就在边上,很认真地听,拿小本记,领导指示么,你不记不行。之后,你上去了,讲你个人对首长指示的理解,讲如何贯彻首长的指示‘精神’,妙就妙在‘精神’这两个字上,它是虚的。有人借此能化腐朽为神奇,也有人能借此化神奇为腐朽。你不是讲首长指示而是专讲指示‘精神’。这一讲,就把中央对科技干部的政策一条条都讲透彻了。听说,你用的还是副司令说过的话,你把他的话打散了,加以取舍,重新组装起来,把党的政策化进去,一二三四头头是道。同样的话叫你再度说出来,下面听着不一样了,都觉得首长有水平,就连那个副司令自己,也觉得他挺有水平的。哈哈哈季部长哎,我很受启发哎。我熟悉这种窘迫,有时候哇,最难过的就是自己某方面水平比上头高,又不好明目张胆地超过上头,还得为上头补拙。补了之后,威望还得搁回首长头上,还不能叫人看出来。不容易不容易,这是一种胸怀,更是一种才华。”
“首长,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说我早忘了。他们怎么连这事也向你汇报。”
“因为这种事最生动嘛,大家看它像看戏。”中将兴致勃勃,索性站住脚,放开来说“这次考察干部,我顺带着也考察了你一下,总的看,无论上头下头,对你看法还是不错的,挺佩服,说很难找出像模像样的毛病来。你觉得怎么样?我觉得找不出毛病这本身就不正常。再举个例:某人告诉我,‘季墨阳惟一不像部长的地方,就是他从来不失误’。讲得多有意思?你有何感想没有?”
“挖苦到家了,杀人不见血。”
“哈哈哈他们是说你城府太深,办事滴水不漏。同时呐,蔫巴巴的,多少有点无可奈何的意思。哈哈哈,猜是谁说的。”中将很愉快。
季墨阳按例回答:“不知道。”
“应该知道!”
季墨阳心里低吼一声,石贤汝!随即承认:“是的,我知道是谁。”
“这才对嘛。”中将也不问是谁,散漫地朝前走,似乎被四周景致迷了。他顺手指一处布满野花的山崖“瞧那地方多好看,要搁在北京,还不成了情人窝子,最起码也得开门票卖钱。在这,随随便便都是,看都没人看。好地方哟。”他微笑了。
刚才从观礼台下来时,中将不是这样微笑的。当时,他的微笑是一种节制着的愤怒,是一种终究要宰了你的自信。韩世勇光彩在于大笑,中将的光彩在于微笑。
在陪同中将的20余天里,季墨阳亲眼见到许多军长师长对中将毕恭毕敬,汇报时,如履薄冰的样子。饮食太精美了,怕他说奢侈;太一般了,更怕怠慢。他们像应付一个灾难那样小心翼翼地应付他,当然更像应付一个巨大希望那样迎候他。确实,中将回总部一句话,就能够影响他们前景。就连季墨阳,也因为伴随中将,所以也大大提高了身份。好些职务比他高的领导,见了他主动打敬礼,还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自然。一有机会,他们就拱到季墨阳身边,打听中将说过什么话,对自己有何看法?高明一点的,不直接问,而是万般亲热地偎过来,说些让人感动的话,期待季墨阳主动流露内情。其中,好些人以前颇为季墨阳所敬重,仅此一刻,也带上生硬的技巧感。硌得季墨阳难受。他反视以往,不禁连以前的敬重也丧失了。季墨阳因看得太多,闹得眼酸不已,心内百味交集,常想刘达:只他一个,遥遥地、仿佛天生对头般地跟中将过不去,甚至不惜过分。韩政委呢,也许内心跟刘达一样,也许为了工作为了下级们的前程,才软软和和的,水似的裹着中将。他考虑问题之细,连中将坐什么车,派谁做驾驶员,卧室里摆什么装饰,早餐桌上搁几样糕点都一一过问。可真应了韩政委一句老话:政治工作就是保障。
已经望见路口了,中将的黑色轿车停在树阴下,头戴钢盔的调整哨笔挺地站在路心。季墨阳估计进入人群之后,谈话就该结束了,他略觉遗憾,扫尾般地表示:“每次见首长,对我都是一次深刻教育,很多东西平时感受不到”中将打断他:“行喽,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我问你,你对观礼台上发生的事怎么看?”
季墨阳微怔,中将面无表情。季墨阳意识到这问题的严重性,丝毫不敢大意,沉吟片刻:“我个人看法,刘司令员是有意为之。”中将唔一下:“为什么?”季墨阳艰难地:“他可能对一些事不满意”中将又唔一下:“什么事?”季墨阳再也无法回答了。中将道:“你对你们司令还不够了解哟,我看他是针对我来的,我清楚得很。另外,你刚才说的也对,刘司令对很多事不满意,老喽,动不动就怒气冲冲。哈哈,给他挑了个发火的好地方。三万余人的大演习,整整延误了l0分半钟。不应该嘛,不够严肃嘛,态度也不对头嘛!”
季墨阳默默倾听,一言不发,似是深有同感。
“季部长,你能不能把事情经过写个材料?不带任何观点,客观地写一写,只讲事实。写完了,交给我。啊?”中将以商量的语气说。
季墨阳刚要踌躇,就马上意识到此事绝不允许踌躇,立刻应道:“是。”话音脱口后,他心内就充满绝望中将点点头,亲切地笑,谈起自己去年下部队,在藏北冰川行车遇险的情况:他们差不多已驶出冰川了,却碰上几只野牦牛发疯般冲过来,几乎将他们的越野车撞翻,挡风玻璃也被撞碎。然而结果是,当天晚餐他们就吃上牦牛肉了。中将语气轻快,夹叙夹议。季墨阳对这个并不危险的故事大赞几声,并出于礼貌,还假装好奇地问一下:“那肉咬动咬不动?”脸上木然地笑着,两人且走且谈,直至进入轿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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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将刚迈进军区天虹宾馆大厅,季墨阳就有意迟缓几步,让中将独自走在桃红地毯上,不再与他并肩前行;服务台那边的几位小姐,见中将出现了,霎时如沐春风,婷婷起立,含笑目视,那仪容举止很到位,一看便知受过训练。中将柔和地朝她们摆摆手,向左首电梯走去。沿途偶有军人相遇,也都敬礼立定,待中将过去之后再走自己的路。那座电梯在中将轿车开到门楼时,就已被人控制住,此刻只供中将及随员使用。电梯轻盈直上,抵达19楼,中将在此下榻。季墨阳敬个礼,道:“首长如果没其他需要,我就告辞了。”
“有什么急事么,要是没有,我再耽误你一下。刚才说的那个材料,现在就弄出来吧,不要长。行么?”中将掉头指示方秘书:“把我房门打开,让季部长用。我们几个都到会议室去”
季墨阳一言不发,轻轻点头。待中将离去,他还在原地站立片刻,然后只身进入顶头那阔大的套间。
空调器微微送风,套间满是秋意。人乍一入内,就像走进空谷林海,空气水似的清润。窗前,耸立一株近两米高、卧龙般的五针松,灿烂得绿,如同大云朵浮在空中,光那只瓷质松盆也大如澡盆,上头临摹仿古字画。不知是谁送中将的,这礼物送得可真有气派!它肯定上不了飞机的机舱,也进不去火车的包厢,那么只有一个法子了;派专车运送到北京。季墨阳瞥它一眼就直奔盥洗室,他站到那面大镜子前,用审视的目光看自己。看了足有好几分钟,才缓缓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洗脸。之后,踱出来细细欣赏那株名贵的五针松,他估计,这棵松的树龄已有三百年了,无数寒暑都融进它肌理里,观之使人平心静气,思绪幽远中将轻描淡写地使他陷入某种绝境,即使不叫绝境吧,也是无一寸伸缩余地。20多年来,类似的情况他经历过不少,每一次都圆满地回避了或者化解掉了,没有种下祸根。这一次,他无法再回避。因为,回避本身就会招致更大的不幸,比如说中将不再信任他了。再比如说刘达知道此事后——无论他写了还是没写,也都会对他存疑。他将在心里吊着但嘴上不问:为什么他不找别人非找你呐?“不带任何观点,客观地写一写。”唉,话说得无懈可击,但这可能吗?假如真是纯客观地写出来了,关键还得看怎么使用这材料了,由谁使用,在什么场合下使用,使用它的目的是什么越是无观点的东西,就越容易被各种各样观点的人所任意使用。有观点就是有价之物,无观点才是无价之物,它发挥起来没边的。总之,它肯定对刘达不利。何况,它出自军区一个部长之手,光是它的出处,足已令上头不能小视。唉,为什么非要找我写呢?只能理解为:这本身就是个检验,检验自己对中将是否忠诚,是否值得他信任。也许,连怎么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愿意不愿意写它。证明你究竟是站在刘达那边,还是站在中将这边季墨阳回忆起当时边上没有其他人,空旷山野中一对一的谈话,将来万一有事,无人可为你旁证。不知内情的人,完全可以认为是你主动写它的。季墨阳决定:写。不过写之前打电话向刘达报告此事。走到电话机跟前时他又犹豫了:这样做会不会扩大两首长之间的矛盾呢?刘达会不会相信自己呢?中将会不会辗转知道自己曾挂过这个电话呢?万一他俩之间亲密沟通了,恐怕又会一致地把自己视做投机小人。高层的变化难以预料。此外,在不知道回答之前,就不要去请示——这也是季墨阳多年谨慎遵守的原则。他反复犹豫着,到后来,竟恨起自己这股子丢人的犹豫劲了。人都是在犹犹豫豫之中,才变得胸无大器的,越是犹豫越没机遇。太复杂的事,恰恰只能用员简单的办法去处理:凭直感决定。两害在握取其轻,当官当到他目前的程度,才华已不是决定性要素了,再想上升,关键是看你在高层有无背景。他决定写,立刻就写。他还考虑到单写此事显得太突兀,应该放入演习的总体情况中去写,看上去才自然他一旦进入构思,立刻头脑活跃,苦恼全消。稍顷,便腹稿立就。他坐到那张双人床般大的写字台前,凝神挥笔。
42
天虹宾馆大餐厅里灯火辉煌,十几张圆餐桌成两路纵队排开,恰好烘托出顶头那张主宾席。各餐桌上均是灿烂夺目,按照某种造型优美地摆设着花色冷盘,大小酒杯,和三种以上的瓶酒饮料。当中则是用多道水果拼置成一只五彩凤凰,凤首昂然耸立,很一致地望北、即朝往主宾席方向。灯光映射在水晶玻璃器皿上,缩成珍珠也似的小光点,将杯中洒浆变成液体琥珀。厚厚的餐巾折叠成不同形状,散发出淡淡果香。服务员亭亭地伫立在餐厅两旁,宾馆总经理则站在门口——可通视厅内厅外,表情丰富:兴奋紧张自信疲乏统统含蓄在永不消失的微笑里。忽然他身体一动,与站在对面的副经理同时伸手,各拉开一扇玻璃大门。刘达和韩世勇把中将夹在当中,三人并排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军区领导,政府官员,和参加演习的军师职干部。韩世勇呵呵大笑,同总经理等人握手。刘达眯着小眼,很满意地瞟几下大厅,一挥手:“把那洋腔子调调给我换掉,叫得人烦。”他是指大厅音响中正播放的女歌星歌曲。副经理意识到失误,应声匆匆去了。稍顷,大厅里响起了的刘达爱听的民歌曲调。中将连连请刘达韩世勇先行,刘达也不推辞,前头走了。韩世勇与中将随行,大群领导跟在后面,即使在无意之中,仍是职务高的走得靠前,职务低的自行靠后。
大约用了十几分钟时间,全体人员才纷纷坐定。熟人与老友们,不断地寒暄。
季墨阳在大厅最末的餐桌上,和一群年轻的军、师长们同席。他不时注意观察刘达,发现他今天真的很快活。季墨阳明白他为什么快活。首先,战役演习圆满结束,虽有不如意处,但成效还是显著的,尤其在各兵种协同方面,比预想的还好,这太难得了;再者,中将明天就要离开军区,应该热热闹闹送一送。今天上午的党委会上,中将汇报了此次考察干部的总体情况,是拿着那份准备上报军委的报告边念边说的。出乎季墨阳预料,他对军区高级干部队伍的评价相当高,对这次战役演习的评价也相当高。这使常委们喜气洋洋。
因此今晚是一个节庆,许多干戈化玉帛,方方面面的人都紧张得太久了,正需要陶醉一下。主宾席台面上的欢悦,有极大的感染力,能够在一瞬间弥漫全场。然后,全场的欢悦,又浪头般反馈到主宾席那里去,彼此交融,壮阔不已虽然尚未举杯,人人已有些许醉意。季墨阳看着那一大片灿烂笑脸,悚然心寒。
刘达率先起身致辞,他举着银闪闪酒杯,笑叫:“大家辛苦啦,来来,一起干一杯!”说罢,自己一饮而尽,把空杯亮给全场人看,然后认真地催逼左右照样饮干。他在这种场合不会说话。韩世勇也举着一只装满矿泉水的大杯起立——他从去年开始遵医嘱戒酒,即使在今晚这种场合也不肯破例。他笑眯眯地讲了几条:演习结束了,大家要把经验教训带回去好好总结。军委工作组比我们更辛苦,我们集体敬某某同志一杯!该说的都说到了,韩世勇很豪迈地高抬双臂,一气将矿泉水饮下半杯。接着,中将举着杯子直走到场心来,这个位置和四面八方的人都靠得比较近。他声音不高但气韵饱满,目光明亮地看看这一片人,又看看那一片人,同时让全场人都能够看见自己。他说起他为什么要到军区来,来了之后学到了哪些东西,印象最深的几点是什么。他说在短短时间里他已和同志们建立了深厚感情,他舍不得离开大家,他感谢军区的支持,感谢今天晚上的服务人员。他特意提到了此刻仍站在门边的宾馆总经理姓名——引得全场人都朝他望去,总经理近乎幸福地深深弯腰致意;最后,中将祝全体同志们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雷鸣般的掌声,长达几分钟。掌声不仅是对中将表示敬意,而且是军官们自身热情的肆意宣泄,并包括故意对今晚气氛的推波助澜。甚至,还带点“终于说完啦,可以开始吃喝了”的庆祝心理。接下来,除了主宾席那里仍轻谈慢啜之外,其余各桌都攻击般地豪饮开来。
季墨阳朝那儿一坐,立刻成为同桌军师长们的交谈中心。他们一面灌他酒,一面设法掏他话。季墨阳也佯嗔薄怒,弄得大家欢喜不尽。这时,刘达一手执杯一手执瓶,来给各桌军人们敬酒了。他先从最远的桌开始,于是走到了季墨阳他们面前。满桌人轰轰烈烈起立,一齐向司令员举杯。刘达看清这一圈人,不由地笑道:“喝!全是少壮派,军队的宝贝蛋子,我就知道你们会窝到一块。不错不错,这次演习,你们干得都不错,酒都斟满没有?好,我有一句丑话送你们,给我好好听着:在军队工作,前头不能翘xx巴,后头不能翘尾巴”少壮派们乱哄哄笑,一叠声叫是。刘达带笑的小眼睛,有意无意扫过季墨阳“都听清了吧,谁翘,我砍谁。翘什么,我砍什么!哈哈哈到此为止,我的话不许出这张桌。干了,干!”刘达一口饮尽,自己用带来的酒瓶给自己斟满酒,又朝下一张桌面走去。下一桌的人也已经轰轰烈烈站起来了。
此时,季墨阳这桌的人才松口气,一个副军长低语:“乖乖,老头子还是这么厉害呀。”
刘达以玩笑口吻说出的那句粗野话,其实是对他们这群仕途灿烂的人一种警告。要他们别闹离婚,别狂妄自大。近些年,这类事发生的太多了,令刘达很是烦厌这句话季墨阳以前也听说过,还曾有人将刘达此话概括为“两巴主义”今天,刘达当着众人面,借着酒劲又把此话摔到他面前。他心头一颤:难道司令员对我有什么误会?
一个服务员走到门厅,跟总经理说了几句话。总经理点点头,又带着那话儿走到刘达身边,低声向他报告。季墨阳从口型判断,大概是请刘达接电话。刘达正在敬酒,立刻放下杯子走出大厅。季墨阳被众座裹胁着,又身不由己地举杯,几杯热酒下肚,心头忧郁也渐渐消除。再过一会,他也顺势忘却一切,索性求个痛快,一醉方休。不知过了多久,同桌的人忽然动容,目光统统望定一个地方。季墨阳叫着:“你们犯什么傻?喝呀”猛觉得肩头被人一拍,杯中酒都洒了。他回头看,刘达阴森森地站在面前:“请你接电话。”说罢,掉头就走。
同桌人顿时惊诧不已,随即开玩笑:这个电话的规格太高啦,刘司令亲自来请
季墨阳窘迫地朝他们笑笑,想幽默几句再走,因心乱如麻,一时又想不出半句妙语,只好无言离去。途中,他着意使步履从容不迫,走到服务台前,从湖蓝色大理石台面上拿起那只话机:“我是季墨阳啊。请问你是哪里?”
耳机里沉默着,过了好一会,才有个颤动的声音说:“你猜”
季墨阳立刻知道她是谁了,镇定地:“你好。有什么事吧?”
“我在你的房间,1812号,对吗?”
“刚才是你给司令员挂电话?”
“是的。但爸爸不知道我在宾馆,还以为我在家里。”
“我马上来。”季墨阳放下电话,坐在大厅沙发上沉思。刘亦冰打破他俩旧日的默契,终于来找自己了。这是一时冲动还是出了不可预料的事?假如是出了事,那会是什么事呢?她声音里好像有莫大隐情,这时走上去见她,将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呢?假如不见,会不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呢?此时已经不便再回到宴会厅去了,刘达的眼睛会远远盯着自己,等候自己上前汇报电话内容。当然他不会询问,他只会若有若无地掠来一眼。
季墨阳透过玻璃大门,注视灯火辉煌的宴会厅,那里面正沸腾灿烂的光,人影绰动不止,声浪却一点也传不出来,看来宴会渐至高xdx潮,已到了那种忘却官大官小、不再顾忌言行身份、个个肆意开怀的时刻。同时,也是对杯中那一星酒底儿有无饮尽而争执不休的时刻,他们摇摇晃晃又锱铢必较,许多真情实感和妙不可言的稚拙,以至可爱的丑态也都将在此时爆裂出来,以至全大厅的人似乎都摞成一堆了。季墨阳忽然感到刘亦冰很可怜,当她形单影只地从喧闹边上悄悄走过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她是怎么避开宾馆里这么多认识她的人的?他走向电梯,碰一下感应键,门开了,他走进电梯间。在门关紧前一瞬间,他警惕地朝大厅扫视一眼,只看见服务台小姐津津有味地读一本画册,那专注程度,如同一株匍匐着的植物。
43
刘亦冰在客房软床上坐了片刻,感到不舒服,这种床设计得不适合坐而诱人躺倒。她坐到沙发上去,检视脚下的鞋、连裤袜、月白色套裙,并将裙裾抚弄几下使它看上去自然一些。之后,她又疑心自己是不是太拘谨了,坐也坐得跟在公众场合一样。于是她又把裙裾再度弄乱些,皱褶潦草些,使自己看上去并不在意衣饰打扮。季墨阳电话里的声音一直钉在她耳朵里,那声音充满吃惊而不是惊喜,所以,她有点临战前的激动。所以,她努力做出坦然自若的样子。当他进门时,她将一言不发地坐着不动,听他如何把吃惊偷换成惊喜。她要看一看由于自己乍然降临,他究竟会不会将她视做一个灾难她想了一下,竟想不起有多久没见季墨阳了。这么说,她早就成功地抛开他了,她顿时为此产生欣慰。想待会问问他,看他是否还记得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其实,等于曲折地告诉他我都快把你忘啦!他肯定能当即说出那个日子,侧脸一笑,明白这询问其实是个考问。
近几个月来,刘亦冰有了新的交际生活,她和另外一些离婚或未婚的女士们组成沙龙,自称单身女子俱乐部。这些女士个个很有身份:大夫、经理、记者、作家、研究员、市政机关干部大都30余岁,正处于女性风韵巅峰时期,一举一动都流露成熟的魅力,婚姻生活的不幸使她们洗尽早先的媚态和幻想,在独身中自寻欢乐,尽量把失去的青春补回来,办法是加倍地活着。她们常常聚到一起,做几样爱吃的东西,评议世上的蠢男人,从笑骂他们中得到许多满足。她们的孩子大都交给父母亲带着,工作之余,也常常进入市里最昂贵的歌舞厅,旁若无人地高唱卡拉ok。她们一般不跟男士跳舞,而是两个女伴搂着一起跳。常有不相识的男人在边上看得眼热,主动上来相邀,那她们也接受邀请,微笑地、雍容地偎入他臂膀,很协调地把自己搁进他感觉里去。男人们认为跟她们跳舞十分陶醉,她们不像未婚小丫头那样没自己,那些小丫头只稍一搂,要么水珠似的化掉了,要么跟泥鳅般乱动,根本没有跟她们相拥时的那种温馨幻境。但不知怎地,跳舞跳得再投入,也无人敢借机对她们稍施轻薄。她们只需略显机锋,就足以使得那男人自惭形秽。然后,她们往往又呵护受伤的他一下,使他不致于太窘。刘亦冰刚进入这个圈子,就准备一辈子呆在这圈子里了。她认为这是俗世上的尼姑庙,内中又有精神净土,又有人生欢乐,而且特别引人注目。尽管她们并不想引人注目,可事实上就是有那么多人仰望嘛。刘亦冰似乎又回到以前状态——习惯于被目光簇拥,并且在被目光簇拥时特别出魅力。她是她们当中佼佼者。另一个佼佼者是于萍,戏校的舞蹈编导。她们两人天然地成为这个圈子的核心。有一天,刘亦冰在公园认识了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人,后来知道他是台湾银行家,已有三个孩子。他一见刘亦冰就迷恋上了,很悲壮地苦苦追求她。刘亦冰觉得此事太有趣了,父亲跟国民党打了半辈子仗,自己竟要嫁给国民党丈夫。她并不爱他,只觉得他同刚上市的鱼儿那样新鲜,同内地人大不一样,起码不令她讨厌。同时,她也扼不住那种类似探险的情致,便欲进欲退地和他建立了交往。于萍得知此事,以为刘亦冰真爱上那个狗男人了,伤心得扑到床上大哭。刘亦冰很为朋友真情所感动,便搂起于萍那滚烫的身体。于萍呻吟着,把手伸进她衣服里去,接着痴痴地吻她面颊,气息若兰。当时,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受电击刘亦冰身心,每根神经都在体内昂立,她差点炸掉,随之晕眩如泥后来她衣衫零乱,几乎烧焦了地跑到外屋大哭。于萍跟出来,跪到她面前,久久沉默,脸上的样子是神圣的绝望,却没有道歉也没有解释,两眼深如寒井。这件事只能像没有发生过似的结束了,刘亦冰从此退出那个圈子,脖颈上带着于萍在狂迷中咬出的齿痕
小妹第一个发现冰姐脖子上那爱的印记,哧哧笑,装做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暗中为她高兴。她偷偷地将此事告诉妈妈,她以为那是一位男士的作品,弄得一家人都悬望不已,想看见那男人是谁,是否配得上刘亦冰。那两天,刘亦冰竭力躲避家人,她在镜前盯着脖子,蓦地升腾阵阵恨意。她恨季墨阳好几次,她都感到身体从痕迹那儿裂掉了。一半坐在这,一半掷向季墨阳。恨过之后,便觉异样畅快。小妹有一个还在哺乳期的婴儿,两口子整天幸福而混乱地围着那只襁褓转。平时,刘亦冰很少过去照料她,似乎那是一个上了发条乱叫不止的玩具。但小妹两口子不在家时,她就进入那间卧室,抱起她来,舒舒服服地摇晃着,亲吻她小小躯体。婴儿那阵阵奶香,那水汪儿似的绒毛,和那扑扑乱动的枣儿似的手足,深深地陶醉刘亦冰。有一回婴儿的小舌头竟舔到她脸,弄得她半边身子都麻酥酥的。还有一次婴儿饿了,在她怀里乱拱,竟然隔着她的衬衫觅到那只健康的rx房,一口叼住不放。刘亦冰当即僵立,不敢动,眼泪夺眶而出小妹回来,她回避开了,怕在她面前失态。刘亦冰掩藏着把婴儿据为己有的欲望,她不得不回避。
于是,刘亦冰想到一个可怕的问题:她在这个家里像演戏,她是个被钟爱的贼。家人们竭力使她快乐,她为了使家人快乐也装做快乐,因此大家都没有快乐。她必须离开。她开始认真考虑嫁给那个台湾银行家的事了。考虑最多的,不是在何时结婚、在何处生活等等,而是如何减少此事给父母造成的伤害,怎么跟爸爸说。毫无疑问,他们会受不了的。惟一的办法就是一痛而绝。爸爸问:“你怎么会嫁给那种家伙?”她就说:“除了那种家伙,谁肯要我呢?”
一天下午,那银行家从加拿大打来越洋电话,那里正是午夜时分,也许他醉了,也许他正处在孤独之中。银行家用夹杂着汉语、英语的广东口吻倾诉了好久:他想念她,他确信没有她不行,这些日子他已经失魂落魄了,他和几个儿子说过此事,他们都欢迎她进入家庭。他刚刚在桑斯湖边看中了一幢房子,估价45万美金,他想征得她同意之后将房产买下,并且送给她,作为他们两人婚后住所。这一切都由她决定。因此,希望她先飞到加拿大来看看房子。哦,他们会在这所房子里创造出一个非常可爱的娃儿没等他说完,刘亦冰摔掉电话,屈辱和愤怒充溢胸腹。她想:这家伙凭什么敢这样自信?凭什么把房子、娃儿都安排好了。这念头跟刀一样锋利,一下子就把他从自己身上劈掉了。
当天夜里,刘亦冰梦中被一阵刺痛戳醒,睁开眼见全身尽是冷汗。她感到不妙,手顺着rx房摸上去,一寸寸触诊,很快在腋下摸到了一串肿块,接着在颈部皮下也摸出了异物。那是敏感的淋巴腺,在异常病理中产生了结块。原先它们像面条那样柔软,此刻却硬成一颗颗弹丸。她意识到:乳腺癌转移了!她打开灯,在穿衣镜前赤裸胸部,观察那仅存的一只rx房,也看出它和以往不同,乳根部位出现不祥凹陷。无可怀疑了,她无需到医院做ct扫描和生理活检,她的病史和医学知识就能确定病因。她看着自己躯体,白嫩皮肤在灯光下放射珠母般的光泽,没有一星瘢痣,光滑如缎。她轻轻抚摸它们,想象自己小时候野丫头样儿,想象它们不久之后将变成一团旧绷带布那样。她狠狠拧它们一下,痛得几乎失声。她没把此事告诉任何人,继发性恶性肿瘤多处转移,是不治之症,一般只有两个选择:死得快些和死得慢些。几年前她从肿瘤医院出来,好不容易获得像正常人那样的生活权利,现在她只愿把这权利维持得久一些,别再使自己在旁人眼中显得可怖,她们眼睛每时每刻都在说你快死了,同时竭力不让怜悯之情漫出来。她照常去上班、出诊、为患者写下一份份医嘱,这些工作在于她忽然变得无限珍贵,真正感受到:做一次就少一次,也许明天她就永不再来了。每天下班离去,她都暗含告别的情怀。看见一个个熟悉面孔,也暗暗说声再见。有次她为一位肿瘤患者复查,那人的癌肿也转移了,虽然没告诉他但是他料到了,病人总这样敏感。他很绝望,刘亦冰谆谆地鼓励他,竟把他说得浑身充满希望,自信他体内能产生奇迹。那一瞬间,刘亦冰也被自己感动,她发现:在绝症下平静从容地工作,并不是什么难以承受的事,远比她以前预想的容易得多。而且,怀有一种可怕的隐秘,不跟任何人说,将自己融进人海里,默默走完剩下的路,这使她很觉得自豪。
刘亦冰这样度过了一个半月——时间也比她预计得要长,这时体内隐痛越来越烈,人也明显憔悴下去。同事怀疑她病了,催促她做检查。她笑着答应了,但拖延不去。最后那天,她跟同事们说回家休息几日,自己的私人物品一样没拿,就离开了门诊部,好像她很快会回来。实际上她明白:她在这幢长长的二层楼房里工作了16年零3个月,此一去永远不会再来。
她回到家中,关上门,给自己注射了私藏的盐酸吗啡,痛楚骤减。按照计划,她取出了全部存款,收拾好各种必需物品,换上刚买的最新时装,在脸庞敷上一层薄薄的淡妆,佩戴项链和钻戒,对着镜子看了又看,呵,从来没有这么好看过。然后,她又恋恋不舍地将面妆擦掉,看上去才觉得习惯点。接着又狠狠心,重敷一层更薄的淡妆,仔细将脂粉化入皮肉里,使它们看上去若有若无。先锋音响正低低地播放喜多朗的敦煌,造成远古戈壁的氛围。她提着箱子离开时,没有关闭音响电源。假如无人进她的屋子,音响会把那张激光唱盘反复播放下去,几天,几个月,几年直到机件自毁为止。她准备只身去安徽黄山旅游,登上天都峰,饱览名山大川。待走不动了,就静悄悄地钻进某个松崖下,独自死去。那处松崖将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也许直到她化入尘土也不会被人觅见。她没在屋里留下遗书,她觉得写那种东西太做作。再说,她也怕父亲看到遗书后,会在她还没来得及结束自己生命之前就找到她了。根据父亲的性情和权力判断,这是完全可能的。她只想登上火车前给父亲挂个电话,告诉他,她想外出两天看望朋友。当父亲发现她外出后失踪时,慢慢会从她话里分析出永诀的意思。此外,她还想临行前见父亲一面,最好是在远远的、不被他发现的情况下看看他。她有半个多月没见到父亲面了。她知道今晚父亲就能结束战役演习返回家中,但是一旦面对面,她怕被父亲瞧出异常,或者自己控制不住情感。她已经坚持了那么久了,一步步地走到人生崖头,绝不能在纵身一跃时给人拦腰捉住。她把小皮箱夹在自行车后架上,登车到了天虹宾馆。进入大厅后,便透过高大的玻璃门看见宴会厅,看见季墨阳坐在近处那张圆桌上,笑得泰然自若。
在此之前,她一直成功地控制自己不去想他。现在,她突然决定要和他说几句话。他欠她许多东西。比如爱,比如处女之贞,比如那场当众身受的大屈辱,比如为他打通任职关节所以她有权痛斥他,有权把他从堂堂仪表中、从远大前途里剥出来。同时,她也有权听他说点什么,随便什么。否则,她死不甘心。
她向服务台问明季部长的房号,乘电梯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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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墨阳走到自己房门跟前,轻轻敲两下,里面寂静无声。他等候片刻,确信刘亦冰不会过来开门了,这才拧动门把进屋。刘亦冰亭亭起立,微一颔首,便又坐下。季墨阳有些激动:“你真叫我大吃一惊。出了什么事?”
刘亦冰沙哑地:“没有任何事。你放心,我坐一坐就走。”
“哦,我不是那个意思冰儿,见到你高兴,真的。你不知道,刚才你父亲叫我接电话时的可怕,他朝我肩上一拍,恶狠狠地说‘请你接电话’!差点把我吓死。你怎么敢叫他做这种事?弄得全桌人都以为国防部长给我来电话了。”季墨阳夸张模仿刘达的表情,只引来刘亦冰冷冷一笑。季墨阳登时不做声了,寸寸缕缕地看她。他从来没见过冰儿打扮得这么出众:一套很有气质的新式裙服,刚换了发型,戴上项链和钻戒,衣饰俏丽可人,再加上脸含隐隐怨愤,更显出一种孤高凛然之美。只是那美,多少有点摇摇欲坠的感觉,使他既动情又担忧。他坐到她身边,双手扳动她肩,强硬地将她扳向自己。凑近她脸,低声道“你看你瘦得多厉害。你好像在发烧?是不是发病了?冰儿,赶快告诉我!”他在下令。
季墨阳的焦急感动了刘亦冰,忍了一会,再也克制不住,剧烈啜泣着。季墨阳伸手把她搂住,她呻吟起来,全身都缩进他怀抱里,闭着眼,就这样沉浸了许久。她嗅着季墨阳身上热乎乎的男性的气息,朦朦胧胧地想到小妹屋里那个婴儿,肉枣似的浑身都冒着又甜又香的气味,一霎时她把自己跟那个婴儿混在一块了,久久地痴醉如泥,内心乞求永远不醒。季墨阳抚摸她的身体,渐渐触到她颈部肿块,如遭电击,手一抖,就停在那儿了。但是他不说话,然后继续抚摸别处。最后他紧紧地搂住她,吻她的脸颊和脖颈。刘亦冰如同一汪烧化的铜汁,又烫又软。她剧烈呻吟着,被他的胡茬扎得麻痒极了,忍不住一口咬住他胸肌,狠狠地咬!季墨阳疼得猛力一搂,将她搂得喘不上气来,她挣动着,季墨阳一松手,她一下软倒在他腿上了,长发垂及地毯,她仰面张着口儿,闭着眼喘息不止。稍顷,她抬手找到季墨阳胸部那块月牙状的、深深的齿痕,快活地笑道:“看我多疯!”
季墨阳提一下衣领,刚好能遮住它。强作镇定:“是那个病吧,有多久了?”
“你别怕它。它是我的一份命,绝不会传染任何人”
“冰儿,它究竟发展到什么程度了,说实话。”
“你看见了:多处转移,无可救治。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随它去,就当它不存在。”
“不能这样偏激,我们马上去医院。你还记得司令部老参谋长吧,那人得肺癌都八年了,现在还活得好好的,烟照抽不误。所以这种病在很多情况下是能治的,关键是要快。”
刘亦冰不得不跟他讲点医学知识。陈老多大岁数?都快80了。在那个年龄人的生理机能大大衰退,癌细胞也同样增殖缓慢,转移率也较低。相反,癌细胞在年轻人体内增殖得更快,因为你生理上的发展带动癌细胞发展。再说陈老是什么医疗条件呀,他能活到今日全靠昂贵药物维持着。她清楚自己的病状,属于继发性晚期多处转移,治疗已无多大意义了,治疗本身会带来比病症更大的痛苦。说实话她很怕疼,甚至看见化疗患者的惨样也受不了。你愿意看见我脖子肿得比身体还粗吗?你愿意看见我掉光了头发浑身插满塑胶管子吗?太多太多的患者充满希望地忍受着这些,正是人类天性弱点:渴望明天一早出现奇迹——其实是在渴望侥幸。假如她不是医生,也许会接受治疗。既然她是,既然她熟知一切后果,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死亡到来之前活个痛快!在她平静地说出自己选择时,季墨阳好几次盯着那只小皮箱。
“你猜对了。那里面有八千块钱,是我工作20年的积蓄,还有一架照相机和衣服。我都准备好了,我要到名山大川去走走,先到黄山,下来以后再去九华山,太平湖。等走到走不动的时候就不走了。我好疯吧?”刘亦冰自豪地道。
季墨阳垂首沉默着,忽而悲凉一叹:“可惜我不能陪你去”
刘亦冰想不到他说出这种话来,自己并没有要求他一块去呀。猛地,她意识到:这正是她的梦想呀!自从产生出走念头以来,她一直隐隐约约地期盼点什么,半边身子都像被那点欲望牵着,走也走不全。她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回避那点欲望,就像把火种埋到灰烬里,就像她刚才说的患者渴望侥幸。包括今天懵懵懂懂跑到这来,其实就是想听见季墨阳大喊一声“我陪你去”现在倒是由季墨阳戳醒了她。心儿猛烈地踢腾她。这是怎么啦?她受够了屈辱才翻然要求正义,她做足了奉献才明白自己有权索取回报。即使得不到回报,也不能以为索取是罪过、是强人所难,因而清高地放弃了索取的权利。哦,还没等她说出口呢,甚至还没等她看清自己的愿望,他倒先看清了。他已经给吓得拒绝她了,拒绝那个还在她心里萌动的愿望。他真是饱览世事阅尽沧桑呵,能够站在今天拒绝明天,能够把目光弯曲着戳到人心背后。他说不定以为:她来到这里是进行情感绑架,想哀婉动人地将他绑了去。
“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话吗?”
“记得。我欠你一条命。”
刘亦冰切齿道:“现在我要求你归还,我要求你陪我一块去!”
“冰儿,我们都理智点。以你目前情况看,外出就是自杀。”
“害怕了吧。咯咯咯你除了自杀之外还能看到什么?其实,当年你说‘我欠你一条命’时我就想过:这有点矫情,虽然听起来很动人,但是失真。所以那时我就有预感,到了我真向你要点什么的时候,可能什么都要不到。”
“你想:我们怎么可能避开旁人眼睛走出去?你身体状况能坚持住吗?走到一半昏倒怎办?出去后怎么吃怎么住?万一你受不了,后悔了怎办?这是完全可能的,说实话一旦成行,打退堂鼓的将是你,而绝不会是我!还有,总部工作组刚走,演习也刚结束,一大堆扫尾工作,好几拨人等着我,别说几天,我失踪两小时就会有人知道。再有,躲得过刘司令吗,他一声令下,哪里没部队?翻江倒海也能把你我找出来。也可能为避免丑闻扩散,他不会动用部队罢了,派几个保卫干部就够了,正好拿你我练兵”
“考虑得真细致,还‘丑闻’去你的吧!你的理想是进入权力核心,干一番大事业!你千辛万苦爬到这个位置上很不容易了,哪里肯陪一个快死的女人去游山玩水,偷偷摸摸地,擅离职守,姘头不像姘头情人不像情人。别说提拔了,部长都保不住,一失足成千古恨。事实上你怕刘司令怕得要命,他随便来两下你就毁了。所以你只有忍痛牺牲,完全是不得已,心里的难受不下于生个肿瘤呐你们这种家伙,总以为旁人永远不能理解,你们做什么都头头是道,保持着自己的政治贞节。你干的那活有贞节吗?狗屁,只有头头是道!好了,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别管我。”
“冰儿,你发火时真好看”季墨阳凝望着刘亦冰。他真正想说的是:你骂得很精彩,干吗不把这些话骂给你父亲听听?要知道你痛骂的东西,也正是你几十年来享受的东西。包括你颈子上挂的这条项链,甚至包括你白嫩的颈子,也都是从那些东西里生出来的。这可好,又痛骂了,又享受了,精神物质都不丢,两方面都占着精品柜台。而且,越是痛骂,享受起来也越是理直气壮,看别人也就越是渺小。尽管如此,你仍然浑身不舒服,你有意识地反抗了一点点,又无意识地将那套东西发展到家了。你确实是个奢侈品。看见一只苍蝇讨厌,顺手就能拿贵重物品砸下去。痛快,大异常人,要的就是这个劲。
刘亦冰低头哭泣。季墨阳又轻轻搂她。她象征性挣脱一下,随后更深地偎进了他怀抱。他叹道:“冰儿,我不是医生,但我觉得,要是这几年你精神健康的话,那个病不至于死灰复燃”刘亦冰哭得更厉害了。季墨阳自知言重,喃喃地:“冰儿,我爱你。”
他说这个话时,远不如说理时那么自然。
刘亦冰哭道:“那你领我去!”
“你父亲知道你的病情吗?”
刘亦冰摇头:“千万别告诉他。你要是说出去了,就是出卖我。他们会把我捆在病床上。”
电话铃响。季墨阳不动。电话铃固执地响个不停,似乎电话那头人确信这屋里有人。季墨阳还是不动。刘亦冰道:“接吧。”季墨阳过去拿过话机,听了一会,回答:“就来。”放下电话后,跟刘亦冰说:“我去取一份传真,就在底楼,等我五分钟好吗?”
“我该走啦”
“别走。我们还没谈完,相信我,一定能找到解决办法。”
季墨阳取一块毛毯盖到刘亦冰身上,说:“五分钟。”随后拿起文件包出门。他到底楼签字领取了传真电报,又回到宴会厅门口,让仍然站在那里的经理进去,将刘达请出来。他向刘达报告了刘亦冰的情况。刘达一言不发地听着,面色阴沉。听完后锐利地盯季墨阳一眼:“好。这个事到此为止,从今以后,你不要介入了。”
刘亦冰蒙蒙眬眬地,觉得身边坐了个沉重的人,压得沙发吱地一颤,她闭着眼呢喃“搂着我”身边就再无动静了。她把脸从毛毯中探出来看,刘达很近地注视着她,脸庞上的皱纹丝丝可见,带有一种凄楚的陌生感,眼内浑浊潮湿。她猛一抖“哦,爸呀。你吓我一跳。”随后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清醒地向父亲微笑着。
“冰儿,情况我全知道了,你不要害怕,一点都不要怕。爸向你保证,就是翻天覆地也要把你病治好!见鬼,我还活得好好的呐,哪能让你死到我前头。拿出信心来,没做不到的事。等把病治好以后,我亲自陪你外出,你想上哪我们就上哪,就咱们两个”
刘亦冰轻声道:“季墨阳躲哪去了?”
“我不知道。唉,冰儿,你有事应该直接告诉我啊,跟他说有什么用,我是你父亲,他只是个部长!懂了吧?爸为你会不惜一切,他会不会呀?你以为他真爱你么!特别是,他值不值得你爱?”刘达嗓音沙哑,激动得说不下去了。
“别说了,爸。让我再歪一会儿。”刘亦冰合上双目,在父亲怀里歇息片刻,睁开眼切齿道“我跟你回去。不过,爸要答应我:绝不能放过季墨阳,这人自私透顶,狼心狗肺!你替我罢他官,撤他职。要不然爸,你也会被他利用,关键时刻出卖你,终有一天你也会后悔的”
电梯门开了。天虹宾馆大厅内的人惊愕地看到:一位满头白发的将军,小心翼翼搀扶着一位少妇走出来。他们对周围人的目光视若无睹,从人们让开的长条地毯上缓缓走过。季墨阳坐在大厅远角注视他们,当他们走至正前方时,他面对他们起立,垂首无语。刘亦冰瞟见他,朝那方向恨恨地呸一下。季墨阳听见了,含着泪抬头看她。刘达稍微转脸,说“谢谢”!刘亦冰面如死灰,靠在父亲臂弯里,勉强走出门厅,登上停在车道上的黑色轿车。
韩世勇和几个人追上去送,站在那儿目视轿车远去。然后,韩世勇招手示意季墨阳到自己这来。待季墨阳走到他旁边,他又习惯地把双手背到身后,沉吟着:“这件事你处理得对头。啊,老有老的脾气,小有小的脾气,对此你不要有顾虑。我们做具体事情的人,多理解领导嘛,受点委屈没什么大不了的”话题一转,他说起今晚必须完成的几项工作。指示季墨阳先做什么再做什么。
季墨阳带着受领的新任务,回到自己房间,瘫坐到沙发上。立刻觉出沙发还是热的,保留着刘亦冰体温。他记起来:她还在发烧。他茫然四顾,一眼望见沙发边上那只小皮箱,便呆了。然后提到腿上抚摸几下,嘣地按开弹簧锁,掀起箱盖,一股淡淡芬芳扑面。盥洗用具、化妆盒、麂皮钱包、一双崭新的旅游鞋、几件女人衣物他把一条长长的、湖蓝色围巾抓在手里发呆,感受到一个男人无法保护一个所爱女人时的耻辱。
他听到刘达的声音:“谢谢!”
45
连续十几天季墨阳非常忙碌:开会、下部队、检查工作、领导召见有时甚至还得将几样性质不同的事摞到一块,包成饺子,一锅儿煮掉。部里的几个处都被他支使得团团转,年轻干事听到他从走廊里走过就赶紧关门,以免被他逮住后又压上什么任务。每时每刻,都有一排小车停在办公楼门外的白色停车线上,有的是来办事的,有的是待命出动。其他部的干部看看那些不同车牌,就知道这个部忙翻天了。与季墨阳部相邻的两个部,却正处于工作淡季,楼前只停一辆值班车,处长带着干事们,工间休息时就出来打羽毛球,而部长和副部长则在打台球。在机关,忙人看见闲人那么闲,以及闲人看见忙人那么忙,双方都觉得很正常,绝不会乱了心态。待到下班铃一响,自行车流从各部小道拥上机关大道,再一块驰向办公区大门,这时的精神状态,忙人和闲人没什么不同。他们骑到白色下车线,跳下来给警卫敬个礼,推着车走几步,到另一道白线那儿再骑上车,朝自己家驰去。每天早晚两次,干部们在那窄窄的两条白线之间,把自己换掉。
季墨阳再也无暇去老墙根那儿散步了,有时他透过办公室落地窗,远远地朝那里望望,取点感觉过来,稍稍把自己换一换。这时刘亦冰会尖锐地刺穿他脑海,那天的事一遍遍重复地冒出来,同时还有由此事波及扩大的各种后果:非议,谣传,领导的看法,对今后的影响,等等。他都得考虑到。尽管考虑之后可能还是按兵不动——跟不考虑一样,但他还是要考虑,这是他的习惯。他面对远方雾霭中的山岭,山脚就是大院老墙,虽然看不见它,但是肉眼看不见的东西恰可以更贴近地感觉它。他就这样感觉着刘亦冰,暗想:冰儿这次恐怕真的不行了,直到她死,也难以见面好消息偏偏在这时候纷沓而至,总部的朋友打电话告诉他:中将返京之后,在一次内部会议提到了季墨阳,足足讲了两分半钟,记录稿上占了188个字。接着另一个朋友也打电话告诉他:他的名字出现在某份名单上了,那名单正在往纵深进展,如果不出意外,他年内就可能调到北京,关键只在于是平调还是升任季墨阳哈哈笑着说些动听的话,在那些话里,肝脑涂地和大气磅礴两个意境都有,像李太白“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那样,将马屁拍得才气横溢、壮阔不已。早年季墨阳读古文观止,读到李白这篇乞求宠遇的宏文就感动过:姓韩的不过是个师职干部嘛,李白为了当官竟把他捧那么高,献媚献得无比辉煌。今天看来,这臭事一点没影响李白的伟大,关键是什么人拍马屁,只要是李白,连马屁文章也能成为传世之作。那韩某人要不是李白拍马屁时提到名字,世上谁知道他是谁放下电话,季墨阳已做好精神准备:不但去不成北京,而且给发配到下面部队里去。凡事,越快成功时越危险,难道不是历史规律吗?
这些日子里,季墨阳已感觉到军区领导对他的冷淡了。这种冷淡并不是将他抛置一边不睬,而是在频繁使用他的同时待之冷淡。他三天两头和韩世勇相见,其密度超出以往任何时期。机会那么多,场合那么有利,但是韩世勇说过什么有深意的话呢,一句没有,光谈工作——两人距离就拉开了。还有刘达前天到古峰口五处视察,那个处是季墨阳下属单位,竟没通知季墨阳陪同,这在以往是不能想象的。刘达在五处所做的指示,一字一句地由那个处长报告上来。当时处长和季墨阳都感到难堪:一个下级向上级传达领导指示,说着说着感觉就跑歪了,变得像下级直接指示上级。季墨阳分析,自己被冷淡有多种原因。最突出的,一是刘亦冰的事惹怒了刘达,韩世勇为尊重刘达而不得不疏远自己;二是自己要上调的消息传出去了,韩世勇深为不满,一个那么能干的人不愿追随自己,偷偷摸摸往上爬,很伤感情的事;三是小人因共同利害聚成堆了,矛头齐齐指向自己所以最佳选择就是调离,假如此时再不走,接下去只能是漫漫困境,长期搁浅。
哦,她快死了,再也不能见面了。刘达像母老虎那样守卫她,不让我“介入”癌——这死法对她来讲太不幸啦,她一辈子都想叫人吃惊,即使死也想死得瞩目些。她怕平淡甚于怕死。她一直没真正长大过,直接从少年进入老年。对她,别人只能远远地欣赏,谁爱她谁就是冒险
季墨阳下班回家,办公区已空无一人。他出了营门,沿着那条远些的路回家。半道上想起来:大概快一个月没进家门了。他走到米黄色部长楼前,看见屋里灯亮了,突然不想进去,犹豫片刻,给对面的宋部长夫人看见,向他打招呼。他应付一句,只得进家了。莎莎正在厨房里炒菜,他朝热气中的莎莎背影说声:“我吃过了。”就走进客厅,略站站,提防莎莎提着铲子追过来。看看没有,他推开内屋门,再走进自己卧室。
卧室的空气仍是一个月前的空气,在他离开的日子里,这屋子连窗帘也没扯开过。他感觉这个家比办公室还要寂静,连气管里的呼吸也听得清清楚楚,像是耳朵在呼吸似的。蚊子从走廊里飞过,站在这竟能听到嗡嗡细鸣。他很不舒服,便回到客厅打开电视机,让另一个世界的声浪涌入,才觉得家中略有活力。他敏锐地感觉到,电视机一开,厨房里的莎莎也添了点生机,锅勺之声比刚才响些了。顿时,他多么希望她走来跟自己说点什么呀。
季墨阳与莎莎处于分居状态已快两年了,各有各的卧室。莎莎带女儿睡南屋大床,季墨阳独自睡北屋小床。同事们来访,即使看见这种格局,也误以为夫妻俩同睡一大间房,女儿睡另一小间。季墨阳和莎莎要说话时,两人就到当中客厅来说,话题几乎全部是关于女儿的。这个家之所以能够维持,全因为有个三岁女儿。莎莎经常拿女儿当大人一样说件什么事,其实那事是说给季墨阳听的,尽管季墨阳就在边上,但要直接说就说不出来。反之,季墨阳要跟莎莎说话,也常拿女儿当邮筒。现在女儿叫莎莎母亲接走了,两人一下子没了依托,不约而同地相互回避。两年来,季墨阳和莎莎已经懒得争吵,双双都习惯了客气而平淡的生活。至于将来怎么办。季墨阳没精力考虑,只等莎莎先提方案。反正他又没外遇,在家时间又少,不急着分手。再说,离婚会破坏自己的公众形象,招致军区领导不满,引起机关大院口舌沸腾,被小人利用。因此要离也要等莎莎提,而且不是威胁威胁就算了,是寻死觅活地闹离婚。那时,季墨阳才会无可奈何地同她分手,仿佛是被她抛弃了季墨阳到莎莎跟前走走,主动说起自己这两天多忙,想勾引莎莎开口,也许能说出点刘亦冰的情况。他知道莎莎和刘亦冰同在一个医院,莎莎在门诊做血检,刘亦冰在三病区接受治疗。季墨阳断断续续地独白了好久,莎莎却不理睬,旁若无人地吃她那碗水饺。季墨阳登时觉得女人残酷起来比谁都绝,一点余地不留。她明明知道自己想了解什么,却死都不说。他衔恨离去。
季墨阳回到客厅,看见电视剧里的那个少妇正在婀娜多姿地脱内衣,他盯着她等待下文,担心镜头切换成蓝天大海之类。果然,少妇淡出,摇出一片无聊透顶的礁石季墨阳伸手关掉电视。要是继续面对这种拙劣,就是在接受污辱了。他回想起,自己刚才就像电视剧里的那样,假惺惺的。于是,他再次走到莎莎面前,决定把真实情况告诉她。
“前几天,刘亦冰突然来到天虹宾馆,我才知道她乳腺癌转移了。当时她很激动,想离家出走,到黄山去。走到走不动时,就死在野外。虽然她没说,但我猜想,她希望我陪她一块去”季墨阳看见莎莎凝神倾听,便继续说“这是我们今年第一次见面,我们没有其他任何秘密。那天我没有答应她,我立刻把情况报告了她父亲。后来我听说,他把她送进医院去了。我不知道刘亦冰现在怎样了。你知道她的情况吗?”
“你自己为什么不去看看她?”
“刘达不许我介入。”
莎莎沉默一会,含泪道:“希望不大了。不能进行手术,准备给她体内埋管放疗。这很痛苦昨天,她试图跑掉,被人抓回来了。我去看她时,她正在输液,手术前强化她的体质。”
“你去看过她?”季墨阳很意外。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去看她谁去看她?今天我一整天都呆在她床边。”莎莎终于落泪,剧烈啜泣着。“虽然我们吵过架,可那是叫谁害的?为了谁才吵?说实话,我恨不能把我命换给她。我欠她的太多太多了,一辈子还不清。可你哪?”莎莎猛抬头瞪着季墨阳吼道“胆小鬼,伪君子,你干吗不陪她出走?她想去哪儿就陪她去哪儿!”
季墨阳惊愕得说不出话,他完全看不透莎莎了。
“她快死了,懂吧!反正你从来不是这个家的人看着她受罪,只有你这种东西才会假装正经。你胆小如鼠,为保住自己的官位,还出卖她,真他妈干得出来!”莎莎恨骂不止。
季墨阳冷静地:“刘亦冰告诉你的?”
“她什么也没说。知道的人多啦。你以为你纯洁,告诉你吧,你早就臭烘烘啦!”
“我也料到这件事会传出去,但没想到传得这么快。我不能陪她去,我只能把她交给刘司令员不过莎莎,你今天晚上骂得我很感动,真的。对不起,我想出去散散步。”季墨阳说完,强做镇定,昂首走出部长楼。他四边望望,再慢慢踱进黑暗之中。
第三天中午两点整,离医院规定的探视时间还差一小时,季墨阳走进那个最偏僻的病区。他估计,这时候碰见刘亦冰家人的可能性小些。他是从角门进去的,看门老头眯眼瞄一瞄他的军衔,便连问也不问。季墨阳登上三楼,走向尽头处那间单人病房,心里剧跳着,推开乳白色房门。他看见一个军人站在病床前,背向他,床头竖立着输液架。那军人听到动静,转过身,两人都大吃一惊。是夏谷。
“你在这啊”季墨阳冷冷地点头致意。
夏谷脸红了,讷讷地向部长问好。随即把站立的位置让开,使季墨阳走近病床。刘亦冰身体覆盖在一层毛毯里,显得很窈窕。她听见熟悉的声音,立刻紧闭双眼,呼吸急促。季墨阳仔细注视她,见她眼睫直颤,显然在控制自己。季墨阳呆立片刻,艰难地说:“亦冰同志,我来看你。”
刘亦冰发出一个声音,像冷笑,面有不屑,眼闭得更紧。季墨阳低下身,俯到她面前:“冰儿”刘亦冰身体猛一缩,钻进毯中:“你滚开!”
季墨阳沉默,过了一会,仍坚持问:“冰儿,现在感觉怎么样?疼不疼?”
刘亦冰不语。夏谷等了一会,主动替她回答:“烧退下去了,感觉也比以前好多了,拔了针就能下床走动,和健康人一样呢。”夏谷有意说得乐观些。
“夜里呢?”
“就是睡眠稍差点,因为对环境还不太习惯,住住也会好的”
他俩进入了一种很奇怪的状态:季墨阳问刘亦冰的话,句句都是由夏谷代替回答。从夏谷的话中可以听出来,他常来看望刘亦冰,所以才能够讲述种种细节。季墨阳强笑着,心内无限酸楚:他肯定爱上她了季墨阳正视着夏谷,低声说:“我想单独跟她说几句话,行吗?”
夏谷表情不自然,垂首离去。刚走开几步,刘亦冰叫着:“你别走,就呆在这!”夏谷闻声又回过身,尴尬地看着季墨阳。季墨阳面色大变,热辣辣注视刘亦冰。刘亦冰在他目光射来时,又紧紧闭住眼。季墨阳等待着,等待着刘亦冰就是不睁开双眼。他微微一叹,只好当着夏谷的面,言语明晰地说话了。
“冰儿,病区北面有个小门,专供医院内部人员出入的,每天晚上10时30分以后才关闭。啊,你在这工作过,那座门你肯定知道。我想告诉你的是,今天晚上10点整,小门外会有一部白色轿车等你。软卧票我已经准备好了,晚上11点57分发车,那趟车开往江西赣北。我想,我们不应该去黄山,那里人太多,不是属于我们的地方。我们应该有自己的地方。在我当兵的时候,驻地不远有一个半月湖,湖边是原始森林,几十米高的阔叶木。四周风景非常美,至今没被开发。所以,外界没人知道那儿那里有我的老部队,有我许多好兄弟。我们那里还有一幢小竹楼,走进去就能闻到竹叶香味。哦,我想那里已经想了整整10年!不是没机会去,是我自己舍不得去。哦,准确说是舍不得一个人去。我一直梦想:和一个女人悄悄地去”
季墨阳忽然觉得嗓子阻塞,再也说不下去,挣扎出一句“晚上10点”快步走出病房。
刘亦冰紧闭的眼里涌出滚滚泪水,睁开眼时,已看不见季墨阳,她猛地坐起望门外,扎进手臂上的塑胶管脱落了,扯得输液架也差点倒掉。只见夏谷满脸窘迫站在一边,讷讷地解释:“我、我什么也没听见你们放心我什么也没听见。”
刘亦冰朝他喊:“你站这干什么?你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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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刘亦冰问过他,你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什么时候下的决心?他说:在大厅,你和刘达从我面前走过,样子就像绑架你。你还记得当时他对我说了一句什么话吗?刘亦冰说,我不记得他说过话,我只记得我好像呸了你一口。季墨阳道:他说了!他说“谢谢”那腔调那架势我终生难忘。从他说“谢谢”开始,我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个大错误。难道你对我会没一点预感么?要知道,你那小皮箱还留在我房间里哪,为什么一直没人给你送去?
“我有预感,我老是害怕。你一进门,我就晓得要出事了。我闭着眼都听见你心跳。我怕得要命。”
列车在第二天傍晚抵达赣北某站。季墨阳和刘亦冰在车上共处了将近一天一夜,他俩除了喝点饮料之外,没吃其他东西,丝毫不觉得饿。季墨阳不只买两张车票而是四张,等于把这个包厢全买下来了。他跟列车员讲,这里有一个身患绝症的病人,列车员装模作样地问了声传染不传染,接过一条555烟,立刻就变得非常理解了。在整个行车期间,无人打扰他们。刘亦冰蜷曲在面对列车前进方向的下铺,随着车轮震颤,身肢水波也似的微晃。季墨阳靠坐在她身边,两人已说不清是谁偎着谁。由于深深的陶醉,由于意识到世界上只有他俩,由于拥有多得奢侈的时光所以语言已是多余的。两人很少出声,也没有疯狂拥抱,只是像牛犊儿那样互相蹭着,互相挨挨擦擦。每时每刻,双方的身体总有某处靠在一起,或是手,或是膝盖,或是面颊。刘亦冰很喜欢用一棵小指头在季墨阳皮肤上轻轻地划,无意识但绵绵不绝。尽管她此刻拥有一整个季墨阳,肉体方面却仍是若即若离,很珍惜很克制,这样心头才老是满满的。她用指甲在季墨阳臂上划出一条短短的白道。季墨阳闭眼感觉着她指甲划动,觉得臂上的白道足有他40年生命那么长。他把手伸到她怀里,卧在她那切除的rx房边上,一动不动。而那个地方,原本是刘亦冰最忌讳之处,比她的女性部位还要忌讳。但是季墨阳的手使她无限惬意。久了,连刘亦冰也以为那只手才是自己真正的rx房,它从来没被切除过。他们身心彻底松弛,沉浸在那种幸福得无法言说的蒙眬状态中。一个人似睡非睡地睡去时,另一个则微笑地观看他的睡态,偷偷地分享他的睡意列车进站时,他们经过一天亲密,眼中已是神采奕奕。季墨阳从窗口朝外看看,笑了:“冰儿,我只通知了一个战友,让他一个人来接站。但是你看着,我们要受围剿喽。当年红军,就在这一带遭受国民党四次大‘围剿’。”
刘亦冰笑嘻嘻往外看:这个车站太小了,其长度还不及列车的一半。站台上统共只有十几个人,却有好几位军人,兴奋地朝车上看。他们站的位置很精确——当列车停稳时,软卧车厢的门就正好位于他们面前。季墨阳提起两只皮箱,鼓励地盯刘亦冰一眼:“到家了。”
季墨阳刚刚在门梯出现,车下就有人欢叫:“季部长在这!”手上的皮箱随即被人夺去了。接着拥上来四个军人,前头两个军衔一样,都是上校。但左边那个上校站在那儿的姿势气度,显然是右边那个上校的领导。右边这个上校,是季墨阳20年战友,919军械库的洪主任。左边那个,季墨阳虽然不认识,却仍朝他伸过手去:“是分部的徐政委吧?”他迅速地想起来军区最近有一串任命,其中28分部新上任了一个徐力副政委,估计就是这个胖子。徐副政委慌忙向季墨阳敬礼,然后双手握住季墨阳的手,久久不放,非常感慨:“季部长呀,总算和你见面喽。我没到任以前,就听说你是咱们919出去的。想不到咱们这个小地方能飞出你这样人物,我还到你当兵时的班里看了看。告诉你,你当年用过的枪还在哩”
“我也想念这里。919是我的老家,现在我回家来啦。”季墨阳想把手抽回,略一动,徐副政委握得更紧了,他还没说完。“季部长,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可是久仰你呀。其实我们接触过。第一次是5年前,我俩在一张任命报告上,政令字86(024)号,你当副部长,我当分部副主任;第二次是前年舟山开会,我晚到了一步,你先走了,我俩只差10分钟没见上面;第三次是去年许昌会议,你晚到一步,我先走了,又没见上面。不过你在会上的报告我听传达了,学习了好几遍。很有水平噢。”徐副政委手指戳戳天空,仿佛季墨阳在天上似的。“现在,我们总算见上面了,好事多磨哟。”
季墨阳趁他指天空时把手抽了回来,和老战友洪新紧紧握手。两人只是笑着相互看,顾不上说什么。因徐副政委仍在旁边说话,季墨阳只好再和他说几句:“在军区就听说了,分部工作很出色,党委齐心。10年无事故,这次可能要上报总部呐。”
徐副政委大喜:“听季部长表扬,比听刘达司令表扬还过瘾!为什么,因你是内行,从基层出去的啊哟,夫人也来啦,好好好!我信了你,你是回来探家。”他更高兴了。他从刘亦冰站在那儿的气质,就认定她是季墨阳夫人。
刘亦冰抿口儿笑,刚下车时她还有点紧张,巴不得他们别注意自己。后听他们说个不休,那些话使她感到野趣横生,这儿人怎么都这么朴直啊。即使巴结墨阳,也一点技巧不讲,直通通地就巴结上了。还“夫人”呢!她大方地朝他们伸过手:“你好,我叫刘亦冰。”却不说和季墨阳是什么关系。那难题是墨阳的事。她看他一眼,他似乎默认她是夫人。
一行人上了面包车,洪新把季墨阳两人安排在舒适的前座,自己亲自开车。出了小镇,便进了丛山,两边松林夹道,从枝叶里窜来的清风,带着松汁醇厚的苦香。路畔有条小溪,一会在左边,一会就跑到右边去了。季墨阳告诉她,这条小溪很厉害,雨季时水涨到车顶那么高,半吨重的石头也能冲走。忽然示意窗外,刘亦冰望去,在最后的夕阳中,她看见了几只攀援枝头的小猴。她兴奋地叫起来,欲把手中的蟠桃丢给它们。徐副政委凑近:“夫人喜欢猴,好办。走时候带两只回去。”刘亦冰当真了:“不不,我不敢带,我爸常说我就是个猴子。再和它们混一块,非打起来不可。”洪新道:“墨阳讨厌猴,因为这种动物太像人。现在墨阳你怎么爱上猴啦?成一家人了。”季墨阳笑而不语,刘亦冰暗中狠拧季墨阳一下。天黑前,面包车开进一座营门,里面是宽大院落,夹在群山之中,隐约听见水流哗哗声,却看不见河在哪里。徐副政委跳下车:“到家了,先吃饭先吃饭,老洪都给你们准备好了。野鸡、金鲤、麂子肉季部长好久没吃野味了吧?”
季墨阳忽然变得毫无笑容,正声道:“政委、老洪,我有个想法,能不能慢几分钟吃饭?请你们把所有在家的常委都找到会议室,我有几句简单的话,要跟大家说明白。”
洪新叫着:“老季来什么劲,搞得跟打仗似的。吃了饭再说不行?”
“不行。也许我话说完之后,你们就会撵我们走,那就连饭也吃不成。”
众人瞠目惊立。徐力一挥手,断然道:“照季部长指示办,老洪你马上找人去!”
919军械库的正副主任、正副政委、总军械师以及28分部的徐力,分坐会议桌两旁。除徐力之外,他们都是季墨阳多年战友。对于季墨阳在仕途上的成功,他们之中有几人曾经羡妒不已。后来,季墨阳成为大军区扶摇直上的、晨星那样的部长,也就越出了嫉妒的弹道,他们改为崇拜他了。季墨阳在这里,不仅享有情缘和威望,还拥有他们的自豪感。甚至可说拥有他们的忠诚。他们突然被召至这里,怀着莫大兴奋。他们在山沟过得太久,日子都过疲掉了,难得被人惊动。所以,他们表面上自给自足地生活着,什么都不缺,内心可真是渴望被惊动一下。他们目光灼灼地盯着季墨阳。间或盯一下刘亦冰。按道理,她不是党委的人,不应该坐在这里。出于对季墨阳的尊重,大家佯做没意识到这个问题。
季墨阳位居会议桌首席,刘亦冰在他侧后方。他微笑着等大家全部坐定,沉声道:“我请大家来,不是以部长身份做指示,而是以这里一个老兵的身份,向党委们汇报情况。重复一遍:不是对你们做指示,是向你们汇报。先介绍一下,这位是刘亦冰同志,她不是我妻子,我也不是她丈夫。但我们相爱,我们两人的关系——就是你们现在心里正在想的那种关系!她已身患绝症其他我不必多说,你们理解到什么程度,就算是什么程度吧。我们到这来纯粹游山玩水,过几天蜜月。我俩希望吃住都在一起,不要把我们分开。我们最多只在这里住一个星期,不会麻烦你们太久。此期间一切食宿费用,均由我们自理。另外还有个情况,我也如实相告:我这次来,属于私自外出,军区可能追查。万一查下来了,我个人负全部责任,绝不连累你们。如允许我们留下,希望按照我们的要求予以安排。如果不同意我们留下,或者不能照我们愿望予以安排,那我们马上离开。而且不怪你们。刚才我说了,我是向党委如实汇报情况。现在请你们决定吧。怎么决定都行,只是希望人人都说实话,不要有所保留。为了便于你们研究,我们在外面等。”
季墨阳起身,搀着刘亦冰退出会议室。刚刚走进松林,刘亦冰就扑上去吻他。“我的天,你说得太棒了!他们一个个都听呆掉我爱死你了。告诉你,刚才在车站,我以为你后悔了。我又在想:你是可怜我才陪我来的,你身上部长那一部分又钻出来了,我讨厌那一部分你!啊,你会原谅我吧?我太爱你了,管你原谅不原谅。”
季墨阳自我欣赏着:“嘿,冰儿,我把情人私奔之类的丑事,说得大气磅礴吧?”
“不要脸。”刘亦冰吱吱笑。“不过,这里确实太美了,墨阳,我不想被他们撵走。”
“放心吧,不会撵我们走。不但不会撵,还会把我们照顾得无微不至。我是这里的第一代士兵,又是高高在上的部长。现在我落难了,他们肯定两肋插刀。”
47
小竹楼依山傍水,以一条花岗岩铺地的甬道与军械库相连。竹楼外头有个晒台,栏杆是湘妃竹的,站在晒台上,直接就可以往湖中垂钓。但是竹楼里面已被改造成现代化宾馆那样的卧房了:地毯、席梦思、丝绒面料的沙发、宽大的写字台,甚至还有一座齐胸高的壁炉。几年前,919库的头儿到沿海特区走了一圈,发现他们这只蚌壳里含着一颗珍珠,不能老被埋没喽。他们利用总后领导来检查的机会,弄到一笔款子,把小竹楼翻建成919库的总统套房,以备上面来人小住。不久前,一个摄制组被吸引到这,以竹楼为内景拍了一部神秘色彩浓郁的打斗片。片子虽不佳,但竹楼却被世外发现,于是又有几个电影电视摄制组预约到此拍片。洪新半喜半忧地告诉季墨阳,以后这里变成旅游胜地,可就糟啦
太阳比山外出现得晚,阳光却无比明净。它经过无数山峰与枝头的挽留,才照射到这里。稍有一点动静,山间就涌出芬芳的回响。空气凉凉的,人呼吸它的同时也似被它融化掉了。刘亦冰万没想到这里竟有如此奇妙,看到一样就惊叫一声,虽然带点夸张,但那惊叫声使洪新和季墨阳大为舒畅。刘亦冰从林中采来许多野花,把几个屋里的笔筒、茶杯都插满了。然后,又觉得满登登地太俗,万分不舍地剔掉一些,另弄出些疏朗奇丽的感觉,忙个不休。她的双手都沾染浆汁,突然伸到季墨阳鼻端,咯咯笑着:“你闻闻,你闻闻呀”
洪新赶紧转开头,兀自羞得难受。他不明白,堂堂季墨阳怎么会变得这么儿女情长。他和他多年不见了,真想聊他个三天三夜。此刻,他伤感地发觉自己多余,季墨阳已整个被这女人掠走。他站起来告辞,季墨阳也没挽留他,送出几步就止步了,伫立在那儿想事。
刘亦冰疯够了,开始从皮包里往外拿东西:化妆品、卫生纸、盥洗用具、衣架、大大小小药瓶季墨阳惊讶,那皮包看看不大嘛,她竟能在里面塞进那么多东西,且不说他还另替她提来一只皮箱呐。而他自己带来的全部物品,只消一只办公包就够装了。刘亦冰细细整理着,只有把这种活儿当享受的人才肯这么慢。然后她进了卫生间,用酒精棉把浴池、脸盆、口杯甚至抽水马桶全部擦洗消毒。棉球扔了一地。季墨阳说了句:“这里空气新鲜,没病菌,牛奶搁三天都不会坏。”刘亦冰不听,仍忙碌着。他插不上手,用欣赏目光其实是无奈地看着她。他忽然感到她不像一个垂死者,仍然是一个活得很仔细的高干女儿。只要生活给她们一点机会,她们就故态复萌。刘亦冰终于忙完了,已累得气喘吁吁。季墨阳连忙上前扶住她,她闭着眼靠在他怀里,呢喃着:“要是有个孩子在这,多好”季墨阳笑了,你真贪心。
刘亦冰不肯上床躺下,任何床对她都预示不祥。她吞服了几颗药片,执拗地走上晒台。两人各靠着一只躺椅,散淡地看远远近近的山林,谛听身下的竹子在风中吱吱响,回忆很久以前的日子。许多早以为忘却的往事,自个就从嘴里爬出来了。阳光在他们身上跳动,不一会就把身子暖透了。他们就把头搁进阴凉里,脱掉一两件外衣,身子仍交回给阳光。山林里阳光是甜津津的,即使盛夏也不会发烫。此刻是初秋,更有股野果味儿。季墨阳很担心,几年以后,这里将被砍伐殆尽,到处是水泥建筑,人们吵吵嚷嚷挤成团儿,太阳也锈掉了。刘亦冰说:“那我们就是最后一拨看见它原始面貌的人,我们陪伴它们一起被人毁掉”她习惯于从自身经历里延伸出一些不凡意义,这样能把自己举得更高。他俩几乎说了一整天话,间或到林间漫步。季墨阳指给她看那些胳膊粗的野藤,说它们比巨树还要古老。巨树死去之后,它们会爬到另一棵树上去四周枝干藤蔓密如蛛网,脚下是上个世纪留下的腐叶,踩上去会冒出古怪的气泡。他们走进七八米就再难深入了。刘亦冰说:“知道吧,我属兔。”
夜里冷,他们在壁炉里燃起松柴,噼噼啪啪爆响,满室异香。他们躺在那张巨大的楠木软床上,裸身相抱,肆情贪爱,弄得屋里轰隆隆响刘亦冰时常失声尖叫,故意表现出疯狂,以此鼓舞季墨阳,同时也是炫耀自己野性。满足之后,他们尽量把身体伸展开,一直伸到水似的月光里,感受那种让肉体闪闪发光并且一丝不挂的快意。两具赤裸裸的躯体,很像是两瓣张开的贝壳,只有两棵小手指头钩在一起。这棵小指头在和另一棵小指头窃窃私语季墨阳即使闭着眼,也能看见刘亦冰眼儿如同猫眼溢动波浪。他问,你看什么哪?她说,我在看你,你看什么哪?他闭着眼说,我也在看你。屋外淌过一阵风,铁皮房顶叮叮做响,那是松枝上的露珠掉落下来。响过之后,他们感觉到露珠在房顶上流动,还有叶片滑过的窸窣声。窗棂透进来一缕夜声,那是黑暗与大地摩擦的声音。这时刘亦冰吟叹着:
“哦,要是让莎莎看见我们的这副样子,那该多好啊”季墨阳随口应了一下,然后才明白此话的可怕内涵,他想起她们两人之间纠缠多年的友情与仇恨,想起莎莎那天晚上痛斥他“她要去哪儿你就陪她去哪儿!”他突然有些恐惧,便紧搂住刘亦冰“别说了。”刘亦冰却越发动情,追问莎莎身体的细节,rx房丰满吗?大腿够长吗?做ài时叫不叫?一周几次?非要季墨阳说说:她和莎莎比,到底谁更好季墨阳只好用猛力拥抱制止她的口舌,待她昏昏睡去时才敢松手,心想:她都是叫那病害的。黎明,刘亦冰被疼痛戳醒,忍不住哭起来,说我不想那么快就死。季墨阳竭力安慰她。她赤足奔下床翻药包,一连吞下几片药片,仓促得连水也不用。季墨阳问她那是什么药。她不说,季墨阳去拿药瓶。她拦住他“医用吗啡,镇痛的。”半个月来,她一直偷服这种强效药品,而且已经上瘾。它使她感觉奇特,身轻意渺,从来没这么快活过。她说她反正活不长,就是饮鸩止渴也不怕。她要浑身是劲地跟季墨阳呆在一块。季墨阳要求她别这么做,她像母亲那样抚摸季墨阳的脸:“没事的,它是综合剂,我是医生。”但是,这一夜已使季墨阳感到危机四伏。
翌日,刘亦冰果然活泼可爱了,要季墨阳带她去林中打鸟。她说:“爸也喜欢猎枪。”待进入山林,她又不准季墨阳打那一对漂亮野鸡了。她不说为什么,只是不准。季墨阳只好在林中放了几下空枪。回来路上,刘亦冰面色沉闷,又说了一句:“爸也喜欢猎枪他有一支英国双筒猎枪。”季墨阳道:“你想家了?”刘亦冰茫然地看着他“什么”这天夜里,刘亦冰一直让季墨阳搂着她,她几乎把自己嵌在季墨阳体内,嵌进季墨阳生命中去。他俩在那张大床上缩得很小,谛听露珠掉在房顶上的声音,铁皮窗棂被风吹得嗡嗡响,那种锋利的颤抖一直颤进他们体内去。凌晨,季墨阳猛醒,发现刘亦冰不在屋里,药箱敞着盖。他赶出去寻找,最后找到919值班室。刘亦冰软软地依在藤椅里,怀中搁着一部电话机。看见季墨阳进来,她胆怯地说:“我、我给爸爸挂过电话了”
季墨阳苦笑一下:“昨天我就该告诉你,这个电话即使打,也最好由我来打。”刘亦冰痛哭着,求他原谅。季墨阳轻轻扶起她,两人回到竹楼。
半小时后,刘亦冰开始发烧,时睡时醒。她断断续续说着呓语:我不要死,不要不要不要啊,原谅我。说啊,原谅我季墨阳不知道:她是求自己原谅她?还是求父亲原谅她?有几次,他看见刘亦冰梦中伸出手乱摸,他由于不知道她是在摸自己还是摸刘达,就犹疑着没过去。他盯着床上刘亦冰,想她的从前:她从前也是这样任意摔打自己的,靠得太近人难免碰伤。
她的才华,卓越地体现在评价他人的缺点时。你的任何一点毛病,她都能一语中的将你贯穿。她的刻薄,要过一会才使你觉出疼来。那时人们不解:她什么都有,为什么还那么刻薄呢?季墨阳知道:那是一种隐秘的自恋。年轻的机关干部得不到她,便故做冷淡,是那种渴望引得注意的冷淡。以为对她冷淡了等于抬高自己,得不到就显示不屑于得到的样子。季墨阳多年来畏畏缩缩地爱她,直到这次才整个儿爱她,包括她身上一切讨厌的东西、包括那坚硬的肿块也一道爱。爱之前可以选择,一旦爱上也就是失去了选择。啊,只是时间太短太短了。冰儿曾经那么悲壮地要求他陪她来,他胆怯地拒绝了。然而来了才三天,她就要缩回去了。他不是没这预感,只是被预感到的东西来得太快了。所以他痛苦地想,也许她不真爱我,只想拥有我
下午3点50分——听到声音时,季墨阳正在把刘亦冰的手表摘下来,替她拭汗。天空传来直升机引擎声。季墨阳大吃一惊,他原以为刘达从千里之外赶来,非得到明天不可,没想到他竟然乘飞机赶来了。他知道,军委为保证高级领导人的安全,严格限制刘达他们乘机出发。刘达敢这么做,可以想象他已经愤怒到何种程度了。
直升机在919大院中心缓缓下降,徐副政委第一个跑上去,看见刘达从舱门钻出,立刻立定,敬礼。刘达满面寒气:“你是谁?”
“报告:28分部副政委徐力。”
“我不认识你!”刘达大步走开。
徐力呆在原地,进退不得。半晌,才大着胆子尾随刘达而来。万一刘达要找这里领导而找不着,就更惨了。他很想告诉刘达:上个月在军区开会,首长还接见过我们呐,还请我们下面来的同志吃过一顿饭
季墨阳站在竹楼前,目视着刘达。他没有像以前那样主动迎上去,而是等刘达走近自己。刘达走到他面前,猛一挥臂,狠狠打了他一耳光:“她在哪里?”
季墨阳侧身,示意身后的竹楼,仍然一言不发。刘达快步去了。
季墨阳没有跟上去,脸上血液沸腾,强使自己站稳。这时,他惊愕地痛苦地愤恨地看见:石贤汝从直升机那儿昂首挺胸地走来了,手里拧着个文件包事后他才得知,石贤汝原拟到28分部出差,突然听说有架飞机去那儿,刘达也亲自去,他就通过韩世勇的秘书跟刘达秘书联系了一下,登上这架直升机。不但快捷,而且是个接近刘达的机会,
石贤汝走到季墨阳面前,低声但毫无顾忌地说:“季部长嘛,季墨阳嘛,哼。刘司令员早警告过你:前不翘xx巴,后不翘尾巴。你哪,两头都翘”话音未落,季墨阳已经一掌挥去,打在他脸上。石贤汝踉跄着退两步,并没有失态,他抚摸一下脸,将歪开的军帽戴正,咬牙切齿地:“整个机关都传遍阁下的丑事啦!知道人家怎么说?‘避孕套里的部长’!哈哈哈”看见刘达从竹楼里出来,他不说了,神色严肃地伫立一旁。
刘达半扶半抱着刘亦冰,从他们面前走过。刘亦冰昏昏沉沉,头脑歪在刘达肩上。刘达没有叫人上前,因此谁也不敢上前扶持。刘达在下台阶时,身子一扭,周围人清晰地听见他体内发出一声脆响,像是什么断了。他仰面朝天,摇摇欲坠季墨阳冲上去扶住刘亦冰,石贤汝同时冲上去扶住刘达——他俩仍配合得那样默契。四人相持着到了直升机前。刘亦冰被轰轰巨响惊醒了,拉住季墨阳手,口唇翕动,但听不清说什么。刘达闭了一会眼,再睁开时,朝已经上机的季墨阳大吼:“你,滚下去!自己走回军区。”
季墨阳退下飞机,并且走出旋翼以外。直升机引擎骤然加速,然后徐徐离开地面。
直到直升机在天边消失,季墨阳才收回目光。这时,他看见919库的人都离他而去,空阔的大院中只剩他自己。他笑了一下,独自走回竹楼,去取他简单行李。
洪新叼着烟坐在沙发里,看见季墨阳进来,不起身,歪着眼盯他:“好好好!现在,你该认我这兄弟了吧?你该有空和我好好聊聊了吧。坐坐坐!罪行已经犯下,好好享受几天再说,管他妈的”
“给你们惹了大麻烦。对不起。”
洪新亲切地凑到季墨阳脸边上:“真了不起。刘司令一下飞机,我才明白,你把他的千金拐上了,哈哈哈就冲这一点,老子也佩服你!全军区人谁敢像你?佩服佩服。再说,你才四十几,部长也干上了,能力也天下公认,还想怎么样,还野心勃勃想当总长?做官做到你这份上,可以歇歇啦。罢官撤职又怎样?反正已经痛快过了,没白活。回老单位来吧,老子好吃好喝管你一辈子”他竭力以他的逻辑宽慰季墨阳,手掌也一下一下地拍在他膝盖上。
季墨阳含泪举首,透过窗户望外面山林。道:“老洪,开一坛三骨酒吧,我想大醉一场。”
很多年以前,919库打着了一头华南虎,在上送孝敬军区领导的时候,季墨阳和洪新偷偷截取了几根虎骨,配上其他几味药材,酿下了三坛美酒,胡乱叫它三骨酒。两人商定:结婚时共饮一坛;退休的时候再共饮一坛;最后一坛,属于那个后死的人。不过,他得把酒搬到先死者灵前,祭奠上些许,再开怀痛饮。至今,还有两坛酒在洪新床下埋着,已经埋了20年了。洪新曾经说:那酒所埋的位置,接着天台山的山根地脉,气旺。差一丝毫都不行!
48
刘亦冰在弥留状态中坚持了很久,忽然她微微睁动一下眼睛,余光扫过周围人,像在寻找谁,接着又合上了,心跳随即消失时为第二年4月1日凌晨3点15分。
在楼上一间病房内,几乎是同时,许淼焱也因病去世了。
几天后,军区机关举行了两个悼念仪式:一个是隆重的“无产阶级忠诚战士许淼焱同志追悼会”;一个是凄清的“刘亦冰同志追悼会”季墨阳接到暗示,只能参加前一个追悼会,不许参加后一个追悼会。季墨阳知道暗示来自何种背景,他不睬,仍然去参加冰儿的追悼会了。只不过,他没能进入会场,而是独自站在礼堂外面,站在空阔的水泥地中央,面对灵堂垂首伫立。假如他进了会场,也许人们不会注意到他。但由于他远离人群、遗世孤立,仿佛独自开一个追悼会似的,人们就都注意到他了。男女军人从他身边走过,吃惊地看他。刘达经过他身边,一言不发地过去了。只有刘达的夫人吴紫华站住和他握手
当年秋天,季墨阳向军区党委递交了退休报告。他才45岁,就以健康原因为由,请求提前离职休息。此举在军区引起巨大震撼。
一个年轻干事推开夏谷办公室的门,恭敬地道:“夏处长,季部长请你到他那去一下。”
夏谷唔一声,年轻干事把头缩回去。夏谷拿上圆珠笔和小本子,沉稳地走上三楼。他敲一敲部长房门,然后推开进入。季墨阳一笑,从办公桌后面起身,只说一个字:
“来。”
夏谷快步赶到他桌前。季墨阳指指桌上一大堆书:“你亲自把它们送到党办,交给刘司令的黄秘书,他在等着。”
夏谷看了看书目:史记、资治通鉴、鲁迅全集、金瓶梅他抬头看部长,两人会心地笑起来。刘达又要离职休息啦。两人对此都不再发表意见。夏谷沉吟不已,满脸忧心忡忡。季墨阳道:“别这样。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要愁眉苦脸。”
“部长啊,我才得一个消息,你那个休息报告总部已经知道了。恐怕,不但批不下来,还会叫你写检讨。部长你要有个准备呀。”
“我也得到个消息:我就要被免职了。他们说,我身上不健康的情绪太多,关键时刻不可信任。很多老账,此时也要一块跟我算了知道谁来顶替我吗?”季墨阳注视惶恐不安的夏谷“不是你,是石贤汝。”
夏谷点头,语意不明:“可以预料的。”
“我曾经希望,有一天你来坐这个位置虽然你也有些‘不健康的情绪’,但你可能会比我更高明一点。你毕竟年轻嘛,没吃过人血馒头,见也见过—些,而且,你等得起,年龄优势在那摆着,完全可以再等两届。哈哈送书去吧。”
夏谷要了个车,抵达黄秘书那里,选上书,顺带又找了两个熟人,了解最近军区党委的内情。探到消息之后,匆匆赶回来。他心情有些激动:这次,季部长的消息不可靠,而他的才是最可靠消息。他回到部里,季墨阳已经下班了,他又找到季家,莎莎告诉他:季墨阳换上便衣出去了。他走到大院主道上,问一问路边那修自行车的师傅——尽管许多人不认识这个老头,但夏谷知道,这个老头认识大院里所有的人。包括许多已死去的人。老头说:“季部长嘛,出太平门啦。”夏谷突然明白季墨阳为什么出太平门他斟酌片刻,也踱出大院北面的太平门。然后,沿着太平湖小径,登上太平山,越过太平寺,进入那幢由庙宇改建的太平酒家。
在酒家露天平台上,他看见一群将醉而未醉的人,他们摇摇晃晃地,喜笑颜开地,窃窃私语地,愁眉苦脸地沉浸在各自境界中。透过他们头顶,他又远远地眺望到军区大院。此刻阳光明丽,大院如同巨大盆景儿铺展在天边,成为这群又似浑噩又似幸福的酒客们的映衬。太平山上春色撩人,各种花卉竞相开放,花的芬芳合着人的腥味儿远远近近地袭来。他笑了一下,登上顶楼。估计季墨阳正在独自痛饮,将醉得半死不活。他知道他今天为什么非要大醉一场。他想赶在季墨阳还没有醉得失去理智之前告诉他,刘达等军区常委们,在最后一次党委会上决定了:驳回他的休息报告,往事不予追究。但是,先前原拟提拔和调动的事也撤销了,他还当他的部长,仍然是并且只能是部长。刘达原话是:这个同志还是放一放吧他说的这个“放”是指不许去职,要继续使用的意思。此外,石贤汝提为副部长的报告也没通过。反对此事的竟是韩世勇,他没说具体原因,只淡淡表了个态,原话竟也是:这个同志还是放一放吧。而韩说的这个“放”则是不予提拔暂不使用的意思。
夏谷想象着季墨阳听到这些消息之后的表情,不禁有点自得,季部长判断错误。另外,稍稍有点担心,假如季墨阳已经醉倒,满口胡言乱语,就在关键时刻又闹出个丑闻来了,不值。
夏谷走近顶楼那间雅室,推开花格门儿,看见季墨阳正临几凭窗,坐在那里凝望太平湖水季墨阳感觉有人,转过头来望定夏谷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吧?”
夏谷低语:“刘亦冰周年忌日。”
季墨阳道:“今天是4月1日。在西方是愚人节,在我们这里却正是百花盛开,令人陶醉。我们一年到头有那么多节日,为什么就没有一个类似愚人节的日子呢!要知道那是一个多么聪明的节日啊,让你公开地说说假话,过一过相互愚弄的瘾,把肮脏本性宣泄掉一些。这样,在一年中其他日子里,人可能真诚得多了”
夏谷看见,季墨阳台桌上无酒,空荡荡台面上只搁了一只茶盅和一只紫砂壶。他说罢那句话,又兀自凝望山下的太平湖。他一只手前伸着,静静抚定了那壶茶。
1993年7月25日于南京北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