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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瑛华整个上午都在记诵酸腐陈旧的女则故事,心里有些厌烦,终于挨到下学,拜谢过先生,一步一步,慢腾腾挪出内殿。
称心端着茶水点心,几步迎上来:“殿下,喝口荔枝膏水润润嗓子。”
周瑛华的嗓子又干又哑,接过茶杯,一气喝完。
出了内堂,宫女掀开珠帘,把两人迎进中殿。
周瑛华一进门,就看到卫康翘着二郎腿坐在正当中,一副大爷姿态,嘴角不由一抽:“你在这做什么?”
卫康指指卫泽:“这是本王的表弟,叫傅泽,本王带他进宫来看望姨母,顺便带他四处转转。”
卫泽“腾”地一下站起来,双膝一软,想给周瑛华行礼,脊背刚刚弯下去,忽然想起现在的身份,连忙挺起胸膛,不伦不类地朝周瑛华行了个大礼。
满屋子的宫女太监都盯着他看。
卫泽不敢抬头,脸红得像烫熟的虾子。
卫康讥笑一声,“学了这么多天,规矩还没记住?”
卫泽咬紧牙关,没吭声。
周瑛华眉头微蹙,卫康这是什么路数?
走到两人跟前,无视掉挤眉弄眼的卫康,朝卫泽道:“你也是母后的娘家子侄?你的生辰是哪年?”
卫泽哑声说了个年份。
周瑛华盈盈一笑:“我比你年长几个月,以后我叫你阿泽吧。”
卫康瞪大眼睛:臭丫头果然会装模作样,装得跟真的一样!
卫泽脸上烧得滚烫,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有心和周瑛华搭句话,嘴巴张了半天,却只吐出几声模糊的气音。
卫康嗤笑一声,奴才果然是奴才,看他这熊样,也就臭丫头看得上!
周瑛华横了卫康一眼,她没想到卫康这么利落,说要帮忙,转头就给卫泽找了一个体面的身份。但她总觉得卫康不会这么爽快,看他一脸得意,绝对藏了一肚子坏水。
宫女们手托红木托盘捧盒,鱼贯而入,为几人送来午膳。
周瑛华环顾一圈,“其他人呢?”
卫康拿起一副银筷:“不知道,一看到我,就全都跑到外头抱厦去了,谁稀罕理她们?”
周瑛华暗暗翻个白眼,看来众公主、郡主们都对公孙慕梅的下场心有余悸,加上碧瑶夫人传出有孕的消息,她们怕惹恼育碧公主,不敢再和以前一样肆意同卫康调笑玩耍。
午膳很简单,周瑛华的份例是四菜一汤,一道甜酱春藕,一道鸡汁煨面筋,一道清蒸细鳞鱼,一道鸡油蓬蒿菜,汤是雪白青绿的莼菜豆腐羹。
卫康的捧盒一掀开,竟是八菜一汤,全是荤菜,鸡鸭鱼肉,山珍海味,色香俱全,极为丰盛。其中一盘跑油肉,肉块切得厚厚的,砌城墙似的码放在碗中,堆得冒尖尖,上面淋了一层薄薄的乌褐色桂花蜜,油光发亮,色似虎皮,不是宫廷菜肴,大概是小膳房特意为卫康烹制的。
卫康把自己捧盒里的一盘水晶蹄膀挪到周瑛华跟前:“你怎么吃得这么寒酸?给,我的菜多得吃不完,你喜欢什么,随便挟啊!别客气!”
周瑛华嘴角一抽,真想给卫康一筷子。宫里的妃嫔女眷平时饮食清淡,而且怕身上沾上气味,葱、姜、蒜这之类的吃食都是能不碰就不碰,加上又是大热天的,谁敢和卫康一样吃得这么油腻?
卫泽在一旁默默吃饭。
他平时吃饭用的是竹筷,卫康偏偏让人给他备了一副象牙镶金筷子,拿在手上,累沉沉的,稍微一用力,就会不小心磕在碗沿上,发出不合时宜的噪音。
卫泽怕再当着满屋子的侍从出丑,不敢再朝菜碟伸筷子,只能小心翼翼地往嘴里扒白饭。
周瑛华旁观半天,看出卫泽的窘迫,不由在心里暗骂卫康不老实:特意让宫女给卫泽准备一副质地薄脆的碗筷,不就是成心想看他出洋相吗?
不尴不尬吃完一顿午饭。
等宫女送上点心小食,卫康的险恶用心更明显了:一溜几只什锦攒心盒子,盛的都是蟹壳黄酥饼、雪花龙须糖、蝴蝶卷丝酥这几样精致点心。
吃蟹壳黄酥饼和蝴蝶卷丝酥的时候容易掉渣,很难保持文雅,这不必说。尤其是雪花龙须糖,千丝万缕,每一根糖丝都细如须发,轻轻一口气流拂过,糖丝就能飘得到处都是。也只有富贵出身的公子小姐,从小学规矩,礼仪刻在骨子里,吃龙须糖的时候能够保持优雅仪态。
卫泽是什么出身?他连基本的规矩都没学会,何况这些生活上的小细节。
周瑛华懒得再看卫康耍宝,一把推开什锦盒子:“称心,上茶。”
称心手脚飞快,盖上攒心盒子,一股脑收走所有点心,很快端来几杯凉水湃过的普洱茶。
卫康诶一声,“怎么不吃点心了?”
周瑛华直摇头,有点恨铁不成钢,卫泽可是将来的西宁皇帝,你这大傻帽,整天欺负他,等将来他翻身做主,找你翻旧账,有你哭的时候!
难怪上辈子卫康一辈子都没去过西宁国,说不定就是卫泽下的黑手。
卫康撅着嘴巴,还在嘀咕,皇后宫里的太监一径找到鸿儒馆来:“小王爷,娘娘叫您过去说话。”
“什么事?”
太监道:“皇上和大皇子明天从行宫回来,娘娘让您赶紧动身,去运河口那头张罗接驾的事。”
听到正事,卫康一改吊儿郎当之态,放下粉彩小盖盅:“我这就去。”
卫泽跟着站起身,和卫康一起走出鸿儒馆。
卫康回头看卫泽一眼:“你先回质子府,没事不要出来丢人现眼。”
卫泽神色一滞,捏紧拳头,看着卫康远去的背影,脸上渐渐笼起一层阴云,眼神阴鸷,仇恨几乎马上能化成血水溢出来,指尖掐破手掌心,袖子里飘出一股淡淡的鲜血腥气。
忽然听得背后一声甜净温柔的呼喊:“阿泽?”
卫泽低头盯着自己脚下的青石板,把汹涌澎湃的怒意全部收进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里,再回头时,他脸色平静,目光澄澈,一副楚楚可怜的畏缩情态,神情不见一丝异样:“公主殿下。”
“我送你的羊毫笔好不好用?”
卫泽想看周瑛华的眼睛,又不敢盯着看太久,眼神有些躲闪:“我、我舍不得用。”
周瑛华粲然一笑,“羊毫一开始用起来难,你是初学,不能偷懒,习惯用羊毫以后,不管用什么笔都难不住你。那几张字帖是我亲自挑的,你可得勤加练习,别想蒙混过去。立秋之前,我会找你检查功课。”
卫泽满心的疑问,却不敢问出:小王爷一面忽然为他脱籍,给他穿华贵的衣裳,吃|精美的食物;一面又不停地打压他折辱他,让他不要痴心妄想;还威胁他必须老老实实地听话,否则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都是因为太薇公主吗?
他想问,但此刻看着周瑛华秀丽明艳的笑容,听着她如绸缎般清丽柔和的嗓音,忽然又觉得没有问的必要,因为他其实并不在乎。
原本就是一场不知天高地厚的痴心妄想,能有今天,已经让他如坠梦中,如梦如幻。假如眼前的一切真的只是一枕黄粱,他宁愿在梦中长醉不醒,糊涂一辈子。
卫泽眉头一松,瘦削的脸上漾出一丝极清极淡的笑意,似雪白的画纸上微微沁出一点水润墨色:“我记住了。”
周瑛华看出卫泽的茫然和提防,不再多说。
她知道自己太过不矜持,不说卫泽莫名其妙,旁观的卫康肯定也觉得她是鬼迷心窍,入了魔障。
本来就是一场处心积虑的利用,何必遮遮掩掩,非要在外头盖上一层苦情来替自己遮羞?
还不如大大方方,直来直往。
她灵魂已老,不是十一二岁的单纯少女,在行宫看到卫泽的时候,对方眼神里的情意瞒不住她。
既然卫泽爱慕她的容色,那她就以容色作交换,这很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