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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貌双全的小夏姑娘开门迎客不足十天,但她的棋艺和美貌已在京城刮起了旋风“四季楼”成了街头巷尾议论最多的地方。为了一睹姑娘芳容,试试自己的棋艺,自夏姑娘挂牌之日起,前来求见的客人就未曾断过。
棋场设在小夏姑娘的院内。院里红廊绿檐环绕,月亮门窗相衬,绮阁湘帘中独具一种清静淡雅的韵味。为了让观看棋局的贵客们满意,红木棋桌就放置在廊檐下的凉席上,观战者则坐于院内。
子灵暂居于此,虽与家人隔绝,但三哥几乎每日都来看她。有家人的关心,又有棋盘相伴,她并不寂寞。而每日战胜强手后,她总是凭借极好的记忆力将值得回顾的棋局复盘,然后与小夏对弈,求解残局,总结胜败之因。
如此这般,小夏在与她的反复练习和观摩体验中得到了很多提示与磨砺,棋技更上一层楼,已偶尔能小赢她了。
当小夏高兴地跪在她面前磕头称她为“师傅”时,子灵自然是乐孜孜地接受。
再过几日就是七夕了。尽管没能遇到真正的强手让她颇为失望,但她还是很开心有这段时间来磨砺棋艺。
这日,子灵一早起床就觉得心头有种不安感。
下午结束棋弈后,这种不安感似乎更甚,她心神不宁地问亲自伺候她梳头的四季夫人:“嬷嬷,还有客人吗?”
四季夫人将她沉重的发髻放下,笑吟吟地说:“客人自然是很多,但想找姑娘对弈的就只有等明天啦。”最近的她因为心想事成而总是笑口常开。
“小夏姑娘”的成功已经为四季楼带来了巨大的利益,精明的她看得清楚,刚开始时,许多人是抱着怀疑与挑剔的心态来求见的,可是没两天,无论是想战胜她的棋技,还是赢得她开怀的男人都失望了。而不断的失败又激发了男人们强烈的征服欲,因此很快,上门求见的客人日益增多,其中不乏名人雅士、棋坛高手。但仍旧没人能赢她一路半子,有的甚至连她的丽姿倩容都未能看得仔细。
然而,正如俗话所说,越不可得越欲得。
无论是真正想较量棋艺的,还是想撷取这株无染鲜葩的,纷纷往四季楼里奔,而小夏姑娘每日只见客五人的规矩也让远道而来的客人干脆留宿在四季楼内,等待排号。因此十天来,四季楼生意好到不行,名气大升。
虽然四季夫人的话宽慰了她,但子灵依然心绪不宁,因而当小夏托着棋盘来找她复盘竞技时,她罕见地以累为借口拒绝了。
她走出房间,沿着雕花木栏来到小楼的尽头,倚廊俯视院内。
院子里很安静,客人们都按棋场辨定,棋局结束就离开院子,因此此刻除了跟妈在收拾打扫外并无外人。
看着宁静的四周,她轻轻笑了,觉得自己很傻,一切都很正常,没必要感到不安。也许是没有高手的对弈让她开始有点腻了,还好她很快就会离开。
院子传来的淡雅馨香令她心情舒畅,她双手握着栏杆,仰起脸把身子往后仰,轻轻摇晃着放松紧绷的双肩,乌黑的发辫垂到楼板上。
忽然,她身上的汗毛孔骤张,肌肤仿佛被火针扎了似地烧灼起来。
有人偷窥!
她忽地直起身,顺着感觉望去,顿时僵住了。
院墙上的圆形小窗外,一个文士打扮、五官俊秀、眼神凌厉的男人正伫立在那儿,隔窗凝望着她。当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时,他竟优雅又带着嘲弄地抱拳对她一拱,随后嘴唇翕动。
尽管没发出任何声音,但子灵确信听到了他所说的话:“幸会,美人,下次再来!”
看着他闪亮的星眸,子灵张口结舌,正不知该如何回应时,那张俊脸已然消失在窗外,却更加搅动了她不安的心。
“‘下次再来’?什么意思嘛?”她对着无人的小窗嘟囔。“他以为自己是谁啊?我又没有挽留他或是邀请他,谁管他来不来!”
话虽这么说,可自那天后,她总会下意识地往那个小窗看,但再也没看到那个狂妄的偷窥者,而她的心里却老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
又一个晌午,四季楼前一如往日般热闹。
领班查三正在门口迎客,见一辆有王府标志的洒金豪华大马车在四季楼门前停下时,心头一惊,再看到由车上走下来的人时,连忙急步迎了上去。
“唷,和亲王来了!斌客啊!”查三点头哈腰招呼着。“王爷好久没来了,若知您来,嬷嬷定会亲自在此迎候。容奴才这就差人去告知嬷嬷说和亲王来了。”
“不必惊扰嬷嬷,本王今日得了空,顺道过来凑个热闹而已。”弘昼态度不冷不热地说。
尽管他阻止通报,但熟知应酬之道的查三还是使唤伙计去通报四季夫人,并谦卑地替贵客引路。“王爷请随奴才这边走。”
弘昼也不废话,手中折扇一展,跟随他进了院门,身后是他的跟班宽子。
进了大门,不时有相识的旧友同僚与王爷打招呼问安,他则轻一句、重一声地回应着,悠然自得地打量着楼里楼外的盛况。
看到一台台鼓动着馨风的轮扇和人头攒动的楼院,弘昼心中暗想:这四季楼的鸨姐儿果真不简单,用顶尖花娘的初夜为彩头无疑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王爷想先去哪个院里玩玩呢?”
当他们来到提供给尊贵客人使用的花厅时,查三问他。
“自然是人气最旺的院子。”弘昼嘴角带笑,但语气中的暗示不容人漠视。
“那、那该是”
“哎哟,王爷来了,稀客啊!”门外甜美的娇笑声打断了查三的话。随着一阵桂兰之香,浓装艳裹的四季夫人来到了和亲王身前,双腿一曲,行了个柔媚无比的问安礼,嘴里念着:“该死的伙计嘴笨,只说来了位爷,竟不晓得这位爷正是咱们京城第一的和亲王爷,怠慢了,怠慢了,奴家这就给您陪个不是啦!”
和亲王弘昼看着她笑道:“嬷嬷别只做嘴甜的喜鹊,光给人说好听的,若不想怠慢,就给本王来点尽兴的。”
“行,那有什么问题?”四季夫人满脸含笑地直起身,宽袖子一挥。“查三,天气怪热的,让伙计送哈密瓜来给王爷降降暑。”
查三应声而去,和亲王却站着不动。
“王爷请坐。”四季夫人恭敬地指着上座邀请他。
“不必了,爷只想与嬷嬷的棋艺花娘讨教几招。”不容她敷衍,弘昼不客气地直接道明来意。“听说贵楼这位姑娘棋貌双绝,并宣称若谁能赢得她一路半子便可得其开怀,此事是否当真?”
虽然久经世面,但见他面带邪笑,眼里透着冰凉,四季夫人仍是一凛。倒不是怕他赢了小姐,而是她担心一向荒唐不羁的王爷既然开口点明为棋艺花娘的开怀而来,那若是他看上了单纯天真的小姐,就算输了棋也会来硬的,那可怎么是好?
眼前这位爷,听说就是皇上都得让三分,何况自己这样的平民百姓?她决定好言劝住他,不让他今天与小姐碰面,明天则可让小夏接待。
四季夫人心里七上八下地掂量着,脸上可丝毫没露端倪。但精明的弘昼早把她那点心思看了个八九不离十,便冷笑地问:“怎么?难道传闻有假?”
“不,传闻不假。”四季夫人摆出最动人的笑容。“可是小夏年少无知,恐怕难伺候好王爷,楼里还有其他绝色姑娘,王爷要不先去看看”
“不!”弘昼一扬手,毫不客气地说:“嬷嬷做的是收真钱卖假笑的营生,因此本王也无意客套,就实话告诉你吧,若要美女,本王毋须到你这里来。今天本王来此,冲的就是小夏姑娘的招牌,不对弈一局绝不离去!”
他威严的神情镇住了在风尘中打滚数十年的四季夫人,让她一时难以招架。
幸好这时查三送来水果,缓解了僵局。
“来来来,大热天的,王爷先吃点水果再聊。”
和亲王用象牙签挑起一块削皮后切小的哈密瓜送进嘴里慢慢品味着,微微一笑赞道:“嗯,不错,又甜又凉,这样的天气吃这个最合适。”
他快乐满足的笑容,取代了不久前还僵硬冰冷的表情。
可就在四季夫人暗自吁口气时,他又悠悠然地说:“本王真是搞不懂,嬷嬷开门接客,图的不正是银子吗?如今既然银子送上门,为何要拒绝呢?”
尽管脸色缓和,但他口气里的不满和坚持还是让四季夫人又惊又怕。
“不是这样的,王爷误会了。”吃这门饭多年的她是何等机灵,一听王爷语气不快,忙陪上个笑脸打圆场。
“误会?”王爷将手中的象牙签往桌上一扔,扇子一收夹在腋下,交抱双臂,眯缝起眼睛,嘴角带着魅惑人心的邪笑,一副浪子模样地盯着她。“嬷嬷是说,贵楼很乐意免去棋局,敞开小夏姑娘的绣幄让本王长驱直入、得一夜风流吗?”
他的话让四季夫人脸上的笑容一时僵住了,恁她在这行混这许多年,也从未见过有如此高贵身分的人说出这等没规矩的话来。
“哈哈哈”见她错愕不安,弘昼爆出一阵大笑,但笑声倏起倏消,转而又颇为正经地说:“别介意,那是说笑的,本王自然懂得行有行规,因此只求与美人对弈以决胜败,其余的以后再说。”
就他进门的短短时间里,他的情绪已经变化数次,而且每次都让人心惊肉跳,但四季夫人毕竟有些胆识,很快就恢复了镇静,也知道与眼前这位权力极大的古怪王爷交手,最好还是实话实说。
她屈身一拜。“谢王爷洪恩!王爷既如此明理,那奴家以实相告。小夏自挂牌起就说好一日对弈不超过五人,今日客人已满,能否请王爷通融,改日再来?”
在今日之前,弘昼早以其他方式来过这里,当然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不过,他既然已经入场就不会让他人主导局势。
“不能!”他断然拒绝,俯身凑近她,嘲讽的说:“嬷嬷难道果真人老耳背了吗?本王已经说过今日不与小夏姑娘对弈一局绝对不走!”
“可是”
他站直身子冷然道:“对本王来说没有‘可是’!”
“如果小夏姑娘不愿意呢?”
“那是嬷嬷的事!”他一甩扇子,挺拔的身躯转向门口。
见他执意如此,四季夫人知道难以避免了,只好喊住他:“王爷”
弘昼停脚,转身望着她。“嬷嬷还有何指教?”
“不敢指教,请王爷在此稍坐片刻,容奴家去跟小夏姑娘商量一下。”
“嬷嬷手下的姑娘可真够大牌!”弘昼冷然一笑,转身继续往门外走去。以他多年应付皇权争斗所练就的观察力和过人的聪慧,他清楚地知道嬷嬷不想让他接近那位红了十来天的姑娘。虽然不明就里,但他偏要让她计谋落空!
见拦不住他,四季夫人只好紧紧跟在他身后,并匆忙对查三说:“你去前头照顾着,王爷这儿自有我陪着。”
查三点头而去,他明白她的意思是要他去堵住继续往小夏院里去的客人,这样万一王爷闹出什么事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今天子灵的棋下得很顺,当四季夫人与王爷进来时,她刚刚击败第五人。
与往常一样,棋局一定,她起身想离去,丫环芹芬和跟妈立即过来搀扶着她,可是一声招呼唤住了她。
“夏姑娘留步!”
声音有点耳熟!她身子一紧,并未回身,她可不愿此时此地遇见熟人!
但她发现随着这声呼唤,院子里的气氛骤然改变了。
四周变得出奇地安静,移动的人和议论的口全停住了,只有轮扇旋转的声音。阳光透过树荫凉篷,在地上投射出一条细长的影子,而它正与她斜映在地面的身影重叠,让她有种奇异的感觉。
仿佛被人牵引似地,她缓缓转回身,赫然看到几天前站在窗外偷看她的英俊男子正越过人群走来。他的眼睛注视着她,手中轻摇着一把玉扇,高瘦的身材移动快捷,神态轻浮而傲慢,嘴边带着与那天一样的淡淡笑容。
“你、你果真来了?”当他站定在她面前时,她情不自禁地低语。原以为声音小得没人听见,但他显然听到了,唇角的淡笑马上扩大到整个脸部。
“那么说姑娘明白本王说的是什么?”想到并未发出声的唇语竟有人能懂,弘昼确实很得意,可他的话让子灵大为震惊。
“本王?”她迟疑地问,难道王爷也会到这种地方来吗?
弘昼看着她,因她精致的美丽而说不出话来。他不得不承认郎世宁是对的,他的画确实只画出了她不到一半的美丽,而那次的院外远观他也只是看到了她优雅的轮廓。尽管那时早已经带给他无法用语言描述的震撼,但此刻与她站这么近,他只能摒息注视她的美。
一身翠绿色镶白边的长裙短衣将她曲线优美的身材衬托得淋漓尽致,乌黑发亮的头发梳了个牡丹头,发髻上插着与衣服同色的翠玉簪,全身没有太多的装饰,脸上也只涂了淡淡的胭脂,显得富贵端庄,丝毫没有风尘味。尤其是她望着自己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瞳眸仿佛浸泡在清澈的水中,纯净得如同未经人世的孩童,那是他所熟悉的生活里极其罕见的清明,他以为只有在仙界里才能看到。
可是,这样清纯美丽的女人竟是风尘女子?
他心口忽地感到一丝锐利而短促的刺痛,紧接而来的是对这个不能洁身自爱,玷污了自身美丽的女人的愤怒。
“小夏,这位爷是专程为你而来的。”
正当他想将怒火发泄出来时,四季夫人说话了,顿时平息了他的满腹怒气。
是的,他花钱来此是为了寻欢作乐,寻找刺激,绝对不是来惋惜一个清纯不了几天的烟花女子!
当四季夫人的手抓住她时,子灵感到微微的颤抖。不由仔细看她,发现一向自信果断的嬷嬷今日显得有点六神无主,脸上虽然带着笑,表情却十分僵硬,她纳闷地问:“何故为了我?”
“因仰慕姑娘棋艺,愿求教一二。”这次弘昼不要他人代口,主动解释。
“可是今日五场对弈已满。”她坦然地看着他。
“姑娘能否再增加一局,以遂王爷之愿?”四季夫人握着她的手略显用力。
冰雪聪明的子灵知道定是王爷执意如此,不由淡然一笑,对王爷说:“小夏承蒙各位抬爱,在此设棋会友。设局之初便已言明一日会客不过五人,今日若为王爷坏了规矩,小夏日后如何开门接客,如何以公平取信于人?”
她的话说得十分有理,她本以为如此入情入理的解释能让王爷改弦易辙,改日再来,可是她不知道她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人。
弘昼听完她的话,竟仰头一笑。“姑娘一向是守信之人吗?”
“当然是。”被他的笑声吸引,但子灵还是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好,你守你的信,其他的事交给我来做。”
不等她明白他要怎么做,弘昼已经转身面对在座的人。“各位可知我是谁?”
众人纷纷起身点头,这些人多是名流士绅,一向傲慢清高,可是却对他毕恭毕敬,表现出敬畏之状,这不禁让子灵好奇:他到底是什么人?
坐得最靠近棋桌的一位年逾五旬的男子站起身抱拳一拱,恭敬地说:“和亲王乃诸王之首,上承皇太后皇上喜爱,下得官宦百姓爱戴,何人不知,哪个不晓?老朽适才眼拙,一时没认出来,还望王爷莫怪!”说完俯身一拜。
他那厢赔礼大拜,在他身后的一票人也纷纷仿效,但子灵全然没注意他们其后的对话和表现,她唯一明白的是:他就是和亲王!那个数月前装死吓坏了她的荒唐王爷!那个骂她是龌龊、卑鄙、放荡女鬼的疯癫王爷!
难怪她觉得声音熟悉!如今,他居然跑到这里来找她的碴!她可不愿意随他呼来唤去!
她惊惧又忿忿不平地恢复了镇静,发现和亲王已经搞定了在场的人。
“姑娘”四季夫人看出她的不快,便轻声喊她,但她只是沉默不语。
她知道四季夫人不想也不敢得罪王爷那样的权贵,可她一则对他心存芥蒂,二来不知他的棋艺深浅,加上这几日时常困扰她的不安感,她实在不愿顺从他。
她抬起头,正巧与他的灼热目光相遇,她的脸“腾”地一下直烧到脖子下,想说的话也消失在口中。
“小夏姑娘,既然这里已经没有问题了,我们何不坐下开始呢?”
她的窘态似乎让王爷很高兴。他轻松自在地在棋桌边的席子上盘膝坐下,抬起头看着她,用目光命令她坐下开局。
这个无赖,他以为他真能跑到这里来命令我吗?他真以为能赢我吗?
他自信的神态让子灵十分气恼,但这并不是因为担心他的棋技,她之所以不想跟他下棋,是因为从知道他是和亲王起,她的心就一直噗通跳个不停。
她知道这番心跳不是因为他曾经装死吓坏了她,也不是因为他显要的身分震住了她,而是因为他的俊美吸引了她,让她记起他的手曾带给她的异样感觉!
而且,天知道,今天的他与那次相见简直判若两人!
那日的他披头散发,苍白颓废,一身寿服带着阴森的死亡气息;今天的他脸色红润富有光泽,坚毅的五官带着王爷的傲慢,咄咄逼人的双目放射着自负的神采,身穿蓝底绣金云褂,足登玉缎金履,发辫梳理得整整齐齐,显得华贵威严而又英气逼人。面对今日的他,她难以保持镇静。
“姑娘,你怎么说?”王爷再次催促她,可她依然不语,他不耐烦了。“好个花娘,端着这偌大的架子?陪本王下棋是你的荣幸,别不识抬举!快点坐下!”
他命令着,开始收拾棋盘上的棋子。
“小夏,来,快坐下!”四季夫人见王爷生气了,又见她一迳发愣地站着,赶紧过来将她扶坐在王爷对面。
“选棋吧。”他并没抬头看她,将棋盘收拾完毕后就要她选子。
一坐在棋盘边,子灵就发现两人间的距离骤然减少了。与他面对面坐这么近,害她心跳得更快更猛,手心也一直出汗。这是第一次,她面对一个人有这样奇怪的反应,可是她知道这无关下棋,因为现在她满脑子里想的都与下棋扯不上关系。最要命的是,她不知道要如何控制这种反应。
看着他在棋盘上移动的修长手指,她想起当初握在她手腕上的手。
就是这只右手吧?不知今天还是那么温暖吗?她暗自想着。
如果他不是那个疯疯癫癫的荒唐王爷,也许她可以跟他下一盘棋,即便输了也无所谓呃,停!想什么呢?什么无所谓?输棋的“彩头”是自己的贞操啊,怎么可以如此想呢?她在心里唐突又愤怒地骂着自己,觉得自己八成也疯癫了。
“不!王爷身分显贵,恕小女子不敢冒渎。”她猛地站起身,对他屈身行礼后想快速离去,但才转身,一把檀香玉扇便拦在了她面前。
“姑娘想不战而败?还是想弃战认输?”和亲王见她竟想撂下自己离开,英俊的脸上有丝愕然,也带着不悦。
“不是,与王爷下棋实属不妥,赢棋是对王爷的不敬,输棋是小夏之所不欲,因此请王爷另选棋手,不要与小夏对弈。”
见她拒绝与他下棋。弘昼更不肯罢手了,虽说这位小夏姑娘已建立起了“常胜王”的牌子,但他并不认为是她棋艺超群,反而认定输家不是败在棋技上,而是输在心有旁骛。
可对他来说,见过的美人不计其数,美丽对他没有特别意义。就像现在,即使她当面而坐,他也只觉得赏心悦目,还到不了乱心的程度。因此他相信这是他与其他棋手的不同之处,也是他能战胜她的理由。
尤其在见到她之后,他更加决心要与她下棋,而且一定要赢了她,因为他要杀杀她的傲气,至于是否要占有她的初夜,那倒可以再行考虑。
围观的公卿贵族和棋迷们都渴望一观和亲王的棋技,因为宫内常传和亲王擅四艺,尤好棋与画,但除了皇上和宫廷御用棋手外,他从不与人对弈,所以真的见过他下棋的人少而又少,如今有这机会,大家自然不愿放过。何况这次的对弈还带上了小夏这样一个美人儿的香艳彩头,自然更加刺激了大家的兴致。
顿时有人“仗义执言”了。“姑娘自设棋局接客以来,迄今未曾失手,众人不胜佩服,今日难得王爷愿意屈尊就驾,姑娘何不尽其所长,与王爷较量一番。也让在座的老少爷儿们高兴高兴?”
他此话一出,旁观的显贵富绅们纷纷附议叫好。
听到大家这么助威,又见情势迫人,子灵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于是贝齿轻咬暗自分析情势。也罢,既然大家都认定他必胜无疑,那她就陪他玩玩,不就是三盘棋吗?只要自己能稳住心神就能赢他,到那时,他必定颜面扫地,从此不会再出现在她眼前。
如此一想,她不再试图逃避,反身坐下,面对棋盘冷静地说:“既然王爷执意如此,那么小女子只当全力而为,你我输赢不可反悔,胜败只当常事,可否?”
“行!”弘昼爽快地答应,反正他会战胜这个骄狂美丽的姑娘。
见她终于答应下棋,四季夫人和众人也松了一口气。
就这样,一场较量在十九条纵横线上展开,一番斗智以黑白棋子开场。
而让子灵备感宽慰的是,当手执棋子时,她的心就全然平静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棋盘上,那些困扰她的烦恼和疑惑统统被遗忘。
王爷执白先走(注3),开局就先占天元,之后更抢占大场,布局相当大气。
再往下走,子灵心头暗赞:果真是皇室子弟,气魄不俗,王爷可以说是自己遇过的最强者。不过她也看出他敢下大局,棋风洒脱,但收局不利的缺陷。
于是她十分谨慎地抓住他的弱点,将她的黑子处处投于不起眼,但攸关大局的地方,因此即使被白子吃掉了两个角,仍死死控制着中腹,围起大空,再顺势将黑子反提。
罢开局时,弘昼感觉非常好,寻思这女孩的棋艺不过尔尔。可是当棋过中腹,他就感到局势不妙了。尽管白子占据了外围大片阵地,但黑子依然能断其气,把原本充满活力的棋子转眼变成死棋。
他不由得仔细观灿谠手,发现她出手很快,似乎有点漫不经心,却干脆俐落,很有把握的样子。
而就在他分心的这一瞬间,对方竟毫不留情的连续弈出杀棋妙手,杀得他赶紧全力收心,穷于应付。
在边上观看的人到了这里也基本看出胜败结局了,不由对小夏姑娘的棋力大为佩服。虽说她棋走得略显单薄,不似王爷那般大开大合,但每一步都走在要点上,这样更显示出她的棋力非凡。
当白子的中盘尽失后,弘昼无法再继续,他气恼而又保持风度的弃子认输。
“姑娘果真高手,本王认输。”随后他站起身,对神色平静,依然美艳动人的对手抱拳道:“明日此时,本王当与姑娘下第二局棋!”
战胜他给了子灵信心,她的心情好极了,可是当她抬头看到他眼里那抹阴郁的神色时,又忽然对他心生同情,于是谦虚地说:“王爷的棋力不凡,小女子侥幸得胜,不值一提。”
她似带安抚的言辞听在弘昼耳中极其刺耳,他脸上全然没了笑容,但声音仍然平和地说:“明日此时,姑娘当与本王下第二局。”
从他紧绷的语气中,子灵明白他是要确认她明天会接受他这个失败者的再次挑战,不由淡然回道:“每位对弈者都有三次机会,小夏自会一视同仁。”
王爷不再说话,用那仿佛要将她焚为灰烬的目光注视了她一会儿,然后身子一转,按来时的方式,越过众人往门外走去。
好厉害的眼神!
看着他轩昂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子灵心中叹息,忽觉筋疲力竭,与这个谜一般的怪男人交锋耗费了她所有的精力。
她的丫环芹芬马上过来扶起她,在四季夫人的陪同下回到楼上的房间。
深夜,巍然耸立在月光下的王爷府寂静无声。夏虫在湿热的空气中无力地吟唱着,穿过树梢屋檐的夜风将夜晚特有的宁静传播到人的身心,无论醒着还是睡着的灵魂,都在这份宁静中得到抚慰。
可是,只有一个灵魂例外,那就是和亲王府的主人弘昼。
不是他感受不到夜的宁静,实在是他已经负载过重的灵魂难以获取任何抚慰。
自懂事之日起,他看到的就是血亲间的尔虞我诈,冷漠算计。他痛恨那样的生活却无力改变命运。在冷酷的皇位承继和政治权力的争斗中长大,他的心早已麻木,原以为再也不会有额外的痛苦,可今天,一个年纪不大、地位低下的烟花女子却轻易地施予他巨大的挫折感和痛感,他高贵、骄傲的灵魂怎么能够安宁呢?
房间里到处摊放着打开的书和棋盘,一粒粒黑白棋子散落在地上和桌上。
而和亲王本人,则抱着本秋仙遗谱仰靠在椅背上,双眼瞪得大大地注视着屋顶。这个姿势,他已经保持了超过三个时辰。
靠门边站立的跟班宽子努力瞪着快合起的眼,忧虑地想:从四季楼回来后,主子就将自己关在书房内,先是拨弄了半天棋子,再就是让他找出一大堆棋谱,等翻了半天书后,他又盯着屋顶发愣,难道主子的灵魂出窍了?
“有了!”
就在他忧虑不已时,椅子上的主子突然“啪”地一声将书扔在桌上大喊一声。
“啥有了?”宽子又惊又喜地问。
弘昼站起身双手撑着桌面踌躇满志地说:“爷儿我揣摩出今天失败的原因了。等着吧,看爷明天就把那娘儿们收了!”
注1:表示向阴间使者报告死者年纪的成串的小纸束,数目比死者年龄多两张,属天地各一张。
注2:开怀即初夜权。
注3:明末清代棋规均以白先黑后,与现代棋规相反。